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晚上,浑身上下就像是被拆散了再重装过似的,肌肉筋骨都泛着疼。
特别是右胳膊上那条长口子,最后还是严焱板着脸叫了私人医生上门给他缝了针换了药,整个过程,严焱就翘着个腿坐在旁边,一张脸黑得像锅底。
几个人虽然还是十六七岁正热血的年纪,但也不是逞凶斗狠的那一类。
初时知晓好哥们遇险,严焱几乎没咬碎一口牙,待得游舒在旁边把事情前后说了个大概,他反倒跟着冷静下来。
冲动解决不了问题,这里也不是小严少爷的主场,强龙压不了地头蛇,真遇到事儿了还得从长计议。几个人说了半宿,各种可能性分析了一大堆,当事人好整以暇的裹着纱布坐在一旁,看不出轩辕狄心里到底有没有谱。到后来大家都困了,决定近些时日都甭落单,互相照应着点儿,能打听消息的也去问问,看能不能有点儿突破。
游舒一脸担忧,要把人送进教室才安心,轩辕狄坚决拒绝了好友的过分关心。用完好的左手夹着书本大步走进教学楼,上楼梯时忍不住哂笑,从小习武,刀枪棍棒底下走一遭,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青紫早就像一日三餐般习以为常,现在年岁渐长,许久没这样伤过一回,自己真有点儿不习惯。
踏进教室,径自走到靠窗边的最后一排,轩辕狄目光一凝。
老位子上放了一卷纱布,一瓶药膏,座位旁边还放了一个大袋子。他拎起来往里头一看,里面放了一个崭新的,跟他原先用的一模一样的摩托车头盔。
没有字条,没有任何说明。
他知道是谁放这儿的。
眼看老师已经走了进来,上课了。
轩辕狄把东西收拢放好,翻开书开始听课。可听着听着,就忍不住走神。手指有自主意识,把那一瓶药膏握在手心里,反复上下摩挲,流连。
忽然就想起了前一天夜里,几个人聊那桩意外聊的脑瓜子疼,于是话题就开始自由发散。
具体说了些什么他有点儿记不清了,就记得奉谨昦那厮凑过来,神神秘秘的指着他被纱布缠着的右边胳膊,压低了声音问他:“……要我说,受个伤也不全是坏事,晚饭吃的可美了吧?”边说还边眨了眨眼,笑的贼兮兮。
轩辕狄不出声,胃里动了一下,回忆起那一碗又一碗热汤熨帖的温度。
“我说你啊……还没想明白呢?”奉谨昦的声音有点儿惆怅,也有点儿怒其不争,“你就继续这样下去吧,总有一天等你明白过来,说不定就晚了!”
……想不明白?
……会不会晚?
眼里的迷惘,低下头,额头抵着冰凉的桌沿。手指一点点攥紧那个光滑的瓶子。
好像这样就能抓住什么,不想松手,不想放开,不想失去。
这,算不算得上一种明白?
玻璃窗外,有微风吹动。卷着一片在枝头颤动的树叶,风缠绕着徘徊着,分明是轻灵不为任何事物做停留的风,向往着自由和飞翔,却又一再停驻不前。究竟是树叶搅乱了风的节拍,还是风吹动了树叶的脉络?
一连三天,黎幽出入教学楼,隔壁班教室,两个班合上的大课,湖边白色小楼办公室,那个该在的人影总寻摸不见。
拧着眉,黎幽明白,那人又玩儿“消失”了。
伤好了吗?这才几天,闲不住又蹦跶着折腾去了?到底是这人真的皮厚实,还是不怕死?
