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正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一早上,云娘的大姐雪娘与姐夫带着儿女作提着两只鸡回来,雪娘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很早就嫁到了吴江县的康平镇许家。许家有上百亩的旱田,雪娘嫁时日子还不错。可是这些年吴江县里靠着河的村镇日子都越来越好过,可是种旱田的康平镇却还是原来的模样,便显出雪娘家的贫困了,再与云娘一比,更是相差甚大。
就说年礼,每年都是两只自家养的鸡。听雪娘悄悄说,就是拿这两只鸡,她婆婆还不愿意呢,只是杜家每次回的礼都要比两只鸡贵重,许家才不好不让的。
杜家二老看在眼里,都暗自后悔当年给大女儿说亲欠思量,但事已经如此,只能明里暗里给女儿补上一些,只是杜家并不甚富裕,又有一大家子人,也补不太多。
眼下,杜老娘见雪娘只给孩子们做了新衣,她自己和女婿还是穿着寻常的旧衣,知他们生活艰难,一面笑着让坐,一面端了前两日做好的各样吃食,叫外孙外孙女们,“一大早出来一定饿了吧,先吃一点垫垫。”
孩子们吃着,云娘便给姐姐和姐夫倒了茶,问候了许家二老和许家人,才说了几句家常,就听外面有叩门声,便觉得奇怪,大哥二哥三弟都带着媳妇孩子回了岳家,再没有别人过来,赶紧起身开门,竟然是郑公郑婆带着郑源过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包包的礼品,见了云娘笑道:“这两天在娘家过得还好?”
雪娘这时走了出来,见了郑公郑婆便笑着迎了上前,“我刚还在想妹夫怎么没过来,正要问妹妹,您二老和妹夫就进了门,快请进。”
云娘本不想让他们进来,可是郑源已经嘻笑着抵住了门不让她关,而雪娘这样一说,她也不好再拦着了,便转身先回了屋子。
郑公郑婆极客气地向杜家人打着招呼,又将礼品放下,堆了满满一桌子,还在谦让,“太简薄了,太简薄了。”
杜老爹和杜老娘也没有想到郑家会来人,又有大女婿在家里坐着,想大女婿恐还不知道云娘的事,便也不欲多说,只得客气地请他们坐了,说些闲话。
因家里几个嫂子都回娘家了,杜老娘亲自下厨做饭菜,雪娘帮着打下手,云娘一向不能做粗活,便为大家添茶倒水、摆桌子端菜送汤,听着屋子里聊得竟然非常热闹,冷冷笑了一下。
以前郑家看不起杜家,公公婆婆自从自己过了门就再没来过杜家村,眼下两人竟然亲自过来了;而郑源看不起姐夫,每次初二回娘家时都不大喜欢与姐夫说话,现在竟然跟姐夫说得火热,还真是稀奇呢。
但倒底她也没翻了脸,毕竟能瞒一年是一年,自己和离的事,传到姐夫家,姐夫家的人难免不会看低姐姐一眼,康平县那里比起杜家村倒是更加封闭,还是杜家村几十年前的样子,只知守着自家的几亩地过活,女人被休回娘家就只有死路一条,若是对他们说和离,他们恐怕都不懂的。
然后又想到自己此番回家,固然家里谁也没说什么,可是茵儿和薇儿也都大了,万一影响了她们说亲,岂不是自己的过错,想到这里方觉得自己当时也许过于急躁了。
可是云娘却没有后悔的意思,先前她对郑源有多好,现在对他就有多恨,刚刚见他还笑嘻嘻的,就恨不把把他的脸皮抓下来,让他再笑!而且她早已经下了决心,自己再不会退回一步,就是真没了活路去讨饭也不会去郑家讨。
既然郑家要做出一付和睦的样子,就由着他们做吧,只当是给姐姐和姐夫演的一场戏。
过年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吃食,大嫂走前自然知道今天姐姐回来,又准备了不少菜肴,杜老娘带着雪娘一会儿功夫便做出丰盛的席面,杜老爹又拿出一坛好酒,大家坐下吃席。
男人们一席,女人带着孩子们一席,雪娘和云娘吃了一会儿免不了要下来帮着温酒送水,姐妹两个做完了也不回席上,只在厨房里拣些喜欢的摆在灶边坐在小杌上吃。虽然是亲姐妹,一年也不过见这一回,也只有这么个机会能说些私房话。
雪娘便道:“我听你婆婆的话,你与妹夫生了气,自己回了娘家,他们反来求你回去?”
