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头,却见珍珠走进来。他心顿时一凛,珍珠却没什么心思一般,只是笑着往帷幕内探望,脸上也是跟高兴的模样:“皇上可真够开心的,我在外面都听到笑声了。”
韩林儿笑了笑,没答。
这一宫人本来还担心李芬进宫,会影响皇后的地位,结果见皇上和皇后比往日还更亲热,也就放心了。拓拔叡没有离开,闹了一会儿,下床用晚饭。沐浴完,帝后还携手去中庭歇凉。
秋夜特别静谧凉爽,夜风丝丝吹入衣,仿佛情人的抚摸。这夜好多萤火虫乱飞,珍珠持了素娟的练囊来,说要捉萤火虫给皇上娘娘玩。冯凭和拓拔叡都很欢喜,也要去捉。宫女们见了,都拿了练囊,到处去捉萤火虫。拓拔叡让人将装了萤火虫的练囊挂在树上,满庭都是绿光荧荧,一闪一闪,映衬着红色的宫灯,宫娥的华簪丽饰,丝绸绫罗,锦缎衣衫,身环香雾,脚踏清风,仿佛穿行在仙境一般。
韩林儿捧来一只很大的练囊,众人围绕着,冯凭解开练囊束缚,千万只萤火虫顿时星星点点散开。众人发出惊叫,纷纷笑着,仰头伸手捕捉。
萤火虫停在素白的手掌,不知是谁的手,谁的轻呼。冯凭笑着说:“轻轻点,不要把虫儿捏死了,让他们自己飞吧。”
拓拔叡称赞说:“皇后真是心地善良,连个萤火虫都怕捏死,朕娶了皇后真是有福啊。”
冯凭知道他还在笑话自己白天说的那番话,满嘴:“皇后真善良。”“皇后真贤惠。”“皇后真深刻。”冯凭羞恼掐他手说:“你还来,不许说了。”
拓拔叡说:“朕说的是真心话。皇后怜惜萤火虫,可不是心地善良。”
众人正笑闹着,又宦官来禀,说小李夫人来了。
拓拔叡惊讶,心说:她怎么来凑热闹了。然而也知道她刚进宫,不像别的妃嫔,知道皇帝和皇后亲近,要过二人世界,一般都不会来当灯照。她新入宫的肯定要凑热闹。拓拔叡自然无法拒绝,于是一会儿,小李夫人就来了。
她也是精心打扮过的,夜晚黑,灯笼光又昏暗,看着比白天好一些。然而在拓拔叡这样的眼里,还是属于要敬而远之的类型。不过他心里怎么想,表面功夫是不能差的。他对小李夫人的身份还是在意。小李夫人低着腰,很有礼地福身,拓拔叡笑了笑,说:“来了,朕和皇后一起玩,正说要叫你也来呢。”
小李夫人抬头,见皇帝皇后都笑盈盈看着她。皇帝青春英俊,皇后年轻貌美,不管是相貌,衣着,年纪,还是笑容神态,看起来都十分和谐般配,让人一见之下,自惭形秽,无缝隙可插。
此情此景,神仙眷侣。
其实,这李芬虽然相貌欠佳,人却是不蠢的,自幼读书习文,颇有心胸才华,否则也不能被送进宫。她虽知道她进宫,只是政治上的目的,然而拓拔叡年纪又轻,相貌又好,仪表不凡,她白天一见,顿时就心动钟情了。她知道自己相貌平平,不是国色天香的美人。这世间的男子,多是只看外表,以貌取人的,可她也还是期盼有一个好男人,能够透过她平凡的外表,看到她丰富美丽的内心。
尽管从小到大,常受打击。不管是表兄弟,还是青梅竹马的伙伴,不管是看起来多有内涵品味,多不同凡响的男人,不管多欣赏称赞她,结果都要爱上她的小妹,让人气结于胸。她无数度灰心失望,以为此生再也找不到真爱,所以随便嫁就随便嫁吧,兴许相处久了那人就知道了呢?兴许撞上了呢?结果随便嫁嫁给一国之君,还是个这样年轻英俊的夫君。
一下午宫中独处,李芬姑娘可谓想了很多。
她想到拓拔叡对她说话的态度挺好挺温柔的样子,情不自禁怀疑,他兴许是真正有内涵,不庸俗的男人,兴许不会以貌取人,兴许会对她有好感。她照照镜子,觉得自己虽不美,但也不能说丑吧?他好像挺喜欢她的,他兴许真的喜欢她呢,不然怎么对着她笑。
他笑起来真是好看。
他不但对着她笑,还跟她说了好多话呢,还问她喜欢做什么吃什么。她感觉他很好,不像是那种庸俗的男人。