莫怪其他人没这份儿细心,黎幽常下厨,鼻子灵着呢,那天轩辕狄他们来晚了,一进门,风夹带着一股隐隐约约的血腥味儿混合泥土的味道。再一留心,就注意到大热天还整长袖深色t恤穿得严严实实的人,肯定有问题。
其实黎幽自己也没找到机会亲眼看看清楚,不知道轩辕狄受的伤到底有多重。但是她知道,善泳者溺,有时候身手好的人,难得伤一回,就不是简单的跌打肿痛,那得是见了红,流了血,才会有的味道。
心里的弦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拨动。
拉扯着泛出一丝又一丝刺痛。
他不想说,不想让大家伙儿知道,那她就装着什么都没觉察。
给换几道菜,递上一碗汤,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翻过一天,始终觉得欠了点儿什么,又揣着伤药来上学,还在路上停了一会儿买了一顶新头盔。
说不出为啥,她就是直觉感应到,他骑车出的事。
黎幽必须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去释放身体里如同本能般流淌涌动的力量,去预知,或者是回溯,去探看太多。
她拼命告诉自己,不要过界,不要逾越。
知道太多,准没好事儿。
于是她选择了沉默,装傻。
但是当她到哪儿都找不着那个本该负了伤就老老实实的人,她开始有点儿慌。
问别人……谁会告诉她关于他的行踪下落?她是他的什么人,她凭什么要求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纠结的心思,有些儿偷藏起来的想法被揭破的难堪。
找了一份并不紧急的文件,想要用这当借口,才能顺理成章四处找他。
找到他以后呢?问上一句你还好吗,回答一句我还好……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脚步越来越慢,泄了气,抓着手里的东西,扭头就走。向后山走去。
她有很多自己想了许多个晚上,夜不能寐也无法理顺的心思,甚至自己都不愿意去多想的念头,不敢去想,不能去想。
乱了的心跳,让人迷茫不安,让人惶恐畏惧。
远远映入眼帘的那棵树,顶天立地,枝干粗壮,根深叶茂。靠近它时,敬畏感油然而生。周围的空气中似乎漂浮着,从泥地里钻出来的,从树枝上垂下来的,透出来的时光印记,那股说不明白的滋味,教人心静。
黎幽在树干前蹲下来,抱着膝盖,抬起一只手,手指缓慢抚摸粗糙的树皮。
风来过了又走。雨下过了又来。
一圈又一圈,一年又一年,在木头上留下了圆的、不规则的轮回的痕迹。
指尖渐渐移动摸到那个树洞的边缘。
她将脸贴近,贴近那道黑黝黝的洞。心里想着,这棵树立在这儿,见过多少人来过这里,听过多少人无法倾诉的话语?
那些心思,那些情绪,是不是也跟着一起,一圈又一圈,磨成了看不见挥不去的轮回的痕迹?
复杂难明的人心,树啊,你又能看懂多少呢?
因为,就连人自身,恐怕也很难看得清楚明白。
午休时光总是短暂的。
向来守时的黎幽,纵使留念这一方天地的安宁,也依然在既定时间内,收拾好自己的心绪,做好表情管理,转身离开。
十来年的人生早就教会她,不管面对的是什么,对她而言,日子还是要照常地过。生活永远不会为了某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而停留,只会加速向前奔流。如果不能做一个追时间的人,那就要做一个守候时间的人。
待得女孩一步一步走远,彻底消失在后山这片树林当中。
又过了好一会儿,大榕树上响起一阵簌簌动静,一道人影从茂密的枝叶间探出头来,双眼中残留朦胧的睡意。
抬起胳膊想要伸懒腰,却带动肌肉牵扯伤口引起疼痛,轩辕狄忍不住吃痛地闷哼一声。其他部位的软组织挫伤之类好了个七七八八,就胳膊还沾不得水,得等伤口慢慢儿长合,拆线,痊愈。
还是这里好啊,没人打扰,绿荫如盖,立体三百六十度环绕自然风,吹拂着身子,安安稳稳睡个午觉别提多美了。
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轩辕狄一个激灵,糟糕下午还有重要的课程,这几天虽然借口说身上带伤,好几门课能翘就翘掉了,学生会也懒得去,有意无意的躲着某个人,但是好歹作为学生,不能太混太不把老师放在眼里。
动作偶有凝滞地从树上蹿下来,落地后,轩辕狄看了看地面。上午下了一场阵雨,树周围的泥地还未完全干,有一行脚印格外清晰。
有人来过吗?
