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振强斜眼瞧见了哥哥眼底像是有泪光,他赶忙把知星刚拧干的毛巾拿起丢给哥哥:“哥,你看你这身上湿的,擦擦。”他知道,哥可不爱在孩子们面前弄这个。
“爸,你怎么用了这么多水?”吕大虎这才涮了没几次毛巾,盆里的水就没了,他满脸不满意地看向爸爸,“你看,都没有水喝了。”
他这话一出,吕二眉头一跳,旁边的宁振伟和宁振强对视一眼,都是憋不住的笑。
“你就让你爸我喝洗澡水?”
吕大虎老大不满意:“你自己的洗澡水干嘛自己还嫌弃?”
吕二气得不行:“你这混孩子,下次你的洗澡水我留下来给你喝。”
可真行!
宁振伟拍了拍憨儿子,果不其然宁知中不明所以毫无反应,只得又拍了下女儿。
“大虎哥,我们这还有水呢,你给吕叔叔倒点。”
吕大虎应了声,这才捧着杯子过来,临过来的时候,眼神就一直往宁振伟那看。
“好了没?”吕二心里已经将这混小子打了一顿,半强行接过杯,开始吨吨吨开喝。
这喝的不是水,是混小子给他倒的苦酒。
“爸,哪个是你干的呀?”吕大虎已经张望到后面的工程,看向父亲的眼神期待。
毫无防备的吕大伟挨个指了指,就看见儿子又是兴奋又是嫌弃的眼神,兴奋是看着宁振伟,嫌弃是看着他。
嚯!这混小子,还嫌弃他这个当爹的干活少了是吧?他还嫌弃他呢!
……
“老廖,你说说,这怎么样?”宁振涛看着前方半天不吭声的廖旭东,心里直犯嘀咕。
这玩意他都改了三次了!这要还不行,他就给撕了。
——然后撕完粘好重新写一遍。
谁让他都在侄女面前夸下海口了呢?
宁振涛是万万没想到,知星这么信任他。
他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上周吃饭知星就直接在饭桌上替他宣布了。
“奶奶,我和你说个事!小叔要写文章发表呢!小叔可厉害可厉害了。”
这句话一出,宁振涛好悬没把米粒呛到鼻子里,他正想要拦着宁知星,就被不怀好意的哥哥添油加醋了。
宁振强把他夸得天上地下无处可找,好像他只要写了,人那杂志就必登他的文章一样。
看着家里人渐渐被宁知星和宁振强携手说服的模样,宁振涛人都傻了。
当第二天吃饭看到碗里难得加餐得到的那半颗蛋的时候,宁振涛就知道完了,他这又被逼上梁山了。
他要是敢吃了妈加的餐不干活,别说家里底层了,他就连妈偷偷种的那把葱都不如!
可话是这么说,宁振强可没错过任何一次宁奶奶的加餐。
“你别急,我这才看一半呢。”廖旭东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你这别老打断我的思路,要不怎么看得完?”
“成成成,我不吵你,你慢慢看!”
宁振涛百无聊赖地蹲在一边,看着远方恍若变身望夫石。
这写文章比他想的难,也比他想的简单。
难的是总觉得自己写不好,和下意识地想等等再写——不过这点被小侄女解决了,小侄女天天见着他就笑眯眯地问小叔叔写多少了,他这想拖拉也没得拖拉。
简单的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来和小侄女、廖旭东一起做了那么多的实验和研究,还观察到了那么多的东西,一旦提笔,就好像觉得什么都可以往下写。
所以没两天,文章也就差不多写出来了,而后便进入了艰难的改文环节。
之前修改的那三遍,都是他和小侄女琢磨着改的,每次小侄女一提问,他回答不上来,或是摇着头说看不懂很奇怪,他就知道文章该改了。
改了三遍后,他自己实在找不到地方改,可又心里没底,这才找到了廖旭东。
宁振涛之所以敢找廖旭东,其实也和这段时间发生的一个小变化有关。
这位廖技术员不知怎地,好像忽然开了某个开关,和宁振涛的关系一日千里,搬了好些书来给小侄女看不说,还问了好几次宁振涛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和他说,宁振涛起初觉得奇怪,后来一想,认为这是和目前在几个村开始推行的农家肥有关,是一种回报,便没有再放在心上。
廖旭东没说话,可心中全是震撼。
这篇文章写得实在是太好了。
不是说写得多优美,而是写得足够“详细”,任何一个推定的结论,都一定会有辅助的相关数据,而那些他使用的技巧,他甚至居然还配了绘声绘色的图在上面,给人一种强烈的信服感。
“振涛,你这篇文章……”
“怎么样?要改哪里?”宁振涛抓抓头。
“不用改,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改了,写得真的很好!”廖旭东忍不住夸赞,“你这些图画得也很巧妙,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个技能。”
这点宁振涛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不是我画的,我大哥给画的,他以前帮人雕东西有时候要画图样,我画的太丑,阿星提醒的我可以找我大哥帮忙。”
“这可太厉害了,这么小的图案都能画得活灵活现,振涛你看看,你要往哪里发,我那还有点邮票信封,你过几天拿过来给你,要是着急,你就到县上畜牧站找我。”
他心里挺感慨,没想到一个宁家,是藏龙卧虎,能力强不说,品德也好。
廖旭东心里有些纠结,不知道大姑父这是在做什么,只说让他帮忙照顾宁家,说是什么他现在有个任务,要忙完了亲自过来感谢,神秘兮兮的,他这话没法明说,有时候示好都怪不好意思的,觉得自己这样会让人觉得尴尬。
“好,不过你最近怎么这么忙?”
