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叡对她,竟然还挺长情的。
其实他主要是懒。开发新的美人,熟悉,相处,也是需要精力的,他并没有太多精力浪费在这上头。宋美人也不坏,很合心意,他没有换新的打算。
时间一长,宋美人心里,渐渐又有了想法。拓拔叡这人还是可以的,作为皇帝,有些放荡,其实并不喜新厌旧。他对女人要求不高,很容易满足,有时候还挺重感情。
宋美人好像又看到了机会。
————————————————
这是一个暴雨夜。
拓拔叡坐在太华殿的御案前,目视着面前那份封面用红笔标注的卷宗。
这是下午,刑部送上来的卷宗。
犯人名字叫刘超。
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
假传圣旨,杀了他母亲的人。
他心里恨了一千遍,一万遍,恨不得将这人千刀万剐。
即位这半年里,他从来没有中断过对这人的抓捕和寻找。
功夫不负有心人,半个月前,这人终于找到了。他将罪犯秘密地交给刑部亲信的官员审讯,现在,这桩案子已经水落石出。
到了揭晓答案的时刻了。
他非要看看,到底是谁,竟然敢杀他的母亲。
可是他为什么不敢翻开呢?
翻开,他就知道结果了。数月以来的怀疑,也许就可以释然了,可是他却始终不敢翻开。他盯着案卷上的红字,盯的眼睛都花了,都要不识字了。
他已经枯坐了一夜了。
眼睛酸疼,他默了半晌,低头,五指按了按太阳穴。
头痛的厉害。
他莫名的,又有些茫然。何必一定要查出来呢?何必一定要知道呢?人已经死了,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他跟那个女人一点都不熟,根本谈不上什么母子情分。他从小便知道的,如果父亲登基,她八成也是要死的。
他伸手拿起卷宗,翻来一页,扫了一眼。他心里一颤,控制不住,惊恐地掩了眼睛,哆哆嗦嗦又放回去了。
他什么都没看到,他真庆幸什么都没看到。他被火燎了似的,再也不敢尝试了,将案卷推到桌子角上,双手捂着脸,使劲地吸了几口气。他迅速地站了起来,在殿中往复走了几步。
他回到案前坐下,手撑着额头,沉痛地闭上眼。
风很大,卷宗被一张张吹落到地上,他心情低郁,也不想去捡。
宋美人这夜怎么过来呢?她近来和拓拔叡感情特别好,因为很晚了,听说皇上还没睡觉,还在处理朝务,她便过来看看。
近段日子,她是经常到太华殿的,因此也不拘束。进了殿中,她先是看到拓拔叡。拓拔叡坐在御案前,手抚着额头,好像很困倦。
他困倦为什么不去睡呢?在这里干坐什么?她有些不解。
紧跟着,她看到地上,散落着一沓卷宗。不知怎么在地上,好像是被风吹下来的,她也没有多想。拓拔叡在假寐,她于是蹲下去,一张张捡起地上的卷宗。她是识得字的,像每一个识得字的人那样,她看到字,就本能地会去注意那上面写的是什么,本能的扫瞄。
皇帝身边的人,应该养成一个习惯,那就是非礼勿视,不该看的东西不要看。但拓拔叡不是那种太严肃,疑心太重的皇帝。宋美人原本是懂得这个道理的,然而受宠久了,就忘记了。
她的脚步太轻了,拓拔叡没有听见。及至过了好一会,拓拔叡感觉到有人,突然抬起头来,正看见宋美人蹲在地上,非常认真的,一张一张在看那被风吹落的卷宗。
拓拔叡一个箭步从御案前下来,大步跨到她面前,猛一伸手,夺过她手中的纸张。宋美人浑身一抖,抬头看他,脸色煞白,表情满是惊恐。她好像是难以置信似的:“闾夫人是她杀的?”
拓拔叡喝道:“闭嘴!”
宋美人站了起来,十分激动。她完全不敢相信还有这种事,她终于抓到常氏的尾巴了,她终于找到扳倒这个老女人的证据了。真是可笑,一个保母奶妈子,犯下这种罪过,竟然还能被尊为太后,在宫里嚣张!宋美人以为拓拔叡是知道了此事,正在犹豫,不能做决,她
激动道:“皇上真是糊涂,她做了这种事情,皇上竟然不杀了她,还要留着她!把她奉为太后!皇上原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为什么不立刻废了她,还在这里意志消沉,苦苦挣扎呢!皇上这样做,对得起冤屈死去的闾夫人吗!”
拓拔叡夺回卷宗,反手一个巴掌甩到她脸上:“朕叫你闭嘴!谁允许你乱动朕的东西!朕非要杀了你!”
