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十二月初六这一天。
范承谟激动得一夜未睡。
他还很年轻,第一次准备干一番震惊天下的大事,难免有些心绪难平。
今天是大乾朝正式向北楚投降,典礼设在南城永定门内大街东面的天坛举行。
天坛乃是皇帝祭祀苍天、祈求五谷丰登之所,占地四十余顷,容得下数万人。
卯时,天刚刚破晓,范承谟便换好一身戎装,策马缓缓往天坛而去。
一路上许多人都是与他往同一个方向。
路过珠市口之时,范承谟勒住缰绳,驻马观望了一会。
今日城内治安依然还是由舒爱星负责,等乾朝正式归降之后才会有楚军交接。
目光看去,只见街道上巡戈的乾军脸上多是带着些遗憾与不舍,显然还心向乾朝。
这让范承谟放心了一些。
他还没有与舒爱星谈过自己的计划,他知道舒爱星依然是支持投降的。
但只要王笑一死,相信以舒爱星的果决,必会马上改变主意,率军攻打楚军。
……
进到天坛昭亨门,范承谟看到范文程正在忙着做最后的准备。
范文程显得很疲惫,最近他苍老了许多,背也弯了,说话也时常走神。
范承谟见父亲如此,感到十分心疼。
他知道自己父亲一生的志向——比肩先祖范文正公,甚至超越先祖,为后世创立一个盛世江山,成为名相、宰辅。
父亲想要成为像汉之张良那样的名臣、而自己,也要成为张良。
父亲是那个“汉业存亡俯仰中”开国定制、庙算有余的名相张良,自己则是那个“博浪沙中击秦帝”的少年张良……
“博浪椎挥四海惊,虎狼虽暴已无秦!”
想到这里,范承谟心潮澎湃,久久不能自已。
——好期待王笑死后,看父亲执宰天下、得偿所愿啊……
~~
此时范文程满腹愁绪,并未注意到儿子正在看着自己。
他转头抬眼望向远处缓缓摇动的楚军旗帜,心中自嘲了一句。
“贾诩未设曹操日,自为汉贼已多时。”
一老一少的父子俩心中各念了一句诗,在昭亨门附近各自离开……
~~
范承谟又往前走,穿过棂灵门,见到了察哈尔亲王阿布奈。
阿布奈还很年轻,十六七岁,不过身材壮硕,长相看起来像是三十多岁。
……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楚朝建立后,元朝并没有灭亡,而是退守长城以北,勉勉强强可称为北元,林丹汗是北元的最后一个大汗。
阿布奈是林丹汗的次子,也是遗腹子,他的母亲就是囊囊太后娜木钟。
林丹汗死后,娜木钟改嫁给了皇太极。
阿布奈还有一个哥哥,叫额哲。
皇太极改元称帝、建立大清时,额哲率领漠南蒙古二十四部、四十九位领主,在盛京举行大会,共尊皇太极为蒙古大汗,献上传国玉玺,从此整个漠南蒙古臣服于大清。
那场大会,就像今天这场大会……
当时皇太极很高兴,嗯,换作谁都会很高兴。总之他封额哲为亲王,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他。
这个女儿,是现在的中宫太后哲哲的女儿,固伦温庄长公主,爱新觉罗·马喀塔。
后来,额哲病死,阿布奈继承了察哈尔的亲王爵,也继承了马喀塔。
说起来,阿布奈是皇太极养子,马喀塔既是他义姐、也是他嫂子……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察哈尔是由这位固伦温庄长公主摄政。
阿布奈暂时还只是名义上的察哈尔亲王而已。
对于阿布奈、马喀塔这一对夫妻而言,今年实在是一个很敏感的时候。
阿布奈渐渐长大,想要接掌察哈尔的权力;大清被楚朝赶出关内,迅速走向衰败;马喀塔的生母哲哲太后被丢在京城;乾朝立国,召蒙古诸部朝贺。
结果才到京城,乾朝又要向楚朝投降了。
马喀塔希望庄妃……庄妃也好、圣母皇太后也好、大乾皇帝陛下也好,她希望对方能照料好自己的额娘哲哲,然后……她其实已经六神无主,不知道怎么办了。
阿布奈的野心却很清晰,他想为林丹汗洗刷耻辱,成为新一任的蒙古大汗。
……
范承谟洞悉了阿布奈的心思,认为这个察哈尔亲王是个还没长大的小狼,但已经可以咬人了。
