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信。”
冯凭念了一遍他的名字,问:“你在高兴什么?”
杨信心怀荡漾地说:“臣高兴,终于能侍奉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竟然还记得臣的名字,臣心中激动万分。”
冯凭感觉这人真有点好笑,遂笑了一声,说:“本宫虽然记性好,无奈这宫里来来去去的人太多了,能记住名字的有限。你能耐不小,不光本宫记得你的名字,太后也记得你的名字,你说是不是?”
杨信低头看着皇后娘娘洁白的裙赏下摆,双腿修长,裹着精致绣鞋的双脚踩在红锦花纹的地衣上,芳香好像从地面浮动起来。杨信说:“臣只想一心一意地侍奉娘娘。”
冯凭说:“不侍奉太后了?”
杨信说:“臣只有一身,只能侍奉一个主子。臣决意要侍奉娘娘,自然不能再侍奉太后了。”
冯凭笑:“你倒是挺忠诚?”
杨信说:“臣对皇后的忠心天地可鉴,臣愿意为皇后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冯凭问:“你多少岁数了,有妻室吗?有儿子吗?”
杨信说:“臣二十有九了,不曾娶妻生子。”
冯凭说:“这是为什么?”
杨信说:“臣眼光高,等闲女子瞧不上。臣瞧的上的人又瞧不上臣。臣上无爹娘亲族,也无人催促,所以干脆就不结了。”
冯凭笑:“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样的觉悟?”
杨信干笑。
这人想法真是有点不一般,冯凭还是头一次遇见这种人,婚都没结过就阉了自个当太监。冯凭先前让人查过他的履历,知道他并不是撒谎。
杨信,汉人,出身西凉国。当年太武帝掠西凉,他随从到了魏国。早年的经历已经不为人知了,但是到了魏国以后,他可能是长袖善舞,加上自己相貌体面,得了鲜卑将领贺于乾的赏识,一直在贺于乾手下,年十八,为宿卫,值事宫中。他这起点算是不错了,只是后来一直默默无闻,再没得到进身的机会,一直只是个宿卫,仪銮卫。
贺于乾就是贺若的父亲,杨信和他好像认识,还有点渊源?不过据冯凭所知,没什么交集,当年贺于乾只是顺手赏识了他一下。这赏识对杨信影响非常重大,但实际上贺于乾可能并不认识他。
冯凭估摸着,他性格可能不得贺于乾的喜欢。
他有好几次遇到贵人,但都没有得到提拔重用。比如当年有一次在太武身边,太武乍一看这小伙子不错,长的挺俊,还问他名字,好像就要提拔他,结果他不知哪句话得罪了太武帝,太武帝不高兴,就说了:“这个人,十年之内不得升迁。”
后来遇见太子,太子一看,这小伙子模样不错,问他什么名字,得知叫杨信,顿时哈哈大笑:“你就是那个十年不得升迁的人?”
郁郁不得志。
杨信好像格外不得男性的喜欢,男性的大人物,总容易厌恶他。于是他另辟蹊径,决定从女人下手,向太后献媚。
好像是成功了?
杨信有谈过两次婚事。这人模样一表人才,职位又在宫中,自然还是有姑娘家看得起他的。不过这人家穷,又大手大脚攒不下钱,拿不出大笔的聘礼钱,搞了几次后杨君很暴躁,干脆他娘的不娶了,并讥讽女方:老母猪当貂蝉卖。气的女方家找人打他,装在麻袋里殴断两根骨头。然后再没人给他说婚事了,杨君自我安慰:女子皆小人。
这么蹉跎到而立。
冯凭问了一些话,杨信的回答和她了解基本无二,遂也就放过了。
冯凭问:“韩林儿派你做什么?”
杨信说:“韩大人还没有给臣安排差事。”
冯凭说:“你就留在本宫身边,陪本宫说说话吧。本宫看你别的本事没有,这嘴倒是挺会说的。”
杨信不胜欢喜。
杨信其人有特别才能,他能保持和人绵绵不绝的聊天,而且所聊的内容绝不重复。这是个很难得的本事,不是人人都能随便跟谁搭的上话,都聊的开的,尤其是跟皇后娘娘。冯凭同他闲聊了半天,结论是这人不算讨人厌。
虽然满嘴阿谀奉承就是了。不过怎么说呢,可能模样比较讨巧,人比较会说,因此听者还能感到舒心愉悦。
过了几日,冯凭到永寿宫,太后问道:“杨信这小子在你那儿?”
冯凭笑道:“是。”
常太后问:“这人怎么样?”
冯凭说:“人不错,模样标准,性子也好,太后想要他吗?”
