朱尔斯这次的邀请,竟是为了谈论关于她的——不,是为了谈论关于王国新锐小说家拉梅尔的第四本小说,《异种禁区》的内容!
“拉梅尔小姐你好,我一直想要见见你,想要知道能写出《异种禁区》这样一本瑰丽奇妙的小说的人,会是怎样的性格、怎样的背景。”朱尔斯向易文君笑着,没有使用任何傲慢的拉远两人距离感的自称,反而一如二十年前那位在王国的风雨飘摇中依然决定谋夺王位的王子那样,一派的平易近人,亲切有礼。
如果说路西恩那家伙只是因为血缘关系而在皮囊上与胡克二世看起来相似的话,那么朱尔斯无疑才是真正学到胡克二世可怕内里的家伙——深思熟虑、冷酷无情、伺机而动,并且亲切平和、风度翩翩、进退有度。
朱尔斯继续道:“我曾经对拉梅尔你做过很多次想象,但在见到你后,我才发现我的一切想象都太过拘谨了。也对,能写出《异种禁区》这样文字的人,当然不会轻易就被我们这样的普通人猜到底细,而你作为女性的身份,也让我看到了我的王国和我对王国的治理,还有许多狭隘之处……
“我已经听说过了,拉梅尔小姐你最初向出版社投稿是在十二岁对吗?当时出版社拒绝了你的稿件,不过他们的理由并非是你年纪太小,而是因为他们不接受女性的投稿,所以在这之后,你换了一个出版社,也换做了‘拉梅尔’这个名字,默认以男性身份示人。直到这时,你的小说才终于被顺利发行,并且一跃成为王国最年轻也最出名的小说家。
“我很遗憾,作为一个王国的治理者,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我竟然从来没有察觉到行业里还有这样的潜规则,而以此推论,在那些我看不到的地方,必然还有更多像拉梅尔你这样的有才能的女士被埋没,这真是太可惜了……”
朱尔斯的话语诚恳得近乎过分了,甚至还使用了“拘谨”、“狭隘”、“埋没”这样的词,让本就心怀警惕的易文君对这能屈能伸的老小子越发刮目相看。
谦虚,是弱者的退让,强者的自信。
如果一个弱者说自己想象拘谨、目光狭隘、埋没人才,那么大家只会觉得理所当然。
但当一个扶王国于将倾的君王这样说时,不管“大家”怎么想,易文君只觉得这家伙装逼装到不要脸了。
并且同时也对朱尔斯越发警惕了:这老小子一上来就把话说到这份上,他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易文君微笑着,用看起来礼貌其实不太尊敬的话语说道:“陛下,你贵为一国之主,实在是过于自谦了,而且,如果你真的对此感到遗憾,你还有大把的时间来将国家改造成你想要的样子,不是吗?”
“听起来似乎是这样。”朱尔斯笑了笑,“不过拉梅尔小姐,你真的认为这一切还有必要吗?”
“……什么意思?”
易文君心中咯噔一下,想到朱尔斯提到《异种禁区》时的口吻。
这一刻,易文君心中忍不住生出荒诞与不可思议之感:难道说朱尔斯察觉到了什么?从一本看似荒诞无稽的小说里?
这不可能吧?
哪怕一个人再敏锐,他也不可能察觉到这样的事吧?!
但如果他没有察觉到的话,那他刚刚的那句话又怎么解释?
易文君思虑万千,脸上不动声色。
朱尔斯则笑着看向窗外,像是伤感,又像是冷酷地说起了另一件事:“拉梅尔小姐,你觉得人与野兽的区别是什么?”
哦!这个有标准答案,是使用工具和创造工具!
