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出来时,却看见李氏正在门口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也不知那男人说了什么,李氏突然就红了眼。那男人还牵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李氏伸手将小男孩抱起来。
周梨见状走到门口,问怎么回事。那男人才告诉周梨,李氏娘家的弟弟死了,临死前托他把儿子送到李氏这里养,还有一封信和一只铁匣子。
男人把信和铁匣子递给周梨,周梨接过来看了一眼,那匣子上了锁,还是两把,想必里头是极为贵重之物。
男人走后,李氏抱着小男孩进了屋,这才放声大哭了一场。
小男孩也跟着哭,周梨被感染了,眼眶也渐渐湿润起来。
等哭累了,情绪稍微缓解下来,李氏才想起弟弟的信,当即拆开来看。
可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字时,李氏才想起自己不识字。把信递给周梨,叫她去请个先生来念信。
周梨看了看那信纸,发现这书信十分简洁,字也不多,并且那些字她都在沈越给的那本识图记字书里见过。
“娘,我好像看懂了。信上舅父说,把儿子宝儿托付给你,务必尽快去办过继手续,还请你日后将他当亲儿子养,那些匣子还叫你务必保管好,等宝儿成年了悉数给他。还说,若宝儿娘舅家来人,一概不理,千万别将宝儿交出去。”
第一页信读完了,周梨翻到第二页,却是一张户籍文书。
周梨把户籍文书给李氏,李氏伤心之余,还记得周梨从前不识字,不免惊讶道:“你何时认得字的?”
周梨这才察觉她好像暴露了什么似的,忙垂下头去,支支吾吾道:“前,前些日子我路过书摊,买,买了本幼儿识字图册,我原以为我看不懂,只是好奇买来玩儿的,没成想,看着看着,我竟都记下来了。”
李氏察觉她神色不自然,但现下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她捏着李宝儿的户籍文书又哭了一回:“宝儿,你以后就跟着姑母了,不不,以后我就是你亲娘,我苦命的宝儿。”
李氏隐约从弟弟的信里感觉到不安,弟弟从前是入赘到弟媳家,孩子的户籍与族谱,自然都在弟媳那一方,弟媳两年前就病死了,如今弟弟也死了,临死还叫她认了宝儿做儿子,李氏不敢耽搁,第二日上午便叫上周梨一起,去衙门里办了过继手续,下午就打算带着宝儿回村入沈家族谱。
只是在中午时,李氏突然想起个事,随意编了个出去的理由,便把宝儿交给阿梨,独自一人去了街上的代写摊。
书摊前,老先生正在研磨,见了李氏问:“这位夫人,写点什么?”
李氏道,“放妻书,”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代子放妻书。”
既然要去找族长写族谱,不如把这件她想了许久的事一并办了。
*
下午,周梨陪着婆婆一起回了沈家村,来到族长家。李氏说了来意,族长看了看那官府的过继文书,又看看李宝儿,忙去取了族谱出来,翻到李氏一家那一页,将李宝儿的名字添了上去。
“好了,从此这小娃娃就是咱们沈氏一族的娃娃了。”族长说着,就打算将族谱收起来。
李氏忙叫住他:“族长,我还有件事要劳烦你。”
族长停下手里动作,问她何事。
李氏便从怀里取了一封信出来。
族长接过信来看,光是那题目就让他震惊了一把,昏黄的眼光看向李氏,见李氏坚定地点了一下头,他又不自觉看向周梨。
周梨对上老族长错愕的目光,十分茫然。
很快,族长收回目光,一行行将信看完了,然后再次提笔,在族谱上找到某个名字,圈起来,再在旁边写了一行字。
周梨有些不明所以,便趁着族长低头写字的间隙,抓过那张信纸来看。
“代子放妻书?”周梨脸色一白。
族长写完了,抬起头冲周梨笑道:“你婆婆替子放妻,从此以后啊,你可就自由咯!”
直到走出族长家,周梨才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泪止不住落下:“娘,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氏一手牵着李宝儿,一手将周梨拦到怀里,拍背安慰一翻后道:
“阿梨,从此以后你想嫁谁都可以。”
李氏说这话时,那个“谁”字的语气尤为的重些,周梨抬着一双泪眼诧异地看向李氏,李氏伸手为她理鬓发,表情平静又慈祥。
不知是不是周梨的错觉,她总觉得李氏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回到村中家里,周梨噗通一声跪到了李氏面前:“娘,你是不是不要阿梨了?还是阿梨哪里做得不好,惹您生气了?”
李氏笑着将人扶起来:“阿梨,你别多想,今后的日子咱们还是和从前一样过,只是没了那束缚你的东西罢了。”
周梨使劲摇头:“不,我说过我不嫁,我不嫁!”
李氏取出帕子来为她揩泪:“我又不是赶你走,没准啊,你还嫁的是咱们这儿的人呢,咱娘俩的日子还和从前一样,你永远都是娘的孩子。好了别说了,宝儿该饿了,你快去做饭吧!”