宋美人被他一个耳光甩的脚步不稳,摔倒在地。她并不真笨,刚才一句话出来,挨了一记耳光,她就知道可能对眼下的情形判断错误,冒失了,拓拔叡生气了。然而她更知道,这件事已经捅出来了,如果不能趁机扳倒太后,如果拓拔叡非要袒护,非要压下来,死的就是她了。知道了这种惊天秘密,她不死,还有活路吗?她心里怕的很,犹不肯放弃,哭道:“妾知错了。可皇上杀了妾,妾说的也是实话。皇上就算再于心不忍,可她做了这样的事!皇上惦念着母子亲情,对她这样厚待,她可曾惦念过吗?她根本就不爱皇上,她只不过是利用皇上谋取她的尊荣富贵罢了。皇上难道要容忍这种人做太后吗?”
拓拔叡面色狰狞,已经怒不可遏了,见她还不住嘴,上前去将脚往她身上猛踹:“朕叫你住嘴!住嘴!你听不懂话吗?你想死是不是?朕这就成全你。”拓拔叡一把薅住她头发,将她提了起来,按着她头往御案角上猛撞。
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宋美人吓疯了,惊恐地张着手乱叫,大声嚎叫,痛哭流涕求饶:“皇上饶命啊!皇上,皇上饶命啊!妾不敢说了,皇上饶命!”
拓拔叡也知道将她撞了多少下,宋美人嚎哭不止,用力挣扎,鲜血流了满脸。他血脉贲张,手上好像有了无穷的力气,汗水顺着他的背襟流下来。
宋美人突然双手捧了腹,痛哭惨叫道:“皇上别打了,妾肚子疼,肚子疼,皇上别打了,妾肚子里好像有东西,皇上,饶了妾吧。”
拓拔叡听到这句,好像被人从噩梦中叫醒似的。他闭了眼,忍无可忍地住了手,身体,精神,一下子就软下来了。他无力地前倾,抓着宋美人头发的手松开,放到了她腹部。他颓丧地跪坐在地上,一双胳膊抱住宋美人,听到她在耳边大声地嚎泣,痛哭。
手摸着她脸上的湿哒哒的鲜血,拓拔叡五脏六腑好像要绞在一起了,冷汗大滴大滴地往下落。他想哭,又没有泪,完全哭不出来的,他使劲挤,完全也挤不出来。他突然感觉自己很像个怪物。
他握紧了宋漾的手,腹中如绞,百转千回,最终忍着痛楚,转过头,注视着空荡荡的大殿。他预备要嘶喊一声,话说出口,却是猫似的一句呻.吟:“来人,传御医……”
第51章 决定
宋美人怀孕了。
她受了伤,幸而没有性命之忧,都是皮外伤。不过血确实流的很吓人。
御医称孩子无恙,给宋美人包扎了伤口后请退,拓拔叡坐在床前,思绪万千,一会低头,一会抬头,唉声叹气。
宫人也无人敢上前。
常太后知道了那边发生的事,一晚上不住地垂泪,连李延春和苏叱罗都摸不准她在哭什么。
她难道还能哭宋美人不成?皇上和宋美人打架,太后有什么好哭的,太后应该高兴啊。众人都不解。
然而常太后哭的是非常伤心。
过了不久,冯贵人过来了,也是得知了消息。常太后见到小冯贵人,如获救星,忙拉了她哭道:“皇上在宋氏那边,八成出了事,你去看看吧。看看是什么情况,看了回来告诉我一声。”
冯凭也心中疑惑,太后怎么自己不去?这又没什么。不过她也没多问,看太后哭的伤心,就只说:“好,我这就去看看,太后不要伤心了。有什么事,我会回来告诉太后的。”
常太后抚了她肩膀,泪说:“好孩子。皇上喜欢你,太后对你不薄,太后若遇到麻烦,你愿意在皇上面前替太后说几句话吗?”
冯凭隐隐感觉到有事发生了,安慰道:“太后放心吧,太后对我有恩,凭儿不会忘记的。”
常太后突然又感觉自己多话了,忙掩饰地擦了擦泪,道:“算了算了,也没有什么,总之,你去看看皇上吧。老身怕他太伤心,也不知道为的什么,发这么大的火。”边说边擦泪。
外面下着暴雨,常太后怕她冻着,让宫人取了厚厚的蓑衣给她披上,又取了顶雨帽,说:“这雨大,撑伞不顶用,把这个戴上。”边说边给她系上。
冯凭穿上防水的木屐,说:“太后放心吧,我这就去了,一会回来。”
常太后唏嘘道:“这么大的雨,辛苦你了。”
冯凭道:“不辛苦的。”
冯凭出了永寿宫,倾盆大雨哗的一下倒在身上,大雨中,别说灯笼,眼前的路都看不见了。她踩着半指深的水前行,很快身上的衣服就全湿了,鞋子也进了水。两个太监给她撑伞,保护扶持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太华殿去。
她想起常太后的话。
不知为何,她有种预感,原先的猜想可能成真了。
如果真的是那样。
她不敢去想拓拔叡现在是怎样的痛苦和暴怒了。皇上本就是个脾气大的人,唯独对太后很依赖很信任。他是个孝顺儿子,从来不对太后发脾气。
冯凭显然是不适合卷入这件事的。两头都得罪不起,掺和进去,就是受夹板气。但是她显然更不能隔岸观火,否则太后会恨她的。以她和太后亲近的关系,如果这时候装傻充愣,只会让认识她的人寒心。拓拔叡此时不觉,事后想起,恐怕也会认为她冷漠。
皇上对太后有情分。
闾氏死也死了,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真处置了常氏又有什么好处呢?
