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史府内。
端木方恭恭敬敬的对边子白揖让而礼,从内心上来说,他对边子白的感觉并不好。这无关乎边子白的才华,也无关乎边子白是否是他的上司,他要做正人君子,不给上官拍马屁。
而是边子白这人给他的感觉太过功利,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小人。当然,有时候边子白也会做出一些损人不利己的缺德事,就为了图一乐。在他看来,边子白的性格还没有定型,年纪是最大的原因。好在端木方也就在心里琢磨。要是让边子白知道他把自己当小孩看待,心眼不大的边子白恐怕要给端木方小鞋穿了。
端木方也不想想,他是子贡的孙子,端木家族的嫡子。在卫国、鲁国、齐国都有很高的知名度,想要出仕的话,只要他点头,六卿不用指望了,但是大夫的官职肯定会送上门来。可边子白是怎么招揽他的呢?
征辟。
还是借卫公的名义,征辟了他。
这种情况下,别说感激了,不恨他已经算是不错了。随后的时间里,端木方对边子白的态度有所改观,主要还是对方的能力似乎在他之上。可能力大,品德不行的人,在儒门是不被看得起的。当年吴起在路过的曾子门下学习,因为他母亲在卫国病故,没回回乡尽孝道,守孝。而被他的老师鄙夷,甚至驱逐。
吴起无奈之下,只能去了魏国投入子夏门下。
好在子夏没有嫌弃他的过错,接纳了他入门。可以说,吴起从师承上来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儒生。要不是儒门的固执和偏见,他或许是儒门兴盛的最为重要的一个人。甚至以后的孟子都没他什么事了。要知道,儒门从孔夫子创办以来,几百年都没有进入过权力中枢,战国不被强国接纳,在秦统一之后,甚至成为社会‘毒瘤’,成为始皇帝的眼中钉,很大程度上因为儒门在统治者看来是无用的学说。一直无法成为社会的主流学说,被当成异端。但要是吴起以儒生的身份执政楚国变法,那么恐怕回事另外一种结果。
为人子,不尽孝道是他的错。但也要分情况。
吴起为什么离开卫国?
他不就是因为在卫国杀人了吗?当年吴起在卫国年轻气盛,一心想要当官,百万家产挥霍一空之后,让他当上了一个小吏,被人嘲笑。吴起多骄傲的一个人?当即决定给所有嘲笑他的人下战书,单挑。而且还是他一个人单挑所有人。
那一战,杀到天昏地暗,最终吴起一战之后,背上了三十多条人命,只能逃出卫国,去鲁国。
可以预见,如果他得知母亲病故的消息,回到卫国,等待他的不是尽为人子的责任,而是被卫国的官府抓住之后,以正法典。他倒不用守孝了,在他母亲的坟茔边上挖一个坑把自己埋了,可以守到天荒地老。正因为,他从鲁国回卫国奔丧的结局必死,他才不敢回去。再说了,当妈的恐怕也不见得会希望吴起为了所谓的孝道,回到家乡送死。所以,他不敢回去,也不能回去。
在其他学派中,或许这种难言之隐,可以被理解。但是儒家不行,儒家是一个容不得道德有瑕疵的学派。而端木方继承的正是儒家的正统思想,对边子白有所看法,也就在正常不过了。
可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就是这么一个被他不被看好的两面派,竟然给他传播儒家思想的机会。帝丘的学究人数虽然不多,但是这些学究是帝丘有能力接受最粗浅教育的国人的希望。一个匠人,想要认字,肯定是进不了贵族的族学。一个农夫,在收成好的时节,家里有了余粮,想要培养一个读书人,学馆也是唯一的选择。
一代两代人或许改变不了什么,但是五代十代人之后呢?
儒家的种子不就传播出去了吗?
“端木兄不必如此,当初边某为了平衡,不得不让你折节权贵,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如今能让端木兄学有所用,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南卓在边上听着,对于边子白这种指桑骂槐的行为,颇为不爽,决定离开官舍,翘班。
对于端木方的授课,边子白并不在意,但是既然子思有所顾虑,他也有必要提醒一二:“端木兄,表面上学究们希望获得《千字文》即可,但是仅仅一本《千字文》是没办法完成童子启蒙的教材,需要有所准备。”
“还请大令示下!”
端木方一开始没有多想,他预感到属于自己的机会已经来临。但是让他将家学都一股脑的往外送,也觉得不妥当。
“这么说就严重了。”边子白并没有打算插手教化天下的伟大事业,似乎一点好处都没有不说,还得罪人,累死累活的就为了灵魂升华?他才十几岁,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就算是内史府顶着给帝丘学究,将来可能是整个卫国所有的学馆都会受到内史府的恩惠,受众面将数以万计,但边子白依然没有插手教化的心思。
他对此不感兴趣。
但这并不妨碍他提出一些自己的建议:“端木兄,你看一部《千字文》浅显易懂,但是终究不过是一篇只有千字的文章。能够启示教化的作用有限。”
“大令谦虚了!”