“也差不多吧。”
“还是妹妹有手艺在身底气足,自己回了娘家,公婆还要来接。”雪娘羡慕不已,又劝道:“夫妻间能有什么大事?你面子也足了,一会儿跟他们回去吧。”
郑婆可能也怕丢人,并没有将两家已经写了和离书的事情如实说出来,云娘便将实情悄悄讲了,又问:“姐姐,你说我还能回去吗?”
第21章 纠结
雪娘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说:“妹夫怎么变成如此模样了?真是有了钱烧的!”又道:“别人兴许能忍得,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不知道则已,一知道了,哪里还能忍得下!”
“正是姐姐说的这样,我是怎么也不回去了,只是这事你不必告诉姐夫家里。”
“可你这样也不是法子呀!”雪娘一心帮着妹妹筹划,可她亦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是道:“窑姐儿生的儿子定不能养的,性情从根上就不好,将来长大了保不齐就是仇人。”又道:“但再走一步也未必能有好人家,还是要仔细看看。”
云娘见她十分发愁,反倒劝她,“我会织锦,自己能养活自己,你不必担心我。”又将家里买织机的事说了,“我就想着,姐姐也加一股,等生了银子,你的私房也能多一些。”
雪娘提到银子,便吱唔起来,“我,我就不入了。”
云娘见状便觉得有事,马上便问:“是不是姐姐的陪嫁银子被你婆婆弄去了?”
雪娘出嫁时,婆家送了四两银子,杜家又添了四两,又置了些家什衣服陪送,现在听雪娘的语气显然是没了,雪娘见瞒不过,便只得说了,“这不是你姐夫家人口越发的多,地却还只有那些,越发艰难,我也不能看着家里的日子过不下去。”
“姐姐,你真糊涂!”云娘气道:“姐夫有五六个兄弟,每个兄弟又都有好几个儿女,大家都在一处,你的嫁妆撒进去还不是一下子就没了。眼下大外甥就要说亲了,二外甥三外甥也都上十岁了,你和姐夫手里什么也没有,可怎么办?”
“我也是没办法,”雪娘道:“你婆婆虽然那样,其实还是比我婆婆好多了,你是没见过,打人骂人、撒泼打赖的,几个妯娌谁手里也别想留一文钱……”说着滴下泪来。
云娘与姐姐相差十几岁,小时候就是姐姐带大的,所以一向情谊极深,见姐姐哭了,心里亦难过,赶紧拿了帕子帮她擦泪,“大过年的,快别哭了。”
其实云娘也知道有的婆家待媳妇异常苛刻,前些年就听到有一个媳妇被打死了,后来那家竟然又娶了新媳妇,所以郑家也好,姐夫家也罢,都不算是最差的,又道:“我也是一时着急,话说得过了。其实我虽然觉得公婆爱财太过,又偏心儿子,可是也不恨他们,我只恨郑源,一点夫妻情谊都没有。姐夫家里虽然穷些,倒是对你知冷知热的,郑源在家里只知道催着我织锦……”说着也撑不住哭了。
姐俩抱在一起垂泪,“女人家都是命苦啊!”
过了一会儿还是雪娘想起来了,“快擦了泪,过年哭本就晦气,再被娘看到了还不心疼。”
云娘闻言赶紧试了泪,又道:“姐,我还有十两银子的嫁妆,明天我拿出来就说是你入的股,等织锦分了红,你只说我们家给外甥娶亲用的,看谁敢要。”
“不成,不成,我怎么好用你的嫁妆!”
云娘只道:“等姐姐有了再还我,这事情却不要告诉别人。”
雪娘见妹妹诚心,再则家里也实在艰难,只得谢了,又道:“我听你说家里凑份子的事,三郎一向是爹娘放在心坎上的,媳妇也是秀才的女儿,一下子就能拿出几十两银子,二郎夫妻一向精怪会存私房,只有大郎和媳妇太过老实,便吃了亏。”
“我先前也气不忿,还想把嫁妆悄悄补贴大哥,后来一想,大哥大嫂虽然老实,可爹娘看在眼里,将来的日子却也差不了。且等织机买来了,我带着茵儿和薇儿学织锦,只算工钱每个月就能有好几两,一年不就是几十两银子?姐,你就放心,只要能干,日子过得总不差的。”
“听你这样一说,我都心动了,”雪娘便道:“我们在家里也不闲着,一年忙到头,也不过挣个肚子圆,不如也学织锦,我是最不怕苦的。”
是的,姐姐先前在娘家时就是最能干的,可是云娘拿了姐姐的手看,早已经磨得粗砺不堪,便道:“织锦还是要打小儿学才好,不过缫丝倒是可以,”又想着,“缫丝虽然简单,可是要买茧,你们那边又不养蚕,只能到杜家村来住着……但若到杜家村,还不如去盛泽镇呢?你在家缫丝,姐夫和外甥去牙行帮忙做事,一年到头总能攒几两银子!”
