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落,倏地一声,后脑勺又隐回梧桐树中,乌鸦鸦的后脑正对着夏芩,身体已和树身融为一体,脖子慢慢慢慢地弯下去。
夏芩:“……”
本来应该很尴尬很脸红的,但却突然很想笑是怎么回事?
后脑勺犹自垂着头,连声音都透出几分羞愧:“我叫赵书旭,大名府魏县人……听说姑娘可以帮我们传信,特来相求……”
夏芩“哦”了一声,不自觉地调整了一下角度,想转到后脑勺的正面去,但后脑勺后面想长了眼似的,不论她怎么转,始终拿毛发茸茸的一面对着她。
夏芩无奈道:“那好吧,你随我来吧。”
说罢,转身走进接鬼室,无视过眼奇葩的幻景,径直来到棺材前,佩戴辟邪佛珠的手一按,棺材便恢复了桌子的真容,夏芩在桌前坐下,挽起袖子,拿起墨块,对随后而来的人道:“请讲。”
墨块缓缓研起,随后而来的人沿着墙根溜到她的一边,两只肩膀微微倾斜,如在诠释什么叫道路坎坷,身体自动地随墙壁上的色泽花纹变换,而头颅却始终如一地保持着一团乌云状印上墙壁。
磨好墨,夏芩提起笔蘸了蘸,静坐倾听。
赵书旭:“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前一时还在和好友畅谈饮酒,待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孤零零地飘在一处无人的荒野,旁边的坟墓中躺着自己的身体,但墓碑上刻的却不是自己的名字……”夏芩暗惊,忽然觉得此桥段有点耳熟,就像当初吴大富曾做过的一些事。
赵书旭的肩膀簌簌地发起抖来,“我很怕,我的父母什么都还不知道,我想回家,想离开那个鬼地方……”他声音如泣,鼻音囔囔,“请你写信告诉我父母,让他们把我带回去……”
夏芩点点头,按袖落笔,神情庄重。
写罢,问他:“还有吗?”
赵书旭垂着头,闷闷:“没了。”
夏芩默了默,从袖中摸出一朵纸莲花,说道:“如果你心愿已了,那你现在愿意去往生了吗?”
赵书旭还未答话,一道极为兴奋极为高亢的声音迫不及待地席卷过来:“哇哈!老娘!老子在这里都快闲出鸟来了,终于来了一个可以说话的!”
夏芩的头皮不禁一阵发麻。
某鬼女为了配合自己出离高昂的情绪,还自导自演了一场华丽的出场仪式:十里锦绸如弘大的画卷缓缓铺展,上面的绣花似活了一般,丝蔓蔓延,片红飞起,而她便在这鬼气森森的幻境中,生生客串了一回散花天女,夺足了人的眼球。
后脑勺先是仿佛惊呆了,接着开始不安地细细扭动,像是尿急了又不敢上厕所,然后,毫无预兆地,他突然定格,贴在墙上一动不动了。
看上去,像谁顺手抹上去一片脏乎乎的黑印。
某鬼女稀奇地凑上去左看右看:“啥?这是啥玩意儿?”