太后笑:“还是你留着吧,我要来也没用,我这宫里不缺这么个人。”
冯凭笑着,她晓得太后的心思,对杨信还是有点意思的,只是因为丢了脸才那什么,冯凭也就没再说。婆媳俩说着闲话,那时苏叱罗一脸愁苦地抱着哇哇大哭的拓拔泓来,求太后支招。
“太子早上起来就在哭啊,怎么哄都停不住。”
太后看到婴儿十分高兴,拍拍手笑说:“哦,乖,不哭不哭。”把拓拔泓接了过去,说:“这孩子跟他爹小时候一模一样,特别爱哭,几个人都哄不住他,也不晓得是饿了还是要睡觉。”
冯凭关切道:“是不是生病了?”
常太后摸了摸婴儿的额头,身上不烫。常太后说:“我看了,不拉肚子,也不发烧,可能就是爱哭吧。”
常太后抱着拓拔泓,冯凭拿手指去逗孩子小手,常太后笑说:“你认得李益吗?你觉得李益这个人怎么样?”
冯凭听到这个名字,立刻就想起了前不久李益建议太子由常太后抚养的事。冯凭笑说:“这人倒不太熟,不过听说李令是君子直臣,为人也颇有才华,先前是南安王的王傅呢。我看皇上也挺赏识他的,这人有学问,来日让他给泓儿做太子傅,太后以为如何?”
常太后道:“你说的有理,这个职位,李益可以胜任。听说他满腹经纶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皆长。先帝当年还曾打算过让他给皇上做皇子傅。”
常太后向拓拔叡提起此事,拓拔叡竟允了,遂擢李益为太子傅。
这事完了,李延春向常太后感慨说:“皇后年纪不大,然而识大体,心胸广阔,晓得为人考虑。不记小仇不较锱铢,风格沉稳大气,倒有几分当年惠太后的气量,也像太后年轻时。”
太后笑:“她比老身呢?”
李延春忙道:“皇后一言一行都学着太后,有太后影子。不过到底年纪还轻……”
太后笑过罢了。
冯凭每日,要么就是陪太后,要么就是在殿中对着杨信,久了也实在有点腻,她的心思并不在李益或者杨信身上——拓拔叡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来崇政殿了。
说吵架了,也没有。说闹不和,也没什么不和,但是双方关系都冷了下来。自从李夫人死的前夜,在太后宫中说了那一场话之后,拓拔叡就再也没跟她说过话。
好像是陷入了僵局。
他最近没有宠爱什么妃嫔,几乎日日都待在太华殿,足不出殿,坐月子似的。对外说是病了,不过实际上没有找御医问过病,朝廷的奏折还是送到他宫里的,朝廷事物处理也没有耽搁。
冯凭没有去找过他。
他想见她,会自己过来的。他若不想见她,自己去了也是招人嫌弃。崇政殿离太华殿这样近,他每天做什么,见了谁,吃什么她都能知道。拓拔叡对她恐怕也一样,事无巨细,都进耳里。一墙之隔,他不来,只能是不想来。
第80章 韩林儿的烦恼
那是一个寻常午后,韩林儿走进崇政殿,冯凭正用了午膳,躺在锦榻上小憩。
殿中生着炭盆,十分暖和。她穿着杏红的缎面袄儿,葱绿百褶裙子,手里挽着一条白色绣梅花的丝绸帕子。一只手持帕掩口不住打哈欠,她一条腿微微蜷着,搭着另一条腿,配合着微侧的姿势,将身体摆成一道优美的曲形。
冬天的衣裳有点厚,然而还是看的到腰肢那一截细细地凹进去,臀腿凸出来。
这个姿势很撩人,让人忍不住想要伸出手,顺着她单薄的肩膀往下,一直抚摸下去,感受那曲线的起伏,嗅取那肌肤的芬芳。
韩林儿是能感觉到她的美的。她的美,像颜色洁白的花朵,干净清纯。然而清纯也有清纯的诱惑,比如杨信,此时跪在她身边,双手捏着她肩膀,鼻嗅着她衣裳肤发的芬芳,就恨不得投到她身上去。他两只手捏的极慢,不像是在服侍主子,倒像是在自己享受了。
那画面落在韩林儿眼里,不知怎么,非常扎眼睛,非常不适。
他是个有理智的人,在宫中呆的有些年头了,职位不低,算是老资格,受敬重的宦官。端着架子,拿着身份,做惯了这种性情,心中的喜怒懊恼不会流露在面上。所以他见到杨信,心里皱眉头,表面还是一团和气,上前禀事。
他的日常工作主要是上传下达,总管一宫中大小事务,兼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替皇后打探各宫的消息。韩林儿上前禀说:“太后说,晚上要办一个小宴,邀众人聚,让娘娘这里安排。”
冯凭点点头,说:“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杨信方才已经告诉我了,你询问一下太后的要求,就去办吧。”
韩林儿一脸惊讶,顿时感觉有话要说,然一时又不知道怎么说。杨信这时候,就像配合着皇后的话似的,笑着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表情仿佛在说:这事我已经告诉皇后啦,你不用再说啦,去办事去吧。我很信任看好你哟。
韩林儿心里的眉毛已经皱成麻花了,面上却只能应:“是。”退出去办皇后交代的事。
一下午,韩林儿心思都不在事情上。
杨信这小子要干什么?