下意识的,易文君想要这样回答。
但她没有开口,因为她知道眼前的朱尔斯并没准备要她回答。
果然,眼前的朱尔斯像是沉浸在某种情绪、某种思绪里,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想来拉梅尔小姐你很清楚,我们人类一共经历了三个阶段,分别是黄金人类、白银人类、青铜人类。当作为黄金人类时,我们是大地上比神秘生物更为可怕的物种,拥有着后世青铜人类难以想象的可怕威能,一些孱弱的族群会将黄金人类当做神灵崇拜,甚至就连真正的神灵都不敢触怒我们……但这样的一切却很快消失了。”
“因为战争。”易文君说。
朱尔斯摇头:“不,是因为傲慢。他们傲慢地以为自己的族群能够永存,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还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需要’其他神或其他族群的力量,所以他们肆无忌惮地战斗,肆无忌惮地与他人交恶,最后,又因为这样的傲慢与肆无忌惮,他们的族群走到了终结。
“直到这时,他们才恍然大悟,收起了自己的傲慢,为了种族族群的延续,不得不向生命圣主低头,以自己的黄金之躯交换了血肉诅咒,从此成为了白银人类……可能后世的很多人都为这一件事感到遗憾,但我从来没有,因为战争之主与人类的约定始终存在,而力量也并不是绝对的,否则黄金人类又怎么会覆灭?”
易文君心念一动:等等?这信息量??
什么交换了“血肉诅咒”?不应该是“血肉祝福”吗?
还有战争之主与人类的约定?
的确,按照“三位一体”的理论来说,每个神灵在成神时都会有一个“誓约”,但战争之主的誓约竟然是跟人类有关的吗?
那誓约的具体内容呢?
还有“黄金之躯”?这又是什么……等等,对了,她想起来了!第二周目的最后,在战争之主拔出自己胸膛的那把大剑时,她的确听到了金属的摩擦声。
原本她还以为这是神灵的特性,以为神灵之躯就是这么厉害,但结果这竟然是黄金之躯的特性吗?
黄金之躯,黄金之躯?天哪,第一纪的那群黄金人类,该不会真的是黄金做的吧??
那白银人类呢??
易文君这样想着,而下一秒,朱尔斯便也提到了他们。
“人类因失败学会谦虚,因血肉学会畏惧。到了第二纪和第三纪的白银人类时期,他们变得像是大地上任何一个普通的神秘生物一样,虽然还拥有天赋能力与种族力量,但却大不如前。他们不甘如此,便与矮人合作,将目光投向星空,试图跳出这片大地,去往一个更新、更好的世界……但他们的胆大妄为引来了邪神的注视,打开了灾难的魔盒,令大地陷入无休止的灾难。这也是第三纪天灾纪元的由来。
“天灾纪元很短,只有短短不到百年。但对于地面上的生灵来说却漫长得过分,无数神秘生物和族群都在这个纪元消失——亚龙、矮人、地精、妖精,等等。那些传说中的生物都曾存在过,但因为白银人类和矮人的莽撞,他们又全都消失了。”
易文君听着,没有吭声,心里却嘀咕不已:
是因为白银人类和矮人的莽撞?不见得吧,对于人家“邪神”来说,祂们才是这里的主人,正神则是把祂们赶走的强盗,你们就是那趁主人不在家时到处蹦跶的小虫子。人“邪神”赶不走强盗,还不能趁强盗不在家时拍死你们这些跳得高的小虫子吗?
不用想太多,没有白银人类和矮人的试探,祂们也绝对会回来搞“大扫除”的。
朱尔斯不知易文君的嘀咕,继续说道:“很多种族都对人类有着天然的憎恨和敌视,那都是从上一纪元延续下来的,但我并不认为当时的白银人类做错了什么。在我看来,这些异族只不过是不敢敌视邪神、不敢面对邪恶,所以才挑了人类来责怪而已。
“他们肆无忌惮地将恐惧挥洒在如今的我们身上,这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知道现在的青铜人类在神秘力量上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对手了。如果我们还如同当年第一纪元时那样强大,他们还敢责怪我们吗?不,他们只会将我们继续当做天神来崇拜,并且反省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才会令天神降下神罚。”
说到这里,朱尔斯脸上带出了嘲讽,终于在易文君面前第一次展露了他的傲慢。
但这样的傲慢也只是一闪而逝,很快,他继续和蔼微笑,看向易文君,道:“更何况,探索、思考、进取,以及永远向前的脚步,这本就是我们人类最好的品德,拉梅尔小姐,你说是吗?”
