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吸了吸鼻子,咬着牙关, “姓宋的人呢?警察同志,能不能别判他死刑,让他来这儿坐牢?”
青年眼中的仇恨如同尖刀一般, 他不希望宋启明死刑, 自然不是在为宋启明求情, 只是觉得死刑太便宜了他。若是宋启明就在这里,他恐怕会毫不犹豫地手刃这个仇人吧?
“法律会有公正的处理。”颜谧知道任何安抚都是苍白,她接着问,“你姐姐, 或者许教授,有没有说过什么不同寻常的话?”
青年挠了挠剃得只剩一层青灰色毛刺的头,“没有吧……哦,我姐上个月月底来的时候提了一嘴,说她手机前段时间丢了,只好又买了个新的。但是她看起来挺高兴的,就有点奇怪,手机丢了又不是什么喜事,怎么还高兴呢?”
“你没问她为什么高兴吗?”颜谧问。
“问了啊,她让我别管,说让我这段时间别惹事,先等等,再过几个月,她帮我上下多打点一下,就能早点出去……”青年忽然顿住,有些懊恼,“……这话我是不是不该说?”
都怪这女警察长得太好看,迷惑性太强,一时大意了……
颜谧没接话,接着问,“她的意思是,她再过几个月,就有能力为你‘打点’了?”
反正话都说出来了,青年也无所谓了,“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们公检法那点事儿不就那样儿么?只要找对关系塞够钱,东减一年西减一年,蹲不了两年就能出去了,没钱没势的小老百姓,只能老老实实牢底坐穿。”
太阳里总有黑子,颜谧也不能全然否认,系统内或多或少地存在一些不可说的桌下交易。
然而从樊倩倩的态度里,透露出一条信息——樊倩倩自信再过段时间,她就能有足够的权势地位,来为弟弟打点关系。
是什么给了她这样的信心?
结合这个时间点,答案不言而喻——她知道裴玉珠活不长了。
身处樊倩倩的位置,熬死了正宫,她就有机会正式上位,成为启明国际新的女主人。
可是裴玉珠罹患子宫内膜癌晚期的事情,连宋启明都不知道,樊倩倩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据樊倩倩的弟弟回忆,他问起过樊倩倩手机是在哪儿丢的,本想跟狱友打听一下,有没有人认识那一片的地头蛇,要是被偷的,说不定还能找回来。
樊倩倩说她从图兰朵咖啡馆出来时手机还在,之后又在附近逛了会儿街,就不见了。不过她叫他不用找了,反正手机也很旧了,正好换新款。就是可惜了那么多以前的照片什么的,都没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姐姐。
……
手机丢失被盗的情况太普遍,找回来的几率不高,不少人就像樊倩倩一样,索性连报警都省了,直接捏鼻子认倒霉。
樊倩倩丢失的旧手机,会与案子有关吗?
当颜谧在忙着寻找一部大半个月前丢失的手机时,宋清晏也很忙,忙着变卖启明国际的全部资产。
过程大体还算顺利,虽然对方疯狂压价,很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但索性他是迫不及待地想摆脱这一大摊子的烫手山芋,双方也算各取所需。
随着启明国际易主,新东家宣布将更名重组的消息传开,配着车行各门店大门关闭,标牌被拆下的萧条图景,这家曾经辉煌一时,风光无两的公司,就这样彻底消失了。
清偿完债务,宋清晏这辈子第一次尝到了穷的滋味。
而宋启明还在医院,住院的每一天都是烧钱,更不用提以后还要请辩护律师。
这还不算,还有樊倩倩的父母,一日日来医院堵着门哭闹,哭他们苦命的女儿,哭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往后老年无靠,要求赔偿。
他以往混在一起的那些狐朋狗友,在出事后个个都与他划清了界限,避之犹恐不及的模样,好像生怕被瘟疫沾到似的。
瘟疫……
宋清晏看着躺在病床上,在安定剂的作用下睡得无知无觉的宋启明。心中生出一股愤懑戾气来——
这个老东西,他才是瘟疫才对!
他年轻时跟裴玉珠偷情,害死了他妈,还拿着他妈的保险钱开公司。结果狗改不了吃屎,老了老了还要再出轨,还想学着前一回的样子,再弄死个老婆……
他这辈子,都要被这个老东西毁了!
宋清晏离开医院后,就没再回去。
转眼宋启明的住院费已经拖欠两天了,医院的工作人员却迟迟联系不上他的独子。
在医院工作,虽然见惯了世情冷暖,知道“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有多么现实,也不免有些齿冷。
而另一边,颜谧费了一大番周折,终于锁定了那个偷走樊倩倩手机的人,是个惯偷。
审问之下,得到的信息却令她大吃一惊——
惯偷不是偶然偷走了樊倩倩的手机,而是受人指使。
而指使他的人……
“就是那老娘们儿呗!”惯偷满不在乎的样子,“警察同志,我是被教唆的,手机我也没拿,交给姓裴的老女人了。”
说着眼里闪着八卦的光,“这事儿不是挺常见,不就是大奶抓小三,想搜集证据呗。啧啧,可惜她失算了,手机里也没什么好料。”
颜谧心头一动,“你翻看过手机里的内容?”
惯偷的眼珠子咕噜噜转,突然嘿嘿一笑,搓着手,“内什么,警察同志,虽然这件事吧,本来就过不在我,但是呢……要是我能帮您找到那个内存卡,是不是还能立个功?”