虽然她也知道,他对她态度好,可能是因为她爹的面子。听说皇帝和皇后感情很好,皇后还是个美人。这样说来他肯定也是那种喜欢美色的人,这么好的男人,偏偏也会以貌取人,想到这里她又失落。然而她转念一想,自己的姿色或许真的嫁不到又有地位,又英俊还爱她的男人,能嫁个美男子是激动人心的好事,管他喜欢不喜欢,反正两个人睡觉我也不吃亏。我不吃亏我怕甚?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就来凑热闹了。
皇后对她笑容和蔼,一点也不排斥。拉着她坐一同,笑说:“我听说李夫人很懂文墨,能诵诗,今夜大家这样高兴,能不能诵一首萤火虫诗,也应应景,让皇上高兴高兴。”
拓拔叡笑说:“这个主意好,朕也想听人诵诗。”
这正是李芬拿手的事,没想到皇后还特意给她展现的机会,拓拔叡更兴趣浓厚。她想起一首萤火虫诗,其寓意甚美,很符合自己的心境,遂笑道:“妾想得了。”
冯凭和拓拔叡一起笑说:“快念快念。”
李芬起身礼了一礼,诵道:“本将秋草并,今与夕风轻。腾空类星陨,拂树若生花。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
冯凭笑说:“这个好。”
拓拔叡称赞说:“好一句“逢君拾光彩,不吝此身轻。”真是好诗。”他笑转头推冯凭胳膊,笑说:“冯君是哪个冯君?是说的皇后吗?冯君识光彩,不吝此生轻。”
冯凭笑个不停。
李芬见自己自托身世之诗被他随口一句拿去就套到别人身上,心里真是很不舒服。李芬以为他没听懂呢,笑解释说:“不是娘娘姓的那个冯,是恰逢的逢,拾是拾起的拾。意思是,若逢君拾得,我将不吝惜此微薄之身,为君奉献荧荧之光。”
拓拔叡笑说:“朕知道,朕听过这首诗。这句换成冯君和识,也讲的通嘛,若冯君识得,我就不吝此身轻。”
李芬知道多言,尴尬的脸红了。
第129章 冯曦
李芬进宫月余, 拓拔叡始终没有临幸她。
前一两天,她还找借口,心想皇上朝务繁忙, 可能没时间, 等有时间他就会来的。半个月,拓拔叡还没来, 她又想,兴许还没忙完, 或者还是他害羞不好意思?等到一个多月, 拓拔叡还是没有来, 并且得知他并非歇在太华殿,而是日日歇在崇政殿时,她心中味了一味, 想起那夜在御园中见到的情景,是什么都明白了。
由热烈,期盼,到担忧, 怀疑,幡然醒悟……短短一个多月,却好像历经了半辈子的心情似的。娇羞待嫁, 一见倾心,恋慕忐忑,打落现实……今后等待她的就是漫长的宫廷的生活,和一个永远不会跟她同房的丈夫。死水一般永无起色的人生。
然而很快, 她就接受了这个状态。
其实和在家中没有什么不同,仿佛还更安逸自由一些,每日读读书写写字。拓拔叡虽然不曾临幸她,但对她还不错,什么佳节赏赐也少不了她。拓拔叡不愿意碰她,她也可以当这个丈夫不存在,只一味地同太子拓拔泓亲近,很快就博得了拓拔泓的喜爱。拓拔泓知道她是自己娘家里的,对她很是信任。她每日到太后宫中请安,到皇后宫中请安,尽力与冯凭,与拓拔叡亲近,跟各宫的主子奴婢都处好关系。虽不得拓拔叡宠,却很受妃嫔宫人们喜爱欢迎,结识了不少姐妹伙伴。
那些妃嫔们,亲热起来,什么话儿都跟她讲。渐渐地,她发现皇后在这后宫里,其实并不太得人心。大家表面上敬服,私底下却多谩骂诋毁。原因,无非是说她嫉妒贪婪,独霸圣宠,不许皇上跟后宫亲近云云。甚至还有拐弯抹角骂她风骚放浪,欲望强,天天缠着皇上行云雨的。李芬听了很震惊,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只是每每看到皇后那张纯洁无暇的脸,就感觉怪怪的。
皇后在外界的名声很好,出了名的温柔端庄识大体,没想到在后宫的名声这样不堪。她一细想,也明白了。外朝的名声是拓拔叡在替她宣扬的,外人见不到她人,也无法评判,大抵不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都会跟着吹捧夸赞的。但这后宫的女人天天见到她,对她一味居宠不满,自然背地里诋毁了。