雪娘原不过随口一说,现在听到云娘帮她谋划,又迟疑起来,“家里那边还有地,又不知道公婆是不是情愿,还有你姐夫?”
云娘也是第一次这样想,可越是细想越是觉得自己的主意不错,“姐夫家虽说有一百多亩地,可都是旱田,家里人又多,你和姐夫不如就将你们那份让别人帮忙种,到盛泽镇去。”
雪娘拿不定主意,便只道:“我再和你姐夫商量商量……”
云娘明白自己太急了,笑了,“我先前在盛泽镇住着,就觉得那里好,容易讨生活,等过些日子我还是要回盛泽镇的。”
姐妹两说得投机,竟然忘记温酒,直到屋子里叫才相视一笑,止住了话。
到了未时,姐姐和姐夫便要走了,“还要走二十多里路回去呢,冬日里天黑得早,不能再留了。”
杜家也知路远,便也不甚留,杜老娘拿出给外孙外孙女们的压岁钱,又将准备好的大条猪肉、成对的鱼、各种吃食让他们带回去,云娘亦有给孩子们的小银锞子。
送走了姐姐姐夫一家,云娘便直接回了自己的小厦房,她不想再见到郑家人。不料郑源却跟了进来,好声好气地道:“云娘,你一走我就悔了,我们可是有了五年的夫妻情啊!等过了年我就把采玉送回府城,我们带着儿子好好过日子。”
见云娘理也不理他,便上前拉了她的手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去杜家村,在路上看到你正在采桑,穿着一身的红衣裳,手里提着一篮子桑叶,我一眼就看中了,回家就跟爹娘说一定要娶你……”
云娘将手抽了出来,“别说这些,我恶心。”
郑源哪里肯停,“我们刚成亲时,晚上我回家给你买了煮莲子吃,怕爹娘看到藏在袖子里,把衣服都弄脏了,后来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云娘哪里会忘记了那些美好的时候,回到娘家这些日子,她最常想起了也是这些事,可是,“你不觉得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吗?”
“但是你知道我其实心里最看重的就是你,我们为了我们郑家不断子绝孙才用了那些绸,以后我们还不是能挣回来?”郑源说着,又上下打量着小厦房,“你看你有多傻,家里的青砖楼房不住,却住这样的地方……”
云娘便冷笑一声,“过了年,我们家就买织机,我带着弟妹、茵儿薇儿织绸,攒上几年,也建青砖房!”
郑源愣住了,“你们家要买织机?”
“我们家怎么不能买织机?”二嫂不知什么时候从娘家回来,一推门走了进来,将云娘护在里面向外赶郑源,“走!你又不是我们家的女婿,为什么登我们家的门?”
二嫂一向泼辣,郑源三下两下地便被她推到门外,只得嚷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二嫂你是硬要拆散我和云娘吗?”
“姓郑的,我告诉你,你和云娘早和离了,这门亲也早毁了!”二嫂指着郑源的鼻子骂道:“你自己毁了亲,还想反悔,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吧!”又狠狠地啐了一口。
郑源被啐得站不住脚,只得一直往后退,却正与被二哥赶出来的郑公郑婆凑到了一处,只得向杜老爹和杜老娘道:“岳父岳母,你们就让云娘跟我回家吧,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改。”
二哥哪里能答应,“滚!再不走我拿棍子打人了!”
杜老爹和杜老娘跟在二儿子后面,面色纠结。虽然和离时没想回头,可是真将云娘带回家后,难处也是一大堆,且今天郑家人果真十分诚心,一味地陪不是,又许诺将来一定对云娘好,冷静下来,云娘再嫁,也真未必能嫁到郑家这样的了,他们真有犹豫了。
云娘见外面吵吵闹闹的,便知定会被村里人看热闹,只得走出来道:“走那天我就说过,现在我还是一样的话,如果你们能答应我在郑家再不织锦,我就回去。”
云娘出了郑家其实也是千难万难的,尤其是她正是个极爱面子的,亦知一直受着村里人指点。如果郑家真要将自己接回去,那么自己就回去,日日里在青砖楼房里住着,肥鸡大鸭子吃着,养着身子什么也不做,只当郑家人是陌路,又有什么不好?郑家那些台织机,还不是自己置下的,如今只去享受也应该。
二哥却向云娘喝道:“你要回去?别忘记了家里把底子都拿出来给你买了织机!可怎么办!”