“什么内存卡?里面有什么?”颜谧问。
“旧款的手机嘛,很多用久了内存就不够用,有些人就会插个扩展内存卡。”惯偷老神在在地比划了半个指甲盖大小,“丁点儿大,小玩意儿。”
颜谧懂了。
这家伙雁过拔毛,把樊倩倩的手机交给裴玉珠之前,把里面的扩展内存卡给顺手昧下了。
那么小一个部件,裴玉珠想必根本不会注意到。
“里面的数据还在吗?”她问。
惯偷一听有戏,“在,在,没动过。”
颜谧曾经看过一个连环盗窃案的案卷,嫌疑人偷窃成癖,家里除了搜出贵重赃物外,还有众多顺手牵羊的小玩意儿,值钱的不值钱的,塞满了抽屉和几个大存储箱。
她没好气,“这回就算了,别让我再抓到你。听到没有?”
樊倩倩手机里绝大部分的数据,肯定还是在手机自带的内存里。然而之前无论是从裴玉珠家里还是办公室,都没有搜出这样一个手机来,显而易见,手机早已被处理掉了。
扩展内存卡的容量只使用了不到四分之一,内容大多是手机拍的照片和视频,包括不少与宋启明的亲密合影,不过没有特别露骨恶心的,也就是惯偷说的“好料”。
可想而知,手机里这样的照片和视频只会更多。
如果裴玉珠是要宋启明出轨的证据,好打离婚官司,那么樊倩倩的手机里可谓罪证满满。
问题是裴玉珠既然放弃了治疗,似乎也没有跟宋启明摊牌的意思,她费尽周折弄到这个手机是为了什么?
颜谧带着疑惑继续翻找,翻过几张坐在车内副驾上的大头自拍,到下一张照片,她的手顿住,心口怦怦直跳——
照片仍然是在车里,只是开车的人不是她料想中的宋启明,而是许教授。
许教授手握着方向盘,侧脸轮廓清隽俊逸。他的脸微微偏过来,嘴唇微张,表情讶异中带着些许不悦。
照片有点糊,很可能是在没有打招呼的情况下,私自抓拍下的。
接下来的几张照片,更让颜谧心中掀起了巨浪。
依然是在那辆车内,一个文件夹摊开在樊倩倩腿上,占据画面的是一份体检报告,上面的病人名字,赫然是裴玉珠。
报告的一角被樊倩倩手持着,拍照的另一只手显然有些抖,连拍了几张都是糊的。
有一张镜头略偏,可以看见驾驶座无人。
颜谧捂着怦怦直跳的胸口,试着还原这几张照片背后的事情——
照片拍摄时间是九月二十日,也就是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去鼓山监狱做心理健康教育活动,同日樊倩倩去探监的一周后。
樊倩倩的弟弟说,那天许教授和樊倩倩说过话。建立了初步的认识。
一周后,许教授开车载樊倩倩。有可能是制造“偶遇”,顺路送她一截。
被樊倩倩私自抓拍,许教授的表情透着股不悦,有可能要求樊倩倩将照片删除,也有可能没有。颜谧更倾向于没有。
紧接着他找了个理由停下车,可能说自己去取个东西或者送个东西,马上回来之类——应该是送个东西,这样他就可以在取东西的时候,“不经意”地让樊倩倩看见写有裴玉珠名字的文件夹。
机会都制造好了,好奇心一定会驱使樊倩倩看那个文件夹。她根本不可能克制得住。
于是樊倩倩得知了裴玉珠罹患子宫内膜癌晚期,只剩下寥寥数月的生命。
她可能会试探宋启明,但在发现他不知道这件事的情况下,她不会主动告诉他——既因为她无法解释自己是怎么得知的,又不希望宋启明由于妻子患病,而怀着愧疚之心离开她,重回家庭。
时间快进,到裴玉珠被杀的那天清晨。
宋启明一大早接到妻子的死讯,匆忙离开。樊倩倩独自在家,心理想必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正是六神无主,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的时候,门被敲响。
门外不是陌生人,是温和儒雅的教授,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她更从他那里得知过一个秘密。
知晓同一个秘密,这件事本身,就能从心理上拉近距离,建立一种类似同一阵线的认同感。
在这种情况下,以樊倩倩的心理状态,她不会过多地去想许教授为什么知道这里,这时候的她,急需一个值得信任的熟人在身边。
她会不假思索地打开门。
殊不知自己迎进门来的,是死神。
许教授根本无需与樊倩倩有深切频繁的交往,达成多么亲密的关系,也能敲开那扇门。
而他与樊倩倩在监狱的相遇,用偶然来解释,也相当合情合理,除了在车中被樊倩倩拍下的照片外,他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这证据必须消除,所以就在当天,樊倩倩的手机就被偷了。
但问题是……
为什么指使人偷走手机,试图湮灭证据的人,会是裴玉珠?
“——谧谧,我有个发现。”
这时何语拿着笔记本电脑走了过来,在她面前放下。
“你不是把裴玉珠读过的书都搬回来了吗?我请朋友写了个小程序,将这些书目都收录进去,然后扫描全网各大读书网站、社交网站,任何可以列书单写书评的地方,寻找能与这些书重合的账号。”
颜谧想起他这几天总在那堆书旁边捣鼓,原来是在弄这个。
这是个好办法,她之前也想到过,但是没有他说的那个程序,如果用人工去搜索比对,工作量实在太大了,现在哪里腾得出时间?只能先搁置。
“有结果了?”她连忙问。
何语点点头,“如果把裴玉珠的全部书目当作一个集合,那么最理想的当然是找到它的等集——可惜没有。”
颜谧:“……”
在把人惹恼之前,何语忙补充,“但是读过、评过的书与这些书目有不同程度的重合,且重合度不低的,有三个用户。其中有一个昨天还添加了新书评,可以排除。另外两个都有月余没有登录过了。”
他给她看那两个用户的页面,“宝贝,这是你的领域,判断哪一个更可能是裴玉珠的账号。”
这的确是刑侦语言学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