她看皇后的态度,对这些事,显然是知道的。不过皇后并不在意。虽然有人不满,但没人敢真的用言语或行动挑衅她,她也就假装不知道,睁只眼闭只眼随它去。
能不生事就不生事,能商谈的就不要动手。能做朋友就不要做敌人,能简单的事就不要搞复杂。无目的的发泄情绪是大忌,损人不利己的昏事别干。如此种种,皆是她在宫中多年悟出的生存之道。
遵照这样的原则,皇后对李芬还是尽力交好的。毕竟李惠是太子亲舅,又得拓拔叡重用,势力比冯家大的多,她希望通过李芬,能够拉近和太子亲族的关系,要是两家能结为姻亲就再好不过了。这也是她答应拓拔叡娶小李夫人的原因之一。
李芬对皇后这般稳重沉着,唯利是图的心机,除了一个字,服,无甚好说的了。李常两家敌对到这个地步,她作为常氏一党的人,一面使她兄长在朝中于李惠均田作对,博取旧党的拥簇,一面在后宫支持拓拔叡扶持李惠,表明对太子的忠心。拓拔叡看上李惠女儿,面对可能取代她地位的敌人,她不急不恼,和拓拔叡李惠分别沟通了一番,把美人儿换掉了,弄了个姿色平庸的李芬入宫来,牢牢攥着拓拔叡的心,并借机和李家达成一家。连李惠老狐狸都拒绝不了她的意图,送李芬入宫正是李惠和她达成一致的。
李家有太子,有皇帝支持,朝中又有派系。在这件事上,本是占绝对优势的,冯常两家本是任人宰割。她仅有的筹码不过是拓拔叡的宠爱罢了。就拓拔叡那见异思迁样,就这点筹码她还随时可能失去。
不费吹灰之力,化干戈为玉帛。筹码有限,却能利用有限的筹码,盘转的不落下风。始终主导着局势,而不是被局势主导。做人做到这份上,也是没谁了。
不愧是皇后娘娘。
皇上知道皇后有如此复杂的心机吗?
李芬失望地想:皇上肯定是知道的。她一个外人都看得出来,皇上和她这么多年的夫妻,哪能不知道自己夜夜同床共枕的妻子是什么人。皇上知道她心机深还爱她,那看来是真的爱了。
李芬不知道冯李两下接下来的关系会如何,不过眼下双方在维持,皇后在争取,她也尽力同皇后交好,没事便一处坐。皇后是吃干吃净是一点都不剩下,就拓拔叡看上的那个小美人,没能入宫来,她也绝不肯浪费,天天寻思琢磨着要娶进冯家。她弟弟冯曦正是婚龄。
无奈冯曦这小子德行不端,平日放纵浪荡,名声不太好,李家似乎有点瞧不上他。
冯凭将冯曦叫进宫来说话。
冯曦今年已过十八,长得身材修长,浓眉秀目,白肤红唇,模样非常清俊,性子也活泼,冯凭唯有这么一个小弟弟,素来宠溺他,要什么给什么,也因此将他养的十分娇纵,整日玉弹金丸,斗鸡走狗,跟那些王公贵族少年一块厮混。冯凭每每说他,但不顶用,又不忍心打骂,只得日日由着他胡闹。
冯曦恭恭敬敬磕头请安,得了平身,小心翼翼站起来。眼睛一瞥,见左右无人,立马脱了形,跳上榻,凑到冯凭身边儿,猴子似的将手往她怀里一掏,笑嘻嘻亲热说:“好姐姐,给我果子吃。”
冯凭是回回见面都要挨他一下猪手,也不晓得是什么毛病。她晓得小弟不是不至于冒犯姐姐,就是太爱野。
冯凭“啪”地打落他手,严肃了脸训斥说:“哪里学的这些动作,正经好好坐着,我有话跟你说。”
冯曦随手拿起桌上的香瓜,咬了一口,咬的汁水四溢:“你说呀,特意把我叫来,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冯凭拿手帕子给他擦着嘴边的瓜汁:“你成天在外胡闹,我也没说过你一句,就由着你,只说你还小。可你今年也十八岁了,这么大个男子汉,也该为家族,为姐姐分担分担,不能总是任性。”
冯曦闻言,放下瓜,高高大大站起身,问道:“是不是谁欺负你了?谁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替你去收拾他。是不是李家的?皇上最近又娶了李夫人,是因为这件事?”