易文君点头。
——从字面意思来说,的确如此。
朱尔斯笑容越发温柔:“所以,哪怕白银人类第二次付出代价,在继黄金之躯后又失去了我们生而有之的天赋能力,我也并不为此感到遗憾,因为我知道,只要人类还有智慧的存在、只要人类还有思考的能力与进取的心,那么哪怕我们人类已经变得如此孱弱而不堪一击,我们依然能够成为天下和地上的霸主——而事实也证明,的确如此!”
如今人类在大地上建起的璀璨文明,并不是因为人类拥有多么强大的使徒能力,而是因为无数人团结合作,用大家的智慧与汗水的结晶所造就的。
“但这样的一切……终于也要走到尽头了。”
朱尔斯轻轻放下手中的酒杯,仿佛重逾千钧。
这一刻,朱尔斯的脸上终于第一次出现了落寞和遗憾,但那并不是属于国王的遗憾,而是属于人类的遗憾。
他看向易文君,再度问出了那一个问题:
“拉梅尔小姐,你觉得人和野兽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顿了顿,他微微笑着,脸上的神色却怅然若失。
“人真的可以作为野兽而活着吗?”
第157章 冰冷之心
在夏季夜晚的最后一抹阳光从海平面上消失后, 在明亮的月色从夜色逸出取代烈阳之前,伊安在跨海大桥上看到了易文君。
这时的易文君正悠然坐在跨海大桥高高的斜索上,悬空着的双腿轻轻晃着, 有着一种视世俗和他人目光于无物的自我与悠然, 而她的手里, 则拿着一本《托尔托斯回忆录》。
——这是一本名气不小的书, 伊安记得。
说起这位托尔托斯,他曾经当过某个指甲盖大小的州议员,应该也算得上是“大人物”了, 但事实上,在更多的时间里,他都是籍籍无名,处处被人无视。然而,当朱尔斯成为国王后, 这位托尔托斯却在短短三年里将自己的名字传遍整个王国。
为什么?
那自然就是因为这一本对朱尔斯陛下充满怨念吐槽和阴阳怪气的嘲讽的《托尔托斯回忆录》了。
说实话,伊安甚至不敢去想第一个发行这本书的出版社究竟抱着怎样的想法, 但无论如何, 这件事到底跟他没关系。
于是,他低着头, 像往常那样把自己的存在感缩到最小,试图把自己无声挪到大桥的另一端。
但易文君很快戳穿了他的妄想。
“哦?是伊安?真难得, 竟然碰见你了, 那看来我今天运气果然挺不错的。”
伴随着声音落下的, 是易文君的身形。
她轻飘飘地落下来,落在了褪去夕阳的黑暗海面上, 就像是拂过月亮的那一层轻雾。
伊安不自主地后退两步, 脸上有些无所适从, 毕竟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遇见他与“幸运”划上等号,更何况说话的还是这位来到训练营后就与他再没有交集的同学。
他目光飘忽,有着社恐特有的想要逃跑又被社交礼仪钉在原地的不自在,讷讷说道:“是……是杰西卡同学啊……你有什么事吗?”
易文君看着伊安的样子,有些好笑,但没有直接进入正题,而是晃了晃自己手上的《托尔托斯回忆录》,道:“伊安,你看过这本书没有?”
伊安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但没有看到易文君手中书本的封皮,反而是被易文君好奇含笑的视线晃了眼。
他连忙低头,小声道:“看过。”
“那你对它有什么想法吗?”易文君追问,“你认为他对国王的描述怎么样?”