李氏放开周梨,拉着宝儿回屋偷偷哭了一回。
*
诚如李氏所言,在周梨没出嫁之前,他们的日子还和之前一样。仿佛那件代子放妻的事根本没发生过一般。
周梨在镇子里经营豆花店,李氏时不时会带李宝儿过来。
孩子大约是家逢变故,不太爱与人说话,十分内向。李氏瞧着忧心。周梨便道:“要不,把宝儿送去书院读书吧?那里孩子多,没准宝儿交到新朋友就好了。”
李氏看着正蹲在街沿口逗一只土蛤蟆跳来跳去的李宝儿,点点头,“也是,宝儿如今五岁了,是该读书了。”她收回目光望向周梨,“这镇上也只有个庠序书院,也只得送去那里。”
提到庠序书院,周梨下意识回避一般,躲过李氏视线:“嗯,那就送去那儿吧。”
李氏道:“那你明日带着宝儿去,我就不去了,如今你认得字,你去最合适。”
周梨垂着眸子点头。
第二日,周梨带着李宝儿来到庠序书院,找到院长。院长自然还记得她。
“哟,这不是沈夫子家那小侄女吗?”
周梨被说得红了红脸:“院长,今日我来,是想为我这弟弟报名,让他到你们书院读书。”
院长看向周梨身侧的孩子:“这孩子多大了?”
周梨答:“这是我弟弟,今年五岁。”说着,把李宝儿的户籍文书递给院长。
院长看见那户籍上的过继二字,自然明了:“既是咱们镇上的孩子,老夫这就给你们登记。”
院长拿出报名的册子来写了一番。
“好了,登记好了,明日来上课吧。”院长笑道。
周梨道了谢,本该带着李宝儿离开,可她却迟疑着,半晌没走。
院长瞧她这般,便问她是否还有事。
周梨犹豫片刻,咬了咬唇,小心地问出口:“院长可有三叔的消息?他走了也有一个多月了。”
院长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道:“考试估摸着已经考完了,还在等放榜吧。放榜之后,若是中了,还要参加巡抚大人举行的鹿鸣宴。依老夫看,最少还有大半个月才回得来。”
周梨被他看得怪不好意思:“多谢院长告知。”
说完,领着李宝儿回去了。
如此又不知过了多少日,街角的一棵银杏树叶子也不知何时掉光的,人们身上的衣服也越来越厚。
一阵风吹来时,居然有些僵手冻脚了。
这日,周梨正在柜台后清账,一个男子走进店里。周梨抬眸一看,一身长衫,周梨心理突了一下。
可待看清那男子脸时,又是一番失望。
她走出柜台去招呼:“客官,吃点什么?”
那读书人一副垂头丧气模样,走到就近的桌前坐下:“随便吧,你上啥我吃啥。”
周梨笑道:“那就来点咱们店的招牌豆花吧,鲜辣爽口。”
周梨进灶房忙碌一番,很快把豆花端到读书人面前:“客官慢用。”
那读书人瞧着豆花就摇头叹息一声,周梨瞧他这般,不免问道:“客官不喜欢吗?那要不我再给你上一碗甜的?”
读书人盯着豆花,没精打采地道:“老板娘,我考了四次了啊,都名落孙山,我,我是不是不适合读书?我干脆死了一了百了。”说着,突然拿脑袋扣桌板。
周梨忙阻止他劝慰一番。
等那读书人情绪缓和下来,周梨才问:“客官是去省城参加完乡试回来的吗?”
读书人点点头。
周梨心中一动:“乡试已经放榜了吗?”
读书人道:“早放了。看老板娘这么关心,是家里有人参加这次乡试吗,他考得如何?”
周梨脸一热,没有否认:“他,他还没回来。”
那读书人道:“还没回来吗?那要不就是考中了,要不啊,就是投江了。”
听到后半句,周梨心一紧:“怎么讲?”
“名落孙山,无颜见江东父老,便投江了呗,我都差点投了,要不是家里还有妻儿……”
“你别投,大不了明年再考,皇天不负苦心人。”
读书人摇摇头,大约是不想说了,兀自吃起豆花来。周梨也不打扰,退到了柜台内。
只是她的内心再没法平静。铜板数了三遍,三遍三个数,次次都不对。她索性不数了,便拿鸡毛掸子掸灰,谁知又将一只花瓶碰地上打碎了。
于是,她又蹲下身去捡那碎瓷片,结果一不小心割到了手指。看着那指尖突然冒出的一点红,她不禁蹙起了眉。
正此时,店外的长街上突然响起一阵敲锣声。
周梨起身,便见方才那吃豆花的读书人腾一下起身,就要往门口冲去,嘴里还说着:“这是咱们镇有人中了解元吗?”
“解元?”周梨拦住他问,“什么解元?”
那读书人急道:“哎呀你别拦我,我看看是谁,解元就是乡试的头名。”说着,那读书人已经冲了出去。
周梨怔忡片刻,也跟着跑出去看。
此时,长街上的人分立两边,自然而然让出一条道。
锣声越来越近,周梨目不转睛盯着长街那头,未几,一辆青顶官轿出现在视野里。
周梨站在那读书人身边,那读书人兴奋地为周梨解释道:“那是县府学政的官轿,前有官轿开路,果然是咱们县有人中了解元!”
周梨的心被那声声锣鸣扰得乱七八糟,目光一瞬不移地望向那官轿后面。
只见在一簇官差护拥里,一匹头扎红绸的白马缓缓行来。
周梨的目光顺红绸花向上望去,一名男子,身形颀长挺拔坐在马上,男子穿着一身白衣,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似谪仙。
马上男子神情肃穆,不苟言笑。周梨听到耳边有女子心花怒放的声音。
“呀,解元郎好俊啊!”
“哎呀,不知娶过亲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