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子十五六岁成亲的姬国,三十岁的确不算年轻了。
“可惜了。女子的手不当是这样。”姬星河望着倪胭掌心里的薄茧,又是心疼又是惋惜。
倪胭倒是口气随意地说:“战争之下谈何性别。”
“皇兄野心干嘛这么大嘛。”姬星河抱怨了一句。
倪胭摇摇头,说:“不。即使他不主动发动战争,周边几国也会攻打姬国。如此乱世,几国国土相交太近,国中资源又不足,交战、吞并是常事。陛下先发制人,倘若能早日兼并诸国一统山河,也是早一日结束战争。”
姬星河好笑地望着倪胭,说:“皇兄也说过类似的话。”
倪胭笑了笑,没接话。
“青檐,我约你出来是劝你小心一些。纵使皇兄待你与其他人,他到底是姬明渊。你也说了这场战役要持续很多年,战事本就危险,倘若有一日你成了阻挡他前进脚步的障碍,他绝对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见倪胭嘴角挂着浅浅的笑,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姬星河狠狠心,继续劝:“青檐,你别怪皇兄心狠。他三四岁时喜欢缠着奶娘,父皇便当着他的面杀了那个奶娘。他七八岁时养了一只狗,对那只狗关心多了些,父皇便递给了他尖刀,逼他亲手杀了那只狗。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对任何人任何事有所偏爱。即使是食物这种东西,他若是格外喜欢吃一种食物,便会再也不碰它。”
倪胭慢慢皱眉。
那些几十年前的记忆太过久远,姬星河重重叹了口气,“大概每一个帝王都有一统江山的大志。父皇御驾亲征在战场上失了双腿,便将所有的梦都扔到了皇兄肩上。皇兄自一出生,父皇便以帝王之术养育他,他接受的教育自然异于常人。”
倪胭打量着姬星河脸上的表情,笑着说:“所以漓王今晚约我过来又是为你皇兄说好话?”
“萧却假扮侍卫来到军营见你,你将他放了。”姬星河顿了顿,“皇兄已经知道了。”
倪胭蹙眉,略惊讶。姬明渊的眼线果然遍布,连她也没有忘了监视。
“多谢漓王提醒。夜色已深,我也该回去了。若是他再知道我偷偷来跟你私会岂不是更不妙?”倪胭挑起眼尾,勾勒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她身后是漫天的星辰,然而所有的星辰不敌她眼中的亮光。姬星河有些恍惚。
倪胭纵身一跃,从树上跳下去,带动枝杈间一阵轻晃,几片叶子翩翩飘落。
倪胭朝山下走,随着她的步伐,高扎的马尾一晃一晃。
“青檐。”姬星河喊住她。
倪胭在半山腰回过头,遥遥望着斜坐在树枝间一袭红衣的姬星河。姬星河那双桃花眼里盈满了玩世不恭的笑意,他说:“待战事歇,真的不打算和我一起以天地为家游遍山川湖泊,品花喝酒,赏月数星星?”
他食指指了指夜幕漫天的星辰。
“就我们两个人,丢下无趣的姬明渊。”姬星河眨眨眼,“唔,我不介意那个时候你已经老了。”
倪胭仰起头望着天际的星辰,她收回视线,再望进姬星河眸中的星辰,说:“我从来不去想那么久远以后的事情。”
“这样。”姬星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没事啊,我记着就行了,我等你呗。
姬星河在心里说。
即使他知道她的永远不会回头。那些短暂的记忆怎么支撑一生的回忆。他已经选择了放手,可若她被无情的皇兄伤害可怎么好?他痛的不是失败,而是他根本不能去跟皇兄争抢。他只能告诉她,他还能护着她,还能带她走,不论何时,即使当她老了。
下山的倪胭握紧右手,感受着姬星河亮起的第六颗星。
·
倪胭回到帐中,姬明渊换上一身玄色寝衣,斜靠在床头,手中握着一卷兵书。
“去哪儿了?”姬明渊没抬头。
“和漓王在山上数了一会儿星星。”
姬明渊抬眼看向她。
倪胭淡定地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拆头发。高束的长发散落下来,温柔地覆在她的背上。她脱了外衣,将里面的一层软甲也脱下,只着一身寝衣走到姬明渊身边挨着他坐下,靠在他怀里。她将目光随意落在姬明渊手中的兵书上,懒懒散散地问:“这么久没见,陛下可有想我?”
