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一笑,世间女子都忍不住看向他;他却只是疲惫地看着众人,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然正是这种慵懒的、什么都没力气的气质,反而让他一举手一投足间更加雍容,韵味十足。
寒冷肆意,人心骤凉。
蒋沂南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他疲倦地看着他们,他厌恶地看着他们。他轻轻笑,几多古怪。他大方承认:“不错,是我。”
蒋声僵硬地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父亲:“……是你?为什么?为什么?!”
倒在地上的掌门人赵琛也发怒:“为什么?师兄你对小师妹下手?她是你妻子啊!她和你共孕一子啊,你纵是心有怨恨,你怎么忍心……”
蒋沂南侧头,目中含着笑:“怎么不忍心?”
他目中神色慢慢开始变化,从温和、自怜、迷茫,他眸中颜色一点点加深,他开始变得冷漠、断情、恨恼、怨气冲天!他手里的剑向四周划出半个圆,一圈人瑟瑟后退。看蒋沂南哈哈大笑,重复一声:“我为什么不忍心?!”
他手里的剑一下子指向那具散开的骷髅,蒋声扑过去,将母亲的尸骨抱在身下,才免去被父亲直接砍碎。蒋声怒吼“父亲”,他父亲却已经疯了:“是她!一次次地跟着我,一次次地告诉所有人我不能走,一次次地用人来压我,一次次地非要嫁我。”
“非要嫁我!非要缠着我不放!还跟人说我是被蛊惑了,我是爱她的,说我只是病了,我会清醒的。我哪里都去不了!我只能跟这个女人绑在一起!下毒!做戏!谁比她做得多!……我为什么不恨她?她死了,我都不甘心。”
“你!”蒋声目赤红,他全身颤抖,狂风猎猎,他一字一句,“所以母亲果然是你害死的?!你不只是平时恶言恶行,从小不喜我……你根本恨我们!”
蒋沂南微微笑,温柔道:“是。死都不解恨。”
罗象门的掌门赵琛怒道:“你为什么杀她,不杀我?下毒不是她下的,她只是太喜欢你……当年撞见你和那妖女的,明明是我,是我!”
蒋沂南慢慢转头,他冷煞的眼睛盯着赵琛。他一贯的清雅,他寒气森然的模样,让赵掌门发怔。看这位昔年师兄一字一句:“我再说一次。不要叫她‘妖女’,她是我的女人。”
蒋沂南又轻描淡写:“你以为我不想杀你?我只是被关起来,没机会而已。”
赵琛心如遭重击,声音沙哑:“……师兄!”
他跪在风口,满心伤痕累累,他不认识般地看着这位师兄。
他想到当日他撞见师兄和那妖女在一起的样子,嬉笑怒骂,漫不经心。私通妖女是何等大罪,蒋沂南在四大门派中还是那般地位。那白凤教主有什么好的?有小师妹喜欢他么?有小师妹对他用心的一二分么?甚至,蒋沂南和那白凤,多久才会见一次……赵琛惶惶不可终日,他的异样被小师妹张明明发觉。张明明那时才从赵琛口中得知,得知大师兄和魔教白教主混在一起。
张明明:“不、不行……师父会杀了他的……”
赵琛讷讷道:“师兄说他不会把正道的消息卖给那白凤的。他说他们从不谈那些的。”
张明明急道:“他说不谈,旁人就会信么?那妖女若是、若是……若是有了他的孩子,那师兄岂不是要被四大门派活剐了?”
明明是一片好心,怎么竟走到今天这一步。
赵琛惨然而笑,怔怔望着发狂的蒋沂南。
看蒋沂南彻底疯魔,他手指一圈,大笑道——“你们都装什么高风亮节?药宗!好像凤儿的毒不是你们下的一样!”
药宗的女宗主罗起秀也受了伤,手扶着流血的手臂,她冰雪般坐在断壁间,闻言冷漠道:“下.毒是四大门派一起商议的,何以事后推到我药宗一人头上?”