“没,就最近老喊我们去市里开会,而且畜牧站最近活也比较多,我这忙不过来,猪这边你还是多上点心。”
“那是肯定,这可是我的活。”
说了没两句,廖旭东便风风火火地下山去了,今个儿大姑父寄来的书又到了一些,他这才挤出了时间过来。
宁振涛看着人离开,兴奋地大喊了两声。
只可惜知星现在不在,要不肯定又要夸他了。
宁振涛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找个时间让二哥帮着邮寄出去,等到有结果了再嘚瑟,到时候不给他煎一整个的蛋,多多放油的那种,那可不依!
第21章
这段日子来雨水少,泥土路旱得慌,来往行人牛驴车辆对于道路的压力便也相应的少了,乍一看会觉得这道路不似往常同年份那么崎岖不平。
可又正因为这旱,泥土是干到了根里的,单单要把地浇湿,就得要往村里水井和河边往返好些趟,吕大队长从儿子那知晓了这情况,便又强行点了两个人帮忙,足足花了近四天的功夫才告一段落。
玻璃罩内的煤油灯今天煤油给得很足,被照亮的饭桌上饭菜是难得的丰盛,随着热气而上的香气,能要人立刻就馋了起来。
若是有外人来看上一眼,绝对会觉得今天宁家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
宁知星化身小尾巴跟着爸爸和二叔,眼神里全是担心和关怀,爸爸和二叔是真累坏了,平日里走得飞快的两人,今天都有些抬不起脚,眼神发直。
她拉着哥哥把爸爸和二叔换下来的胶鞋拿到外头洗,这两天她拉着宁知中每天去给爸爸和二叔送水送东西,晚上回来了,就靠着两人体重还轻,帮忙爸爸和二叔踩踩背,捶捶身体,打水泡脚。
和个小陀螺一样忙里忙外,宁知星偶尔恍惚间都会反反复复地想一个问题。
家里的这些个大人,哪怕是看似最“偷懒”的小叔,也能一个人不含糊的照顾三十头猪;
奶奶今年都快六十了,可下地从不耽搁,回来还能操持一家家务,家里的针线活几乎都是她干的;
妈妈当年还是个年轻少女的时候,更是才刚做了月子结束就下地干活,一边哺乳一边上工,这么些年来,宁知星都没听说妈妈在来大姨妈的时候耽搁过工作。
当年996是累,那是精神被耗尽,毫无休息的累,可那时候她好歹还能用娱乐作为喘息的空间,每年也能攒点年假出去玩,拼命的工作也能有一定的薪水回报,最起码吃穿是能保证,顿顿有肉,营养都要过剩。
可家里的这些长辈有什么呢?他们只有反复地沉默劳作,除了小叔外,所有人在累了几乎都没叫过一句苦,就像她那天给爸踩背,要不是弄着腰了,爸不自觉地说要她多踩两下,她甚至都不知道爸腰疼。
“阿星,大人干活好辛苦。”用斗倒着水,搓着鞋,宁知中看了眼妹妹,嘴角往下撇,“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帮忙一起干活呢?”