他还偷偷找阿布奈聊了一次。
“王笑是不可能帮助王爷你复国的……”
“你胡说什么?!”阿布奈变了脸色,道:“我没有想要复国……”
范承谟道:“王爷不必紧张,这里已不是大清的天下了,没有人敢追究王爷的志向。”
阿布奈这才放松下来。
范承谟又道:“只有我们大乾陛下才会支持王爷你复国称汗,因为她也是大元后裔,又是长公主的亲人。”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范承谟笑而不语。
直到阿布奈向长生天起誓,绝不把两人的对话外泄,范承谟才道:“请王爷随时准备号召万余蒙古骑兵……”
此时在天坛相见,两人远远对视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
在范承谟眼里,阿布奈这只蒙古的小狼,虽然凶狠,但头脑简单、最好摆布……
~~
绕过圜丘祭天台,又穿过一道大门,范承谟见到了郎保富。
这是一只女真的狼,已准备好了爪牙。
二十个杀手,或扮成亲卫,或扮成杂役,已散在圜丘周围。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
~~
太阳一点一点升高,越来越多的人汇聚到天坛。
大乾朝的官员将兵、京城的士绅、蒙古的使节、楚朝的官员将兵……
天坛内,数万人齐聚;天坛外,数不清的百姓翘首而望。
楚朝在失去京城的三年以后,终于又要重新定鼎燕京,今日这场典礼也许象征着一个盛世的开启。
对于蒙古使节而言,跟这场典礼相比,当年皇太极接受漠南蒙古投降的大会就像是乡间赶集。
对于范文程、索尼、刚林等大臣而言,则感到焦头烂额。
人太多了,场面太乱了,已渐渐超过了他们的掌控。
王笑从山东又调来了一批官员,把典礼操办得越发隆重。
范文程等人有心反对,却又不敢,担心得不行。
——还有万余蒙古人在京城,万一出了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终于,到了辰时三刻。
“晋王已经快到了,马上就进城了。”
“陛下也出宫了……”
“快!准备迎接晋王与陛下……”
“……”
范承谟按着剑,站在圜丘祭天台北面的成贞门附近守卫,忽然见到北面出现了混乱。
他往那边走去,渐渐听到回音壁附近传来争吵声。
“不行!绝计不行!简直是岂有此理!”
这人说着汉话,像是一个北楚官员。
接着有人用蒙古语与他争辩起来。
有通译说道:“在我们草原上,这是很正常的习俗。晋王娶了孟古青郡主,成为一家人……”
“住口!这太荒唐了!”
说话的楚官显得极为生气,喊着喊着,之乎者也的话就不停冒出来。
“华夏有人伦纲常!尔等……尔等……弟收兄妻,子征父妾,父子君臣夫妇长幼之伦,渎乱甚矣!渎乱甚矣!”
“礼仪者御世之大防,如尔等所为,岂可训于天下后世哉?!”
那回音壁围墙的弧度十分规则,墙面光滑整齐,无论说话声音多小,都可以使远处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越来越多人听到动静,向这边赶来。
而回音壁里争吵的人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吵得越来越厉害……
那通译大概水平不行,不能把那北楚官员的意思向蒙古人传达,叽叽噜噜一通之后,那蒙古人也有些生气。
“……!!”
“晋王不肯娶孟古青格格就是瞧不起卓礼克图亲王,没有诚意,科尔沁是不会归附楚朝的……”
“我告诉你,姑侄共侍一夫绝不可能!此华夏区别于胡虏之大防!此事不议清楚,今日受降典礼就此作罢!”
“……!!”
“科尔沁不肯归附,那就打啊!”
那边范文程、刚林等人焦头烂额地跑来,正听到这几句话,只觉脑袋里嗡地一下,几乎要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