蒋沂南含笑:“是、是,你说得对。”
他亮得不正常的眼睛望向被程勿抱在怀中的女瑶,他说:“女瑶!你知道你师父是怎么被中的毒么?是从我身上引过去的!他们知道我们的苟合,他们知道,哈哈……可笑不?四大门派知道,却根本没有第一时间惩处我!他们想的,是借我的身,将毒送进凤儿体内。整整六年,六年!他们就耐心地等着,就装作不知道,就看着我和凤儿演戏给他们看……我们是跳梁小丑吧?在四大门派面前,我算什么?”
他的泪水,滴在面颊上。他人已出神,喃喃自语。
女瑶沉默,垂目。是,毒。她师父白凤体内有毒,白凤死后女瑶和白落樱检查白凤的尸体时才发现她的骨架是黑的。她清了毒,却没有清干净。白凤闭关不出的九年,一方面是在教女瑶练武,另一方面是在养身子。但是白凤从未提过她有中毒。
所以白落樱和女瑶先后去过迷雾鬼林。
女瑶直接杀了药宗宗主,在白凤发起的那场大战后,她几乎要把药宗屠杀干净。
这事,谢微是知道的。真阳派也是知道的。
女瑶唇角上翘,露出一个嘲讽笑:但是四大门派中的朝剑门、罗象门却不知道。四大门派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互相提防,又互相利用的。
女瑶抬目,与蒋沂南对视。她不为他的深情感动,她只戏谑道:“蒋长老,我师父从未跟我和小白提过你。我师父也没提过她体内的毒。”
蒋沂南面色不变,不受她激。
蒋沂南淡声:“她不知道她中了毒。更不知道毒是从我身上传给她的。”
女瑶:“……!”
她眼眸眯起,寒意如剑般朝上,铿锵之意即将出鞘!她听蒋沂南说:“我给她服了解药……代价是我留在罗象门,与她永不相见。”
他垂下目光,怔然道:“本是服了解药,就可无事的……但我不知她竟怀了身孕,解药的功效,无法完全挥发……她怀了孕啊。”
他微微笑,目中含泪:“我和她好了六年,她都没有怀孕。我要成亲了,她竟然有了身孕。老天在捉弄我,我却没有办法。”
他犹记得当日抱着满身鲜血的姑娘下山。罗象门居然那么大,下山的台阶,是他此生走过最长的。他身后跟着赵琛,和新婚妻子张明明。那二人跟着他,监督着他。他们一路跟着他,跟随他出关,去落雁山,将白凤送回去。
大雨滂沱,他抱着昏迷的她走在泥地里,血地里。他心如刀绞,他知道此路她永不会知。他将她送回去,从此他们就永别了。他到落雁山下,怀抱着心爱姑娘,他当着赵琛和张明明的面,将解药以口喂入她口中。
他手指扣着她的脉搏,他一瞬间停顿。
赵琛:“师兄,怎么了?”
张明明别目,面色苍白,不想看自己的新婚夫君当着自己的面亲吻别的姑娘。
然蒋沂南手扣着白凤的手腕,他掐着她的脉搏,他听着那弱而有力的声音。他在那一刻,就知道她怀孕了。雨浇洗着天地,给他心中晦暗的世界冲出一片清亮地。他与她额抵额,他一声未吭,他的泪流向她面颊。他抱着昏迷的姑娘,独自品尝初为人父的心酸之味。
他想为她解毒,又觉得这段关系无望。所以他答应退回原位,只要药宗给出解药,他情愿被困在罗象门,和张明明成亲,把自己的天赋遗传给下一代。他心不在焉,却是到成亲那日,他眼睁睁看着白凤闯山门,他才知道他心里爱她。可是他走不了了;
他向来自负,称绝不动情。他走过漫长的山路,将她送回落雁山。他刚得知他喜爱她,他一句话说不出口,唯一能做的只是送她平安离开罗象门。他在雨里抱着她,他听着四面渐来的脚步声,他被赵琛和张明明扯起来。到那时候,他比世上谁都最早知道她有了身孕,可是他一字不能说。
他爱意最深的时候,便是他最痛苦的时候;他最痛苦的时候,又是他最幸福的时候。
场中大风再起,雷鸣轰轰,蒋沂南疯狂大笑,笑得喘不上气。
他目光扫过场中所有人,剑锋指着四大门派的人:“真阳派!自诩君子之风,可即使商量给一个女子下毒,从来不会手软。药宗!说的是救死扶伤,不参与江湖事务,参与的比谁都深!什么时候想要毒,他们都能提供!罗象门!亲眼看着自己的弟子被四大门派一起利用,亲自参与,绝不手软!还有朝剑门!剑术最高,心也最狠!你们看今日朝剑门的弟子最少,你们看着吧……最厉害的,就是朝剑门哈哈哈!”
