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朝历代皇帝一般都是在乾清宫或养心殿处理日常政务,只有朝会才到建极殿上。
布木布泰登基之后,则多在建极殿理政。
建极殿太空旷,其实是不方便的,但她偏喜欢这种威严庄重、富丽堂皇。
当然,养心殿也很威严堂皇,软座也舒服,案几、柜子等物件齐全,冬天备着炕夏天备着冰壶,喝茶也方便,与臣子说话也方便。
但布木布泰不愿意与臣子说话时,对方能平视到自己的眼睛。
她喜欢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视他们,让他们战战兢兢、让他们说话时努力抬高音量。
她是女皇,还是一个摇摇欲坠之国的女皇,她必须每时每刻都保持自己的威严,不容有丝毫懈怠。
……
“臣舒爱星……”
“臣范承谟恭请陛下圣安。”
“平身。”
“谢陛下。”
布木布泰与臣子对奏最重规矩,她问一句,对方答一句。
先开口问了几桩兵事,她又问道:“通州仓的粮食还在吗?”
“禀陛下,清军离京时果然试图攻打通州取粮,幸尔陛下早有预料,派人守住粮仓……”
“户部尚书郝索尼。”
“臣在。”
布木布泰道:“你派人去清点,留下半年的军粮,其余的开仓济民,分散给百姓。”
“臣遵旨。”
“禀陛下,那是赈济仓的粮,倘若今秋又有灾情……”
一名户部官员习惯性地禀奏了一句。
说到一半,他忽然感受到殿中的气氛又冷冽了几分,连忙住口,摘掉帽子,在地上磕了个头,表示自己说错话了。
他不觉得冤。
——也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真以为这大乾朝蒸蒸日上?还管以后有没有灾情?等投降了,王笑多得是粮。
布木布泰又道:“舒爱星,永平府的战况传开之后,民间反响如何?”
“臣每日派士卒在京城报捷,又请了些永平府百姓来痛诉建虏之凶残,宣扬我军之义勇,百姓皆对我大乾朝感激涕零……”
“礼部侍郎郭刚林。”
“臣在。”
“此事你配合舒爱星做,要让百姓知道,清朝乃狄夷之国,而我大乾乃是正统华夏王朝。”
“臣遵旨……”
布木布泰要处理的事很多,君臣奏对了小半个时辰,她让这批臣子退下,又召了另外几人觐见。
眼下楚军步步包围过来,京畿顺天府所辖的五州十九县,涿州、霸州已经丢了,大乾朝治下只剩下通州、兴州、昌平三州,以及其它十三县。
就这么大一点地方,布木布泰治理起来却非常勤政。
她派人清理京城中没来得及随济哈尔朗逃走的清朝死忠之人;派使节突围去往南楚、大西、蒙古等地递交国书,要求他们承认大乾朝的名分;亲自审理所有的刑名宗卷,以保证京畿治安……
这天一直忙到傍晚,太监刘安匆忙上前禀道:“陛下,姚启圣回来了,是否用膳之后再召他觐见?”
“宣。”布木布泰并没有心思用膳。
……
“臣姚启圣恭请陛下圣安。”
布木布泰用手抚了抚额头,似感到有些紧张。
但她坐在高高的龙椅上,隔着长阶,始终很有威仪,开口淡淡问道:“王笑是如何说的?”
“他要追究我大乾朝所有大臣过往之罪,至范首辅以下,全不例外……”
布木布泰闭上眼,道:“朕与太子呢?”
她声音不大,姚启圣努力支起耳朵才听清。
“禀陛下,王笑没有提。”
从这个回答就能看出来,姚启圣这人很机灵。
什么叫‘王笑没有提’,无非是姚启圣不敢转述。
布木布泰放在龙袍上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她知道,王笑再次拒绝了她联姻的要求。
哪怕她已与清朝分割开,放下身段、没有提更多的要求,只想要和那个逆贼之女有一样的待遇。
——元神皇帝之后裔、大乾朝之开国女帝,还不如一个反贼之女吗?
……
大殿上很安静,凉飕飕的。
姚启圣知道规矩,陛下问一句,自己答一句。
但现在陛下没再问……
他跪了好一会,摘下帽子,磕了个头。
——臣准备要说错话了。
“禀陛下,依臣所见,王笑的意思是,陛下与他是……私谊,私谊应该私论,故而他只提了各种大臣们怎么安排。他当然是会与陛下……结秦晋之好。”
布木布泰当然不会说“你猜错了,蠢材”。
她明白姚启圣这是在给自己保全颜面,意思是——“陛下,臣不会告诉别的大臣,王笑不要你。”
“朕知道了,你再去永平府一趟,告诉王笑,大乾朝并非清朝,乃是正统华夏王朝。所有大乾臣子,自立国之日起,便已与清朝划开界线,不需他审问过往旧事。”
这仿佛又是一句废话。
但姚启圣却明白了——陛下还有后招,并不很怕王笑打过来。
“臣遵旨。”姚启圣道:“若是诸位大臣问,臣是否如实相告,直言陛下是为了众大臣,才拒绝了王笑的招降条件?”
——就说陛下你本可以带着太子过去享福,但是为了大家伙,这才还在据理力争。
“知道了。王笑这几天在做什么?”
“都是些琐事。”
虽这么说,姚启圣还是仔细汇报起自己的所见所闻。
“他派人在清理喜峰口战场,据说两万余具尸体焚烧整整五天还没烧完,他似乎很担心瘟疫;他派了兵马往辽东、蓟北长城驻防,剩下的兵马似乎不多了,但臣没能探到具体的人数……”
~~
等布木布泰回到起居的宫殿,苏茉儿连忙安排晚膳。
“不急,太子呢?”
“刚才还一直嚷着想念陛下,这会累了,刚睡下。”
布木布泰到摇篮边看了好一会,这才出来,却也没心思用膳,只吩咐把奏折搬过来。
苏茉儿侍立在一旁,忍不住问道:“陛下为何不答应王笑的条件?审了那些臣子,还真能审陛下不成?”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吗?他在防着我,我若带着这些臣子归降,必然在他的朝堂上形成一股新的势力……他怕我,要削掉我的羽翼。”
“那……陛下越与他斗、越是斗赢了他,岂不是让他越来越忌惮陛下?”
“不然呢?朕要怎么办?哭着求他吗?没有了名份、没有了势力,当他一个随时可能被他抛弃的弱质女流吗?”
苏茉儿吓了一跳。
仅是从布木布泰在起居殿自称‘朕’这一个字,苏茉儿便感受到她的怒意。
布木布泰盛怒之下,也不会把手里的奏折乱丢。
她还提笔批了一篇奏折,嘴里缓缓又说道:“人家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朕告诉你,女人活在这个乱世更不能没了权力,否则要比男人凄惨得多。”
苏茉儿一愣,并没有马上理解这句话。
布木布泰喃喃道:“你又不是没有见过,那所有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女人,连货物、猪狗都不如。”
苏茉儿心中一凛,耳畔响起这一辈子听到过的那一声声凄厉的哀哭,心中一阵恐惧。
她马上收起了所有妥协的念头,坚定地应道:“奴婢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