他是哥哥,要保护妹妹,可好些时候宁知中都会觉得,他实在是太笨了,不像是妹妹总能注意到小细节。
以前他还偷偷泛酸过——那醋是两头吃,一边醋大人们更疼知星,一边醋知星更爱陪着家里的长辈而不是他。
而现在他好像懂了,不只是他之前觉得的知星身体不好和知星可爱,还有的就是知星的贴心。
每次大家还没回来,知星就舀了水上桌,怕大家喝太凉的水,无聊的家务时间,知星都能托着腮在旁边陪人聊天,不让他一个人落单……而那时候,他总是在玩的,甚至还会拉着知星一起去玩,觉得干这些可没意思。
宁知中头一低,直接用上臂的衣服擦了擦眼,他不懂心里那酸酸涨涨的情绪名为什么,可好像在某一个瞬间开始,有什么就变了。
“哥已经做得很棒了,其实我也和哥一样,现在才知道大人们那么辛苦。”宁知星照例先肯定了下哥,这年头的农村少有什么鼓励教育,动辄就是棍棒底下出孝子,她虽然不知道自己的鼓励能不能发挥作用,可只要有机会,她就会见缝插针地给家人鼓劲。
“哥,我们一起加油吧?我们快快长大,然后帮大家分担。”
“好。”宁知中伸出了手。
这几天下来,他晒黑了不止一圈,而妹妹则白皙如常。
黑白分明的手都同时地握拳翘起小指,小指交缠,大拇指靠近盖章。
“盖印了,我们一起加油。”
……
宁奶奶看着桌上的饭菜,再看看正要上桌的儿子儿媳和孙辈们,难得的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打从当年她接过这个家后开始,她就一直秉持着公平的态度,她这双眼,可是见多了各个村落间兄弟阋墙的事情,若是这水没端平,那恐怕还没共同富裕呢,这家就散了。
可这公平,也只能说是相对的,就比如老大还没成婚的时候,那就是一家攒着钱先把老大的婚事给操办了,之后老二、再后老三。
又比如家里老大干活最多,老二机灵,老三则要死皮赖脸一些,为了能让两个当哥哥的不生老三气,宁奶奶是绞尽脑汁,也不怕得罪人,和吕大队长磨了又磨,找了个磨洋工又能拿个勉强和吴凤英平齐工分的活给老三。
但好在她的坚持起了成效,这三兄弟平日里也许会互相说两句,可彼此之间那是拧成一条绳的,吴凤英嫁进来了以后,他们也能做到好好敬重嫂子,关心侄子侄女,一家其乐融融,这要宁奶奶老怀甚慰。
可一贯用得好好的多劳多得,论功行赏,偏偏在今天让她有了难处。
之前一直不太听话,气得她不行的小儿子现在已经是村里的养殖员,要宁奶奶颇有种总算看到孩子出息的欢喜。
今天早上宁振涛被叫到县里畜牧站去开了会,回来便提了两个红烧猪肉罐头,说是廖旭东技术员送的,要谢谢平日里宁振涛的关照和之前对宁家的叨扰。
宁奶奶先是看着这罐头就立刻说了小儿子两句。
罐头是稀罕货,肉罐头更不用说,她也就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在供销社看过一次,放在正中间的玻璃柜台里面,当时她听旁边的人介绍,说是里面都是实打实的猪肉,平时这罐头那都是送去换外汇券的。
宁奶奶当时没问,不过她心里知道,这肯定不便宜,想到小儿子居然这么收了人礼物,她就头疼,她是爱占便宜,可爱占的是小便宜,这么大便宜,她占了今晚都心慌得睡不着觉,家里哪有可以用来还礼的东西。
宁振涛看出了母亲的纠结,赶忙解释:“妈,我又不傻,我哪会随便收?技术员和我说了,上回我们上报的材料市里审核了,说是马上要在市里推广,他说这以后他是能升职的,而且我不是写那文章吗?也写上了他的名字。”
宁奶奶听了这些解释才勉强放下了心,然后她的心便蠢蠢欲动了,犹豫纠结了一下午,干活时差点没弄着手,最后下定决心,晚上赶回家,咬牙拿了一罐出来。
她用的是隔水加热的方法,热度足够后,表层看似微微凝结的油便也化开,露出了里面装着的长条三层肉,肥瘦相间,在肉汁中微微颤动,可这一数,也就这么五块,她甚至没舍得往碗里头倒,就怕浪费了那点肉汁,这汁水里可还有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