他剑再一转,指着其他弟子:“蒋家,张家!你们对我苦苦相求,你们排排在我面前自尽要我发誓!家族,面子,那比什么都重要!我就是你们的傀儡,我活在这世上,就是要听你们的安排。你们为什么不直接侵入我的灵魂,直接替我活?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好取而代之?”
蒋声:“父亲,你疯了……你疯了……”
众人呆住:“你疯了……”
魔门弟子们面色难看无比:蒋沂南倒是疯了,针对四大门派也就罢了。关我们什么事?哦,忘了,我们是魔门嘛。你恨不得全灭才好嘛,呸。
女瑶皱着眉,喃声:“不对劲……”
她目光闪烁,自语道:“他……心魔已生啊,难办了……”
心魔已生的人,如她师父死前最后那段时间。没有理智,尽是疯念,这才是真正的堕入魔门……骤然间,女瑶最先察觉到不对劲。她忽而抬目,看到四面八方,墙头、树上、山石上,出现无数黑衣人。陌生人们密密麻麻,包围这里,他们各持武器,对向名器大会场面上的这些人。阴风刮过,其余人纷纷发现,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周身无力,已经动弹不了……
蒋沂南大笑!
众人怒:“是你!你做的?!”
蒋沂南冷冷地看着他们:“是,我做的。都死了才好。正道人,魔道人,既然相亲相爱这么久,生死不放这么久,全都死在这里好了。江湖上大半的高手都在这里,全灭了,以后江湖上就纷争不起来了……都死吧。死干净了,才让人放心不是么?!”
他一抬手,四方包围的黑衣人当即飞下,杀向场中已无战力的诸位高手!
☆、第52章 二更
这空气中的毒、这从四面扑杀而下的明显经过特殊训练的人, 是蒋沂南所安排的!
这些黑衣人扑入场中,不用区分, 任意砍杀。所有人都失去了战力, 连武器都握不起来, 只能睁大眼看着敌人的刀剑向自己砍来。这些黑衣人出招非正大光明,而是剑走偏锋、很是刁钻。他们神出鬼没, 将死亡的阴影罩上名器大会的上空!
杀杀杀!
血成河,人哭叫,风狂啸!
有见识的人认出来了——
“天鼎阁!他们是天鼎阁的人!”
“江湖第一杀手楼?莫非人齐出?蒋沂南买.凶.杀人……完了,这次我们逃不出去了!”
“夜神呢?夜神刚才不还在这里?夜神不就是天鼎阁的么?”
“这时候提夜神有用么?你什么时候听过杀手互相之间还有交情?夜神那么冷冰冰的……他沉着脸那么一出现, 杀手楼的杀手说不得更想杀人了?”
江湖上这些失了气力站不起来的高手们面色惶然, 尤其是四大门派的某几个高层弟子脸色变得铁青、怪异。天鼎阁的人……他们之前联手攻打落雁山时,正是见识过一位。
那就是天鼎阁排名第一的杀手,夜神张茂。
那时四大门派请夜神张茂,是经过细致考虑:斩教教主女瑶的名气太大,一般高手不敢挑战她。但是杀手无所谓, 杀手只要出钱, 他们就愿意出手。四大门派花了大价钱请夜神出手,事后夜神把他们坑的……恐怕夜神拿到的钱,全都赔了回去。但就是赔了钱,他们对夜神也不解恨!好好的请人帮杀, 夜神竟帮了斩教!难怪夜神在杀手榜上排名第一, 但喜欢跟他做生意的人寥寥无几。
……然而眼下这批杀手们和夜神不一样。
夜神太过随心所欲, 这批杀手却应该是正常的杀手!谁给了定金, 谁就是主人!