常氏只是个妇人罢了,尊她为太后,损害不到拓拔叡任何利益。没了她,皇上却是要伤心的,现在皇上在气头上,对常氏充满了怨恨。可若常氏死了,他最后一个亲人也没了,来日说不定哪天孤独了,心里一想,又想起常氏的好,又怀念起来,自己就有点尴尬了。
这尴尬,别人躲的过去,她躲不过去。她和常氏太亲了,拓拔叡一想到常氏八成就会想到她,那不是好事。
后宫里没了太后,以拓拔叡的性子,更加无人能约束他了。太后疼爱自己,又能影响皇上,若是太后没了,拓拔叡弄出什么皇后、妃嫔来执掌后宫,冯凭预感自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不管是从感情来说,还是从理智来说,冯凭都不愿意见到拓拔叡和常氏反目。
可是这样的事,她又怎么劝拓拔叡心平气和接受呢?
真是为难。
“朕,一时糊涂。”太华殿,拓拔叡坐在空床前,背对着宋美人,说。
他望着身畔莲花铜灯座上摇曳的烛光:“你有身孕了,朕不该那样对你,险些害了自己的妻儿。朕不想让朕的儿子将来长大了,觉得朕对不起他的母亲。是朕的错。这件事今天过去了,朕不会迁怒你,以后也别再提了。”
宋美人望着他侧影。
他神情,非常落寞,垂着头,满脸倦色。白皙的皮肤,漂亮的眉眼,秀丽的面庞,仅凭模样,谁也看不出他是个暴君。
不亲身经历,还真不相信。
她心里是爱他的。尽管他年纪比自己要小十几岁,像个小弟弟似的,但是宋美人是真的很爱他。爱他漂亮,爱他活泼风趣,爱他的身体和欲.望。她以为他小,自己比他大了那么多,应该能拿住他的,可惜她完全无力。她对这个人毫无办法。他是皇帝,跟皇帝谈爱情多么奢侈,在他眼里,她根本不算人,只是他发泄欲.望的工具,连跟他提爱情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不是肚子里的孩子,她今天当真就死在他手上了,也没有任何人会为她叫冤。
她的性命,在他手上,还不如一只蚂蚁。
可是他们好歹是夫妻啊。一张床上睡过觉,彼此袒呈过,精神相接,*融为一体。听过对方的故意,触摸过彼此的心跳,有过世上最亲密的关系……哪怕心再冷再硬,也该有感情的啊,他怎么能对她那么狠毒,那么残忍。她的心都要伤透了,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她想不通,哪怕再没有爱情,也不该这样冷漠狠毒的,太伤人的心了。
眼泪流进嘴里,苦涩,齁咸,她心痛哽咽。真是后悔了,悔不该贪图一时富贵,跟这种人纠缠。她心想:这辈子算是完了,可惜没有回头路走。
宋美人啜泣道:“妾明白了。”
拓拔叡回头看她,半晌,道:“不要做出这副样子。朕说了不会再迁怒你就不会,你可以安心地养胎。”
宋美人泪道:“妾明白了,多谢皇上宽恩。”
拓拔叡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苍白的,他也不想跟谁解释。他伸手摸了摸宋美人的头发:“你要改一改你的性子。朕又不是疯子,不是动不动就要打打杀杀的,可你们这些人,总是要来冒犯。朕已经警告过你了,你还要跟朕对着干。幸亏朕是皇帝,朕若不是皇帝,娶了你这种刁妇,整天鸡犬不宁,捣乱生事,八成要挨你的打,被你虐待死了。记住,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宋美人道:“妾知道错了。”
拓拔叡让她休息,起身往外殿去,拿起御案前的卷宗,将这一沓纸张放到烛火上。红色的火苗渐渐升腾起来。
李贤走过来,小声禀告道:“皇上,冯贵人过来了,在外面求见。”
拓拔叡道:“不见,让她回去吧。”
李贤说:“奴婢已经按这话告诉她了,不过冯贵人说外面雨大,身上淋湿了,一时回不去,想到殿中来避避雨。奴婢不晓得怎么回,所以问皇上。”
拓拔叡叹口气:“让她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