以往这宫中有任何事,都是由他告诉皇后的,从来没哪个敢抢在他的前头。因为他是皇后亲信。亲信么,自然事事都是他在前。皇后什么消息八卦都是从他这里听来,离了他,皇后就要变成聋子,瞎子,所以他才叫亲信。
皇后喜欢这杨信,事事都从杨信这里知道,那时间一长,杨信不就成了亲信了?他就只是个跑腿打杂的了。
这可不是好事。
韩林儿这会还不太担心,毕竟他和皇后关系匪浅,皇后不至于喜欢一个杨信就把他疏远了。但是韩林儿还是很不舒服,杨信初来乍到,就如此不识趣地抢他的工作,他可不能容忍这种人。
“毛毛躁躁的做什么?连个盘子都拿不稳,摞这么高一摞,能不翻吗?一次拿两个,手稳一点,长点记性,别只顾省事。”那边苏叱罗过来,正训一个摔碎了盘子的小太监,说话的声音很大,老远传进韩林儿耳朵里来。
韩林儿望过去。
苏叱罗说:“你们头儿呢?”
韩林儿笑,叫了一声:“苏姑姑。”
她看到韩林儿了,走上来说,上下觑了他一眼,抿嘴笑了,两道细细的眉毛往上一挑,神采飞扬。捏着手帕,指甲上的蔻丹红艳艳鲜艳着,香气袭来。
苏叱罗说:“你也在打瞌睡啊?我看你怎么两眼无神,精神不济的,是不是昨夜没睡好,还是发烧生病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伸手往他额头摸。女人的手柔软滑腻,冰凉芬芳地贴了皮肤,她说:“没发烧啊?”
韩林儿低头笑:“没,可能昨夜没睡好吧。”
苏叱罗就立在旁边,和他说起话来。
苏叱罗好像也没什么事,就是来这边帮着看看晚宴的安排。她时常来这里,和韩林儿非常熟,一聊就聊的忘了时候。苏叱罗见他只穿着几层单衣,白皙的脖颈晾在空气里,冻的跟石头似的,说:“你这穿的也太单薄了,我看着都冷。这大冬天,怎么能不穿袄,脖子都露着。别想着年纪轻就可以不把身体当身体啊,老了要落下病根的。”
她将颈上的围脖解下来,给他围上。韩林儿有些不好意思,要推辞,苏叱罗说:“行了,你个太监,又不是男人,跟姑姑害羞什么。扭扭捏捏的,姑姑疼你呢,让你围上你就围上。”
韩林儿只得道:“多谢。”
杨信打此经过,见情景,两眼睛就骨碌一转。他跟苏叱罗不熟,在旁等了一会,见苏叱罗离去了,他走上去同韩林儿搭话,笑呵呵说:“苏姑姑跟韩大人关系不一般啊,真让人羡慕。”
韩林儿见是他,莫名,说:“你羡慕什么?”
杨信说:“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陪在身边也是难得的,尤其是咱们这样身有残疾的人。生儿育女是无望了,能找个情投意合的对象,搭伙过日子,互相扶持帮助着,就算是天伦之乐了。”
韩林儿冷冷说:“什么意思?你要跟我搭伙吗?”
杨信笑:“韩大人真幽默。”
杨信挺喜欢韩林儿这人,爱同他搭话,无奈韩林儿总是不冷不热。杨信脸皮极厚,晓得他不喜欢自己,也假装不知,只是同他套近乎,甜言蜜语。韩林儿听的耳朵生茧,心中欲呕,忧郁的饭都要吃不下去了。
韩林儿谋思着收拾杨信,却一直不得机会。这几日杨信越发得皇后欢心了,他不晓得从哪弄来许多乱七八糟的闲书,捂着给冯凭看。韩林儿偷偷瞅过几眼,书名如《飞燕野史》、《穆天子传》、《汉武帝野史》、《昭阳野史》、《王莽传》、《阴丽华传》……又有《搜神记》、《博物志》、《笑林广记》,不是后宫艳情就是妖魔鬼怪,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圣贤书。
冯凭却有点入了迷的架势。
她看书的时候,不许人在身边,韩林儿远远的,就看她坐在案前,两手按着书面,两眼聚精会神,跟打了两个灯笼似的。一页看完了,她将指头放在舌尖舔一舔,沾了口水去翻下一页。
到了吃饭的时候,饭菜都在桌上放凉了,她也迟迟不吃。晚上都很晚了她也不睡,对着那书看的痴迷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