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禾跪坐在几案一侧,手里捏着棋子,案上是杨昪送她的棋盘。
她盯着棋盘上被她自己摆出来的棋局,已经琢磨了许久了。
杨昪走入室内。
“我去大理寺狱见过王太医了,”他看着她说,“不出意外的话,明日他就会翻供。”
郑嘉禾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答话。
杨昪沉默稍许,在她的身侧坐了下来:“阿禾,别害怕。”
郑嘉禾指尖微动,片刻,她把手里的棋子扔到瓮里,收回手交叠放在膝上,正襟危坐。
“我没怕。”她神色平静道。
杨昪侧目看她,那眸中似乎酝酿了许多情绪,但他顿了许久,对她道:“我已经安排好了,最坏的打算……若有万一,我会带你离开长安,一路西去。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让你死。”
郑嘉禾一时愣住,她怔怔转头,对上杨昪的眼睛。
“即使是抛弃你现在亲王的身份,一辈子都只能隐姓埋名,和我一样做一个逃犯吗?”
杨昪握住了她的手,语气无比笃定:“是。”
第29章 众目 太后被秦王抱在怀里。
室内一片静默。
郑嘉禾的手被他握着, 能感受到他传来的坚定和力量感。
她还记得数天前,他们激烈争吵时的模样。其实他到现在大概也不能接受她做出弑君一事,但在危机面前, 他还是选择先帮她渡过难关。
郑嘉禾与他对视良久,缓缓垂下眼睫, 轻声道:“我不会输的。”
语气同样笃定。
杨昪知道她做了许多准备,他帮她做的,只是其中小小的一环。
因为牵扯进谋害先帝一案,郑嘉禾这几日难得清闲。大臣们有奏报时,大多还是由宰相们决议, 有拿不准的, 会去请秦王示下。朝臣们或多或少的观望着,都在等着太后与曹相公对峙的这一天。
杨昪陪郑嘉禾待到很晚, 一直等她洗漱完, 躺在榻上睡熟了,他才摸了摸她的头发,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离开了蓬莱殿。
次日天明。
宋婴迈过门槛, 转身关上院门, 正要步行往皇城去时, 看到门前停留的一辆马车,愣了一愣。
余和掀开车帘。
宋婴上前行礼:“秦王殿下。”
杨昪淡声道:“上车。”
宋婴一怔, 随即应是。
杨昪看着宋婴上车坐好,马车开动起来, 他问:“昨日你去找了曹侍中?”
宋婴道:“正是。”
他对太后与秦王的关系有所了解。当初秦王与太后娘娘不知道闹了什么矛盾的时候,太后被秦王掳到宫外,颜慧还来找他商量对策。
因此他猜测, 秦王现在之所以会出现在他家门口,就是与太后娘娘有关。
杨昪问:“说了什么?”
“这……”宋婴做出为难的表情。
他与曹相公聊的,都是些关于太后娘娘的旧事,还有一些不能被外人知道的话。
杨昪其实不是真的对他们的谈话内容感兴趣,他见宋婴不说,也就不再追问,而是问道:“你说的那些话,有用么?”
宋婴心中忐忑,并不确定。
如果曹相公油盐不进,今日仍然要坚持扳倒太后,那……那他就只能使出另一个计策了。
一个并不光彩,还会让他良心上受到谴责的计划。
杨昪见状,心中了然,他想了想,交代道:“朝会开始之前,你想办法再去试探一下,如果有异,就差人来告知本王。”
宋婴倾身应是。
……
郑嘉禾坐在高位,额上冒着冷汗,双眼有些迷离地望着被押送到大殿中央跪地的王太医。
她强忍着小腹传来的阵阵疼痛,坐正身体,维持着面上的端庄表情,不想被人看出一丝异样。
而她的手紧紧地抓着椅子扶手,指尖用力到泛白,以和自己身体上强烈的痛感对抗。
两年了。
从前有王太医在的时候,她还能好过些。自从王太医被她送离长安,她每个月都在和这种难忍的疼痛做抗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段时间身心俱疲,她这次的症状,比以往还要更严重许多。
如今王太医回来了,却是带着能杀她的供状,被人关押着,狼狈地回来的。
如果她今天处理不好这件事,她也会很狼狈。
郑嘉禾在宽大的广袖下攥紧了手,迎着群臣的目光站起身,一步步走下玉阶。
“太后娘娘!救救臣!臣冤枉啊!”