冯凭拽着他坐下:“别乱叫。”
冯曦生气说:“肯定就是因为这件事。李惠没安好心,净想排挤你,一个妹妹不够,又把女儿也送进宫。”
冯凭说:“所以我想咱们两家能够结姻,如果你能娶李惠的小女儿,冯家和太子那边的关系能缓和一些。我这些日子在想这件事,只有这个办法。可你看你整天胡作非为,一点也不给姐姐争气,人家都看不上你,这婚怎么结?”
冯曦说:“哎呀,那有什么,我是你的亲弟弟,你是皇后,谁敢说看不上我?李惠的小女儿是吧?行,回头我就上她家门提亲去,保管把她娶回来。好姐姐,你就放心吧!”他拍了胸脯保证说:“皇上看上谁,我就能保证把她给糟蹋咯。他看上一个,我糟蹋一个。就这种狐狸精,还想跟你争皇上。”
冯凭说:“这是什么话,不可这样说。我不是让你去糟蹋人的,我这够忙的了,你可不要给我惹麻烦。”
冯凭笑摸摸他背,心疼地说:“提亲也不用你提,我自然会安排。我是让你去好好表现,想办法去追求那女孩子,让她喜欢你。她要是能喜欢你,你们再结婚不是很好吗?”
冯曦说:“好,我知道了。”
冯凭还有些不放心,叮嘱他:“不许乱来,不可得罪人家的。”
冯曦满口答应。
冯凭有些感动。弟弟虽然胡闹,不过跟她亲热,很听她的话,哥哥弟弟都好,要是再有爹爹娘,姐姐妹妹就更好了。不过只有哥哥弟弟,更加珍贵。
说完正事,冯曦又拱到她怀里去要姐姐疼爱。冯凭就摸摸他的头,要他听话,好好读书,说了一堆。冯曦格外喜欢被她疼,听她说什么都应着,冯凭笑打他:“你就是嘴上答应的好,只是从来没见有行动。”
冯曦说:“哪有。”
李惠的小女儿,名叫李兰。
不就是想结婚么,皇后说的那么复杂。冯曦出了宫,找了他那一帮狐朋狗友就开始合计,怎么追求李兰。李家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总不好钻到李尚书家里去偷人。众公子少年打听到李兰每月十五号要同家人到皇舅寺去拜佛上香,于是便盘算好了时间,到了时候,在小姐去寺庙的必经之路上等着。
小姐的马车正行着,被几个俊秀少年拦了道。仆人上前训斥,那冯曦却身手敏捷地直跳到小姐车前来,撩开小姐的车帘。小姐没见过这等狂放大胆的登徒子,吓得心乱跳,慌的手足无措,那皎洁明艳,眉目如画的少年却粲然一笑,伸手送给小姐一束刚从野外采摘下来的,犹带着露水的鲜花。
小姐心如鹿撞,羞的面红耳赤,想接又不敢接。这时候家仆赶上来,将那少年打了出去,小姐又是担忧又是害怕,生怕把他打伤了,又怕打走了他再也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