说罢,还饶有兴致地动手撕了撕,想当然,同为鬼身,她什么也没撕下来。
鬼女顺势没墙而入,兴致勃勃的声音从墙中透出来:“嘿!我倒要看看,这玩意儿究竟是啥模样……”
随着她袅袅的尾音,墙壁上的人影头垂得更厉害了,而且不断地左扭右扭,像个被强的小媳妇,既不愿意正面面向夏芩,也不愿意正面对着里面的鬼女绣,两条与墙同色的腿几乎都快要哆嗦出墙面来了。
然后,骤然一声尖叫“啊!”响彻云霄,随即,一颗美女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出来,一面滚,一面蹦,上面双目大睁,小口圆张,一路爆出的尖啸堪称跌宕起伏石破天惊:“啊啊啊---有鬼啊---没脸的鬼啊----”
夏芩:“……”
此时的夏芩已经毫无反应了,被过度的惊吓惊到大脑空白无法反应了。
所以她既没有吐糟该鬼女既为鬼何故又怕鬼,也没有吐糟那鬼男既吓了人何故更像被吓了,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在鬼女一声接一声的尖啸中,比鬼女还要惊恐还要慌张的鬼影旭一路跌跌撞撞地跌下墙来,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窜,然后毫无预兆地,一下子闯到她的面前,于是他的脸,他一直回避着不肯给人看的脸,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无遮无拦地,直撞入她的眼帘-----
如果眼睛也有刑罚,那么这将是最惊心最刺激最残酷的眼刑。
不!那不是一张脸,它没有皮肤,没有五官,满目皆是惨不忍睹的焦枯腐烂和黑洞,更像是一场重大灾祸的现场,更像是一个惊怖的噩梦-----
夏芩只听见自己的喉咙中咯哒一声响,然后,没有任何缓冲余地地,她两眼一翻,向后倒去----
见鬼以来,第一次如此干脆利索地晕厥过去。
与此同时,被鬼女惊吓而自己也吓晕了人的赵书旭急急忙忙地化为一道虹影,没入夏芩身旁滚落在地的莲花中。
第一次如此快速高效地完成超度,却是在她如此窘迫如此无知无觉的情况下。
虽然惊吓已属常态,但惊吓到当场晕厥却还是第一次,夏芩足有半个月没有回过魂来。
本以为这是一场干净利索的超度,然而,半个月后,一道来自县衙的命令却猝不及防地劈在她的面前:“县衙发生纷争,事关一封书信,县令大人传慧清到县衙问话!”
☆、第16章 无面人(2)
第16章
这一次,来传话的是铁英,熟面孔相见,多少消去一些紧张,至少,从表面上看,夏芩还是从容镇定的。
出门迎接的定逸却是一愣,但随即便温和有礼地把来人请入客室,吩咐夏芩上茶。
其他的人被屏蔽在外,现场只有定逸、夏芩和铁英三人,定逸谦谨道:“尊差辛苦,不知县老爷传小徒究竟因为何事,可是小徒无意中有所冒犯?小徒不经事,还请尊差告知实情,以免老尼忧心挂念。”
铁英略一踌躇:“大老爷的事不经允许我等实在不敢随便乱说,不过师太放心,大老爷贤明,只是过去问个话而已,不会有事。”
定逸这才略略释然,转头看向夏芩:“这几日寺中有事,为师不便离开,就叫慧静陪你去吧?”
夏芩想象了一下她和慧静共处一室却两相无言的情景,不禁头皮一阵发麻,连忙道:“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又不是第一次,且寺中的事还需要两位师妹帮衬,就不劳烦她们了。何况这位官差大哥我也认识,师傅就放心好了。”
定逸眉心微微一动,但终于什么也没说,淡淡道:“也罢,凡事自己当心。”
夏芩点了点头,回房简单地收拾了两件衣服些许碎银便背起画卷同铁英一起上路了。
秋叶初红,黄花映目,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画中君飘然跟随在她的身旁,温然含笑,吟景授诗,颇不寂寞。
铁英看着这姑娘都被提溜进衙门了还一副“我在秋游”的样子,不禁替她深感忧愁,敲打道:“我说妹子,你可真够想得开的啊,这平常人谁会三天两头进衙门的呀,你怎么总有本事把麻烦惹上身呐?”
夏芩凝眉一想:可不就是?
难道久而久之,自己不但成了一个吸引鬼的体质,还成了一个吸引麻烦的体质?
不不不!一定是她摔的姿势不对,这才把一件简单明了的功德摔成了后续缠绵的麻烦。
于是她道:“你不是说,我不过是被传去问个话,没必要担心么?”
铁英恨铁不成钢:“你呀你,你可知道你惹上什么人家了?谢家,听说过吗,当地豪绅,兄弟四房,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等闲连官府都要让几分。
谢家有个女儿,家里当眼珠子似的宝贝,舍不得她出嫁,便给她招了一名女婿。女婿也争气,没几年,便挣下一份令人艳羡的家业。正当一家人过得红红火火,谢家女儿也发现自己怀了身孕的时候,谢氏家却遭遇了大火,女婿黄文义便在这场火灾丧命了。
葬了黄文义没几个月,一家人还没有从悲痛中回过魂来,有一天,突然来了一群外乡人,招呼都不打就要掘黄文义的墓,说里面葬的是他们自己家的人。
这可是掘人家的墓啊,搁以前,这样损阴德的事都是要砍头的,你想,谢家的那帮兄弟能善罢甘休么?