她慢悠悠地转头抬眼,望向姬明渊。
“白日里总有那么多人在,连抱你一下都不行。”她的眉头皱起来,带着些小小的委屈,声音里已染上了三分撒娇媚音。
姬明渊便将手中的书收了,将倪胭抱到床榻上。他去解倪胭的衣服,倪胭拉住他的手腕,蛮横地说:“陛下还没有说想我!”
姬明渊的手指缓缓抚过倪胭的脸颊,沉声缓缓道:“忙于战事,没有太多时间想其他。今日见了,方觉是想的。”
“那若一直见不到,陛下岂不是要把青檐忘干净了?”
“不会一直见不到。”
“可若青檐死了呢?那就永远都见不到了。”
姬明渊沉静地望着倪胭,他握住倪胭的手,将她的小指放入口中咬了一下,说:“若你死了,孤便把你的手骨砍下来放在身边。等孤驾崩,将你的尸身铸进铜人立于棺木旁,永远陪着孤。”
倪胭沉默半晌,开口:“陛下,能说点好听的吗?”
“生同寝,死亦同穴。”姬明渊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有些冷。这样一句话被他说来没有深情只有森然。
倪胭还是摇头:“还是不够好听。”
姬明渊忽然笑了,他捏着倪胭的下巴,细细瞧着她的眉眼,说:“爱妃之美世无其二。”
“对对对,这次好听多了。”倪胭的眼睛迅速弯起来,软软勾住姬明渊的脖子,“陛下果然最懂人心。”
倪胭抱着姬明渊,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软语:“陛下,别杀青檐。也别丢下青檐。倘若有一日真的成了陛下的累赘,青檐无须陛下舍弃,宁愿自己赴死。”
她轻叹一声,脸上的绯红尚未褪去,又添一抹哀戚落寞:“陛下就当哄哄青檐也好……”
姬明渊从不轻易许诺,他捏着倪胭的下巴抬起她的脸,俯下身来吻她。亲吻落下之前,他鬼使神差给了她承诺:“好。”
床榻之间,倪胭尽情放纵,娇嘤之音不断。姬明渊停下动作捂住她的嘴。
“爱妃,这大帐不隔音。”
倪胭迷茫地望着他,慢吞吞地说:“那陛下就来堵我的嘴。”
她嫌弃地推开姬明渊的手,指尖点着姬明渊的唇。
·
萧国大帐内气氛有些冷。
穆宏中是掌管着帅印的一品上将军,也是萧却的亲舅舅。自从萧却登基之后,便将大部分兵权交到了他手中。此时穆宏中一脸怒意,大声说:“陛下,你如今已是九五之尊,怎可为了一个女人深入虎穴!倘若身份被揭穿,姬国人怎会留你性命!”
“舅舅还是不要操心孤的事情了。”萧却脸色也有些难看。
“是,你现在是萧国的皇帝。舅舅管不了你了。可你也别忘了,正是因为你是萧国的皇帝,更应该行事谨慎!你的生死已经不是你自己的事情,而是整个萧国的事情。”
“孤自有分寸!”
不欢而散。
穆宏中气冲冲地走出大帐,他招了招手,将心腹手下招至面前低声吩咐:“安排下去,下次交战务必射杀付青檐!此妖女一日不除,陛下心性一日不定何以成大业!”