伊安吓了一跳,再次抬头,惊愕看向易文君,不知道易文君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但易文君没准备回答他,也没准备听他的回答。
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其实,我之前一直对朱尔斯怀着挺大的偏见,因为你知道吗,这家伙年轻的时候压根不干人事,就连色诱无辜少女为他卖命的事都干得出来!但我翻了翻这本书后,才发现他哪里只是年轻的时候不干人事——他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哦,伊安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对吧,没关系,你只要知道这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就行了。”
伊安听得目瞪口呆,连手上那一大堆跑腿采购的东西都顾不上了,紧张地扑上来就想捂住易文君的嘴:“别说了!杰西卡同学!快不要说了!!”
在王都的市内说这个,这位同学是真的不要命了啊!!
易文君眉毛都没有多动一下,仗着自己的身高和手长,单手一抬,直接将手短短人矮矮的伊安小朋友一把按住。
伊安:目瞪口呆.jpg
易文君另一手持书,继续翻页:“在托尔托斯回忆录里,有些很多关于朱尔斯的在外人看来非常夸张的描写,但在我看来还挺写实的,毕竟朱尔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反而是那些外人看起来写实的描写,才是真正的胡说八道,看,这本书里有这样一个情节——
“在朱尔斯年轻的时候,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他曾经跟一群纨绔子弟喝酒取乐,看谁能坐在香波河畔的五层露台围栏上,脚朝外,不扶借外物地喝完一瓶50度的烈酒……看看,这是多么有趣、多么大胆,多么视性命于无物的狂傲啊!王国的子民们肯定很愿意相信他们的国王也有这样年少轻狂的时候,甚至书中还写到,当年那位险些与朱尔斯订婚的异国公主,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而被朱尔斯吸引的。
“但事实上,这个情节完全是胡诌的。朱尔斯不可能做这样的事,这家伙惜命得很,想要做的事也多得很,绝不可能将自己的性命在这样的玩笑取乐上轻易抛掷。”
易文君又翻过一页。
“而与此同时,书中这个倍受诟病的情节反而是真的,并且我也认为托尔托斯对朱尔斯最大的怨念、支撑他写下这一整本回忆录的信念,都是因为这个情节。
“在这个篇章里,托尔托斯写到,曾有一个位高权重的议员,在朱尔斯还没有成为王储时就对朱尔斯忠心耿耿,明里暗里帮助了朱尔斯非常多次,甚至在朱尔斯想要竞争国王位置时,第一时间向朱尔斯投诚、为他效力。然而这样的议员却在朱尔斯成为国王后没多久就被人杀死在了他的府邸,并且在他死前的一天,只有朱尔斯拜访过他……
“王国的子民并不相信这个情节,他们认为这个情节显然是在影射并诋毁他们的朱尔斯陛下,因为在朱尔斯上位之初,王国死亡的议员与贵族非常多,但这却不是因为朱尔斯为了稳固王位到处杀人,而是因为当时保守党与新党起了激烈冲突,于是在过于动荡的时局下,各种暗杀层出不穷,无数议员贵族死的不明不白……这显然不能怪他们的朱尔斯陛下。
“更何况,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朱尔斯年轻的时候为了避嫌,从来不交好和拜访任何一位议员,唯一与他走得近的,还是一位有着异国血统的、无实权的德雷克公爵,但这位公爵也是在家中书房死的,死于吞弹自杀。这样的事又怎么能怪朱尔斯呢?所以这个情节必然是子虚乌有,是来自托尔托斯的纯粹的污蔑。”
顿了顿,易文君叹息一声:“但其实这个情节是真的,这里的‘议员’,其实指的就是当年朱尔斯的好友德雷克公爵,而德雷克公爵,他也的确是在朱尔斯的劝说下自杀的。”
这一刻,伊安听着这些惊天的内幕消息,几乎整个人都要呆掉了。
他忘了自己原本准备想要做什么,也忘了此刻易文君的手正很不礼貌地按在他的脑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