王太医突然俯首抢地,嚎啕大哭。
郑嘉禾走到了他的面前,被王太医一把拽住了裙摆。
“曹相公怀疑先帝不是病逝,严刑逼供于臣,臣实在是受不住,方才攀咬了娘娘您,就是为了能活着回到长安,求您给臣主持公道!还臣一个清白!”
王太医字字铿锵,声音洪亮,配合着他的哭腔,让在场所有大臣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郑嘉禾被他拽着小腿,只觉得本就虚浮不稳的身体都要被他晃倒。但她的心中,却是一片轻松。
翻供了。
郑嘉禾再也受不住腹部剧痛,眼前一黑,摇晃着晕了过去。
而一直在一侧盯着她动静的杨昪,顿时瞳孔骤缩,在她倒在地上之前,抢先一步到她身边,牢牢接住了她。
群臣骇然。
一方面震惊于王太医直截了当的翻供,一方面不知太后为何会昏倒,难道是这段时间太过焦心累病了?最后,他们还很迷惑,秦王殿下是怎么在大家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用那么快的速度,扶住太后娘娘的?
众目睽睽之下,太后被秦王抱在怀里。
杨昪却没管那么多。
他不能看着她摔在地上。
颜慧连忙跟上前来,觑一眼杨昪,试探着伸手扶住太后。
王太医也愣住了,他看看被他“拽晕”的太后,又看看大殿上的朝臣,连忙垂下头,不敢再哭。
郑嘉禾只晕了片刻就醒了。
意识到自己还在朝会上,一边被颜慧扶着,另一边被杨昪托着,她赶紧下意识甩开了杨昪的手,身体踉跄一下,借着颜慧的力站稳身体。
杨昪眉心微蹙,他望着她的侧脸,后退一步,自动与她保持了距离。
颜慧出声唤道:“太后……”
郑嘉禾定了定神,道:“刚刚我头有些晕,已经没事了。”
她扫一眼跪在地上的王太医,又望向站在一边的曹应灿,目中起了一些波澜。
“曹侍中,”郑嘉禾开口唤他,“对于王太医的话,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曹应灿从今日入殿开始,脸色就一直很古怪,直到他听到王太医翻供,那面色更是铁青到了极点。
但他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只紧绷着脸,一句话都没有开口反驳。
直到郑嘉禾主动问他。
曹应灿下巴上的胡须轻颤了颤,他注视着郑嘉禾良久,终于一个甩袖,冷哼一声,什么都没说,转身出了大殿。
群臣目瞪口呆。
“这……”有大臣道,“曹相公这是承认他严刑逼供了吗?”
更多的大臣是松了口气。
毕竟如果太后弑君的罪名成立,朝堂上的局面又要迎来一次大变动,谁都不想面对新的不确定性。
尚书令闵同光站了出来,拱了拱手道:“看来之前,是曹侍中错怪太后娘娘了。”
有大臣眼角微红,对此感同身受:“太后娘娘受委屈了。”
郑嘉禾顺势垂眸,声音轻柔:“既然事情已经明了,那就先这样吧,大家可以散……”
“报!!!”
一阵尖利的声音从大殿外传了进来。
紧接着,小内官就快跑着闯入殿内,跪地禀道:“太后娘娘,陛、陛下出事了……”
郑嘉禾眼皮一跳:“什么?”
“是永安寺那边。”小内官喘了口气,道,“刘太妃服侍太皇太后用药的时候,一时没留神,看顾陛下的嬷嬷疏忽,让陛下从永安寺后院的假山上摔下来了!”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郑嘉禾坐在去往永安寺的马车上的时候,只觉得头昏脑胀,腰酸腹胀,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还好颜慧给她找来一个暖手炉,让她放在腹部,缓和了一会儿,才算好些。
到了太禺山下,她望着悠长曲折的上山路,不免又觉疲惫,直到杨昪默默走到她的身前,弯下了腰。
“上来。”他说。
郑嘉禾迟疑了一下。
她今天身体不舒服,马车走得有些慢。跟她一同过来的大臣,其实早就到了,往山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