“艹,这个蒋沂南,他真的疯了!”
众人嗷嗷惨叫,努力地与这些杀手抵抗。他们手脚无力,他们继而发现药宗的女宗主安安静静地、憔悴无比地扶着手臂坐在残垣上,手臂失血过多,罗起秀和药宗的弟子们没有反应。众人这才想起来,以罗象门为首的弟子们面色阴下:
“蒋沂南又不懂毒,他怎么可能有毒.药这种东西?到底是不是你们跟蒋沂南勾结的?”
药宗的弟子们一愣后,破口大骂:“胡说!我们怎么可能给蒋沂南毒?”
“那如今大家都倒下了,你们药宗难道给不出解药?”
“罗宗主,连你们药宗都应付不了这种毒?不可能吧?”
众人怀疑的目光盯着药宗,药宗弟子只气得面色涨红。连赵琛这位罗象门掌门,都看向药宗的年轻宗主。罗起秀淡声:“解药自然是有的。但我们又不知会发生这种事,现在我门派弟子也着了道,恐怕一时间配不出解药。”
“蒋长老为什么能拿到毒,该审你们罗象门的内部人。是否和我药宗有关,也不是现在的重点。”
罗起秀:“都要死了,还有精力来审我们药宗是不是出了细作?”
这位女宗主看着冷冷清清,不染纤尘,一张嘴倒是很厉害,直把周围人那不怀好意的目光说得移了开。然眼下他们都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蒋沂南瘫坐在地、仇恨地看着场中混乱的战局笑,眼睁睁看着大屠杀将他们扫入……
毒是针对所有人的,蒋沂南也不例外。
他也许因为一开始坐在大堂中没有动用真气而中的毒不多,让他还能行动,但他身心疲惫,他不想做什么。他就坐下来,面上沾血,袍袖飞扬,他眼神飘虚无比。他不看这场上任何一个人,他仰头看着半空。他的视线穿过他们,看着这场单方面的屠杀——
“你们中一定会有人逃出去的,高手嘛,超级高手嘛。哪有那么容易死尽。但是没关系,大部分高手都死了,活着的也翻不出什么。从此后正道衰落,魔门亡灭,多符合你们的希望啊。都想对方死,都在采取行动……你们再不用争了,算了。”
蒋沂南目光哀哀地看着虚空,眼中不聚焦:“你们不觉得,这和当年很像么?凤儿闯上山门来寻我,成亲大典哇,她说闯就闯……”
这个疯子啊!
正道弟子们要疯了,魔门弟子们也要疯了!他们跟圣女救人,他们哪里料到这个疯子会在这时候发疯。魔门弟子们满心绝望,期待着他们的教主女瑶,能帮他们想出一个办法。
拦住蒋沂南这个疯子!
高手们到底和一般弟子不同,天鼎阁的杀手们冲下来,几个厉害的高手当即拖着残躯艰难地转移到较安全的地方。他们转动大脑,焦虑地想如何才能制止这场杀戮。其中程少主程淮坐在瓦砾间,看眼自己怀里神昏沉、气息近无的谢微,再看眼场中的杀戮……
程少主无语望天:艹,我该怎么办?
扔了谢微不管先逃再说?
程淮迟疑了下,眼下这么乱,谢微已失去战力,他丢下谢微……谢微平时对他挺好的,在他下山后挺照顾他的。谢微又不是程勿那混蛋……程淮一动不动,坐在瓦砾间瞪着不远处的程勿。他看清瘦单薄的少年趔趄站起来,扶着怀里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