轩辕狄摸了摸头,围着树干转悠了一圈,没发现自己之外别的影子。算了,这所学校那么大,有人来这里找树洞发泄一番也正常,只是平时他嫌那些人吵,总是远远看着有人了就避开,或者挑一株比较高的枝桠爬上去躲着。
没有多想,拍了拍掌心蹭上的苔藓,轩辕狄拔腿朝教学区走去。
听了一下午课,笔记上写满了公式、定理,横七竖八的演算草稿夹在书页当中,轩辕狄粗略收拾了一下,跟随其他离开教室的同学一块儿,上了走廊,视线一扫,就看到了那个靠着柱子,脚无意识有一下没一下打拍子的女孩儿。
一时间,轩辕狄难得地踌躇了一下。
进也不好,退也不是。
暗地里唾骂自己一句,这是搞什么,乱什么方寸啊你!
定定神,轩辕狄若无其事地举步向前,目不斜视从她身边经过,还特地扭过脸去看走廊墙面上挂着的一溜儿历史人物画像。
果然下一刻,他竖着的耳朵里,就听见了身后跟上来的那个脚步。
他下楼,她也下楼。
他停下,她也停下。
他继续走,她脚步跟随。
沿着路一直前行,慢慢的,原本汇聚的人群渐渐散开,同学们有的去社团活动室,有的去操场运动,有的三三两两结伴走向校门离开学校。
人群当中,一个鹤立鸡群的高个儿男孩,挺拔的身姿,俊朗的面孔,白衬衫加长裤的简单校服,被穿的格外好看。
与他隔了两三米外,另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儿,半长发简单扎成一束,清冷的目光逐渐带上别的情绪,紧紧盯着前方那道身影,注视着他右胳膊随着走路来回自然摆动的幅度,注视着他仿佛没有尽头的步伐。
走了许久,许久。
轩辕狄转过身来,眼神里有一些认命,也有一点儿挫败。
“你要跟到多久?我一直走,你就一直跟?”
“……”
到底是怎么生出这样一副看起来八风不动,实则脾气又拧又倔的性子?轩辕狄搓了搓人中,始终是在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下,败下阵来。拼耐心,拼坚持,他自认不输旁人,唯独对上这双眼睛就一再选择退让……
“非得找着我不可?”
黎幽手里那一份文件,封皮被手指攥的太紧,时间太长,已经有点儿起皱,还被汗渍留下几个印子。轩辕狄的视线移上去,看见那样熟悉的装订好的文件,莫名心头的火苗蹭地就起来了。
跟以前一样,她这样锲而不舍地跟着自己,到处找自己,无非就是为了学生会,为了工作,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破事儿!
就是因为见了她就晓得她要说什么做什么,他才故意不想搭理她,假装看不见,假装听不见,想着她跟累了,就会停下来走开。
但是偏偏,他赌气,她比他更能较劲。
“……拿来,我看,然后签字,行了吧。”
一个伸出手。
一个抬起手。
那份文件从这只手,递到另一只手中。
自嘲地轻轻摇头,收紧手指欲往回带,轩辕狄发现另一只手没撒手。怔了一下,再看过去。
“……你,药用了吗?伤……好了?”
耳根一点点染红。
脸一阵阵烧得发烫。
黎幽恨不得捂上自己的嘴巴,怎么脱口就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笑容重新回到他脸上。
黎幽咬着下唇,别开视线,盯着地上一块小石子儿瞅了半天,又忍不住回过脸,看他低头哗哗翻页看文件,看他掏出笔龙飞凤舞签上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