云娘便道:“二哥你放心,我既然让大家一起买了织机,自然不会扔下不管,我在郑家不再织锦了,但是并不是说不到娘家织。以后我吃住在郑家,每日里做了船回娘家织锦,再者我也能教了弟妇、茵儿、薇儿,待她们都会了,织机还不够用呢。”
“你们家买织机了?”郑公郑婆也大吃一惊,郑婆便道:“云娘,家里的妆花纱还剩下半寸呢。”
郑源亦道:“是啊,妆花纱只有你一个会织,织机那么贵,总不能白扔了吧。”
第22章 卖绸
云娘听了郑源的话便冷冷地笑了,过去她是傻,但是谁又能傻上一辈子呢!
果真她这一试就试了出来,郑家怎么会白养着自己呢?
其实她虽然说以后在郑家不织锦了,但也不过是想看看他们的态度,也是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他们答应了,自己果真回去,也不可能总不织,因为自己其实也喜欢织的,而且还分外想那台妆花织机。
她之所以答应重回郑家,是想好了不再把郑源当成丈夫,自己织锦过日子其实也与在娘家一样,还免得名声不好。可是郑家来接自己回去,终究不是因为后悔,而是因为他们惦记着那妆花纱。
一时间,云娘并没有失望,其实她心里早就明白的,只是总还想着再试探一下。
“哼!我就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好事,赶紧你们还惦记让云娘回去给你们当牛做马呀!”二哥跳起来道:“别让我再没好话,赶紧离了我们杜家!”
云娘再也没有心情去管,转身回了屋子,只听二哥和二嫂吵嚷着将郑家人赶出去,回来关上了门。
又听娘突然道:“二郎,把年礼给他们拿回去。”
二哥又道:“他们刚在我们家吃了席,年礼我们就应该收下!”
二嫂应和着,“对,凭什么拿回去!”
爹便生气了,“我们不要他们的烂东西,赶紧送回走!”
二哥只好拎起东西追了上去,一会儿回来道:“都扔给他们了。”
郑家一家这一次来杜家村后,先前悄悄说云娘坏话的变成了明着的,都觉得她有些过了。
在大家的眼中,公婆和丈夫亲自来接,面子已经足了,她再不应该拿大。就连杜家村里的老人们,也有几个过来劝杜老爹送女儿回郑家。
杜老爹在村子里算得上有名望的人物,做事亦有手段的,先前从不主动提及女儿的事,现在却将事情一一摊开,又道:“若是你们,可会再把女儿送去这样的夫家?那竟不是织锦,而是挣命呢,再如是过上两年,我们家的云娘恐怕就再回来了!”
纵然是觉得云娘回来有失杜家村颜面的族老们,到了此时也不好再说什么,也就罢了。只因有人又是受了郑家的托请,便又劝几回,无奈杜老爹只道:“若是要云娘回去亦可,只有一项,那就是云娘回郑家不再织锦,只要郑家能答应,大家再一同作保,我就送云娘回郑家!”
谁会做这样的保?事情便慢慢息了。云娘为了躲开闲言碎语,索性很少出门,只当在家养着身子。
好在,刚过上元节,大哥二哥便将织机拿回家中,又按云娘说的买了最便宜的丝,云娘闲极无聊便要织锦。
“这些天刚养得好些,就要操心了”杜老娘这些日子一直在给女儿补身子,自然是不许的,“不是说好了过了正月再织吗?”
云娘便笑,“官衙里的老爷们过了十五都开印了呢,我们倒比老爷们还尊贵?盛泽镇上有的人家过了初五就织锦呢。”又道:“我现在先教大家,等学会了,正月也过去了。”
二哥自然最赞同,“云娘愿意织就织吧,更何况这织机是我一直求着诸家,将别人先前订了还没取的先拿了回来,白放着也可惜呢。”
就连三弟妇、茵儿、薇儿也都急切想学,杜老娘拦也拦不住,况且这台织机是大家凑份子凑起来的,哪个不希望立即生了利?于是便织了起来。
云娘一面织一面给一家人讲织锦的事,“我们现在拿的丝是直接从茧中缫出来的,并没有经过并丝拈丝,也没有染过色,织出来就是素绸,也叫坯绸的,价是所有绸中最低的,自然也是最好织的。我当年织锦也是从织素绸开始,你们先织上一年半年的,等手法好了再学织彩绸、提花绸。”
茵儿急切地问:“那我们能学妆花吗?”
云娘便笑了,“妆花更难织,就看你到时候有没有那个悟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