当即便和外乡人火并起来,打了人还不算,一张状纸又把他们告到了县衙。
那外乡人中有一名老丈哭得甚是凄惨,说他们的儿子离家两个多月了,原以为去走访朋友,谁知竟客死异乡。还是儿子的某位相识写信告诉他们的,让他们来接儿子的尸身。
老丈把信呈给大老爷,大老爷一看信便让我来传你,你给老哥说实话,那封信是不是你写的?”
夏芩心中暗惊,既为铁英的敏锐,也为这件事背后内情的繁杂。
她万万想不到,她认为简单明了的功德背后还跟着这么一大堆疙瘩事,而背后跟着这么一堆疙瘩事,那赵书旭竟然只想了想回家的问题便心无挂碍地去往生了,这人还真是……
夏芩并无隐瞒:“是我写的,一个名叫赵书旭的亡者让我为他传达心愿,我便顺便帮他超度了。”
铁英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叹气:“你呀你……”
画中君冷静道:“不要着急,把事情的前后捋一捋,县令既然要问书信的事,你只告诉他便是,无需多虑。”
夏芩点点头,心中暗定。
县衙三重,一重大堂区,三班六部及重大刑事案件的审理皆在此地;二重二堂区,县令办公处及一般民事案件处理地;三重三堂区,县令的内宅及机密案件的处理处。
典型的前朝后寝家国一体,就像一个微型的朝廷。
虽然夏芩并不知道朝廷长什么模样。
江含征在二堂召见了夏芩。
堂屋典雅凝重,但较之大堂还是多了几分生活气息,宽大的松鹤延年屏风铺满视野,抬头,六个黑沉沉的大字“天理、国法、人情”悬在头顶。
秋日的阳光从檐下如流水蜿蜒而进,在地上留下灿灿的金辉。江含征端坐案后,宛如美玉般的面容沐浴在澹澹的光影中,显得淡远而疏离。
无由地,让夏芩觉得,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她低下头,恭谨地合十行礼。
江含征拈起案上的信,直截道:“请你解释一下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
这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他认识她的笔迹,连落款都不用查,连询问都不必,就可以直接把她提溜过来。而她,连闪避一下的可能性都没有,只能乖乖中招。
夏芩顿了顿,缓缓地把何时遇见赵书旭,他说了什么话,如何为他写信的事细说了一遍,其中,略去了某些惊悚奇葩的细节。
依然像一遍鬼话。
长案后,江含征的手指缓缓敲打着衣袖的边缘,面上声色不动,问道:“如你所说,你见过赵书旭,那他相貌怎样,身高几何?”
夏芩:“他……好像严重毁容了,爹妈都认不出来,”说到此,不禁哽了一下,那副样子,只要见过,是个人都认得出来吧,声音不自觉地有些虚,“身高,也就一般吧。”犹犹豫豫比了一个高度,反正是扔人堆里没有区别度的那种。
江含征:“你说,他看到自己的身体在坟墓中躺着,而墓碑上刻的却不是自己的名字,那墓碑上刻的是谁的名字?”
夏芩不禁又哽了一下:“他没说,只大致叙述了一下坟墓的位置。”
江含征:“那你招他问个清楚。”
夏芩:“他不在了,往生了……”
江含征盯着她,幽深的双目如两渊深潭,一字一句:“你在戏耍本官?”
夏芩:“……”
摔!她戏耍了么?她敢么?
她木着脸,力图庄重,干巴巴道:“没……”
江含征挥手让她站在一边,然后传谢家人进来。
不一时,进来了三人,女子身怀六甲,云鬓蓬松,脸哭得黄黄的,眼睛通红。两名男子面目相似,浓眉醒目,带些凶相。
江含征:“谢氏,你怀有身孕,就不必跪了,一旁回话吧。”
谢氏怯怯道:“谢大老爷。”
两名男子依例跪拜,江含征没有命他们站起。
江含征:“谢氏,把你家失火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如实说来。”
谢氏开始落泪:“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早饭后夫君去了一趟酒坊,但很快就回来了,然后整个一天都待在家里,晚饭后,小妇人因为累便先歇下了,夫君说要到书房查一会儿帐,谁知这一查就……”
她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她身旁的男子温和地抚着她的肩无声安慰,而后转向江含征:“大约是妹夫查账查得太累睡着了,连灯烛燃了房子都没有察觉,等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江含征:“那天晚上他饮酒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