·
因为姬明渊带了援兵赶来,战势迅速扭转。当军中将士皆以为姬明渊会选择一鼓作气拿下泉原谷时,姬明渊却暗中调兵,让大部分兵马从险峻的江云山撤退,意欲暗中行军攻下安兰城。
一夜之间,姬国驻扎在泉原谷的兵马已离开了十之七八。姬星河先一步带领兵马经过江云山往安兰城赶去。
清晨时分,倪胭和姬明渊一起上马,带着最后的兵马撤退。大营中升着火,三五巡逻兵被挑中成为弃子,状若无事地在营地间巡逻,以期迷惑敌军。战争总是要有人牺牲,几个巡逻兵昨夜已经将泪流过,今日只待从容无畏赴死。
倪胭和姬明渊带着兵马经过江云山最险峻之地时,变故忽然发生。黑压压的敌军从暗处冲出来,挡住去路。姬明渊沉着指挥士兵一边迎敌,一边撤退。
暗处,几支箭悄悄瞄准了倪胭。
一边交战一边撤退,不知不觉中,姬明渊和倪胭拉开了一些距离。姬明渊拉住马缰,回头寻找落在后方的倪胭,喊了一声:“青檐,跟上。”
一道银光忽然闪过。
倪胭转过头来望向姬明渊,前一刻脸上充满了杀气,却在看向姬明渊的那一瞬间,眼中的冷意化去,温柔笑起。她刚要开口说话,远处的箭矢射中在她的心口。
倪胭脸上的笑僵在那里,那双眼睛里的秋水微微凝住。
姬明渊握着马缰的手猛地收紧。
第二支箭矢射来时,倪胭翻身躲避,整个人从马背上摔下去。她脚步踉跄,胸口的鲜血染红她身上的银色铠甲。
周围的萧国士兵立刻朝倪胭冲了过去,刀剑抵在她周身。
姬明渊调转马头。
望着姬明渊回身的动作,倪胭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她笑了,眼睛里却也湿了。
付青檐曾经被敌军擒住一次,姬明渊用十座城池来换。
这一次,倪胭明明看见了射来的箭矢,但是她没有躲避。姬明渊如今手下能臣诸多,再也不需要一个巾帼女将得民心时,倪胭不确定他还会不会用十座城池来换。但是这不重要。倪胭要的不是他为她妥协,而是要他亲眼看着她死。
两个人隔了很多打斗在一起的两国士兵。姬明渊挑剑,斩杀挡在面前的敌军。他遥遥望着倪胭,看着他被敌国士兵抓起,看着她望着他双唇开合,似乎在说什么。
她在说什么?
倪胭手腕转动,拔出刺进心口的箭矢,鲜血喷涌而出。
猩红的血,让姬明渊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忽然大喊了一声:“青檐!”
倪胭握着拔出的箭矢刺杀钳制着她的两个敌军,忽然左转。她的左侧,是陡峭的悬崖。
敌军众多不能全身而退,唯一不被擒住的机会就是从几步远的悬崖跳下去。
倪胭跑到悬崖转身望向姬明渊嫣然而笑。
“青檐,回来!”
在姬明渊的森严的命令里,倪胭张开双臂,眉眼含笑望着姬明渊朝着身后的悬崖落下来。
“青檐!”
姬明渊知道倪胭刚刚双唇开合说的是什么了。
“陛下,别杀青檐。也别丢下青檐。倘若有一日真的成了陛下的累赘,青檐无须陛下舍弃,宁愿自己赴死。”
她是以为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不需要她的能力,所以不会再救她?
兵器相交声,怒吼声,痛苦呻吟声,马蹄声,还有风声,所有的声音都在一瞬间消失。
姬明渊握着马缰,望着远处倪胭跳下去的地方。他一动不动,仿佛与此时的战场隔离开,不知身在何处。
他好像回到了幼时,看见倒在血泊里的奶娘。
又好像幼时杀掉谋害母妃的皇后之后,从父皇口中得知谋害母妃的元凶是他的父皇,那不过是父皇训练他无情冷血的计谋。
这么多年了,他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只有一个她。
还是失去了。
姬明渊听见倪胭在她耳边轻声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