从立场上来说,端木方是受益者。另外,《千字文》再简单,也是一篇横空出世的美文,端木方想要写出来,恐怕还做不到。
边子白摆摆手道:“并非谦虚,而是事实。你先听我说……”他打断了端木方想要辩驳的举动,反而继续说道:“教化之举在于明理有德,并非是识文断字。当然识文断字可以事半功倍。世家以《尚书》启蒙,市井以《刑》为启蒙,可现在看来《刑》作为启蒙的读物,太过简单,而现苦于没有很好的办法来替代《刑》的作用。”
“大令想要说什么,但凡端木方能做到,绝不推辞。”
“不不不,我只是建议。并非强求。”边子白摇头道:“我一直在想,一个孩子的本性是善良的呢?还是本性是邪恶的?”
“这还用考虑,当然是善良的。”端木方没有忍住,打断了边子白的自说自话,警觉之后,才抱歉地笑道:“还请大令见谅,在下一时激动。”
“不,很好。你想过没有,既然人生来就是善良的,可为什么长大了,有了私心,有了私利,处处为自己着想,为家族着想,却很少为为国家舍身取义的想法出现?”
边子白甩出一个问题,让人深思。市井的启蒙,授予《尚书》绝对是大材小用,根本就没人会去学。因为学馆里的学生来源基本上普通国人,小商人家庭出身的童子。他们很多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接触到主政一方的机会。被教导成为一个好人,一个敦厚老实的人,就足够了。反正在卫国,有野心的人恐怕都要凉。
《刑》对市井学子他们来说,很实用,但会让人心变坏。
而《刑》虽然很繁琐,但是这是一份带有惩罚警告的社会公约,作为启蒙读物,对于年幼的孩子起不到警告的作用。
那么如何教学就摆在了端木方的面前。边子白的建议比较简单:“儒学向善,人至善,则乡风淳朴,百姓思安。而童子,尤其是乡间能识字的童子,眼下或许看似毫无影响力,但二十年后,三十年后,甚至五十年后呢?教化百姓,非一日之功,乃旷世之力不能及也!”
端木方心头震动,诧异的看着边子白。就边子白的所作所为来看,虽不是奸诈之人,但也和坦荡没有关系。
突然间和他谈乱教化百姓还能说得头头是道,尤其是他对儒学似乎也了解颇深。这就更让端木方不解,边子白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我曾听说过曾子著过一篇文章,名曰:《大学》,可以作为你教学之用。另外,《论语》之中摘录向善之句,也能教化之用。如:‘三人行必有我师’、‘温故而知新’之类的就很好。不知端木兄以为如何?”边子白侃侃而谈的样子,宛如一个老道的儒生,可实际上,让端木方很受伤的是,对方比他还要小几岁。
更要命的是,边子白似乎对儒学也有研究。
要知道,边子白一直以宠臣的身份出现在卫国的官场。当然也有陶朱门人的说法,毕竟他挣钱的本事就很让人羡慕。
可儒生?
和边子白完全没有关系吧?
更何况,边子白在城外指挥对赵军骑兵一战,以禁军步兵全歼赵军骑兵。卫国国人,官场小吏自然不会知道。但是对于卫国高层,卿大夫们却被打上了一个知兵的标签。在平时,恐怕这个标签也没什么用。但是在眼下,卫国的外部环境越来越艰难。甚至还有时刻受到赵军威胁的时候,知兵的才华会被一再放大。
怎么一转眼变成了儒生的模样?某一定是遇到了一个假的儒生?
端木方就这样告诉自己。可边子白的建议又很中肯,甚至连他都没有想过。不过随后,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边子白狡猾地眨着眼睛对他说:“执政府出钱,没必要给他们省。顺便让这些老学究抄录一些典籍,送我家里去,我研究研究。”
端木方苦笑不已:“大令,你想要别家不敢说,端木家族的书库您自可去的。”
可边子白说了一个强大到让端木方都哑口无言的理由:“我不想抄书,很烦的。”
“可您……”
端木方不认为边子白会将这些书用来研读,跟着边子白一段日子,他已经知道边子白的记忆力恐怖让人绝望。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不敢说,但也差不了多少。他看过的公文,不管多久,只要有人问,他就能脱口而出,都不带思考的。
既然有人问,边子白没办法隐瞒,兴奋道;“我要收弟子了。要给他开阔眼界,没办法,当老师就这么辛苦。对了,等过段日子,我子弟认我做老师,我是不是要给他写一篇文章,让他有向学之心?”
看着抓耳挠腮的上官,还信誓旦旦说要收弟子。你敢保证不是去误人子弟吗?端木方怎么看都觉得不靠谱,他根本就体会不到边子白要收了孙膑做弟子的兴奋劲,有多么的疯狂。更让他匪夷所思的是,边子白收个弟子,竟然还要写一篇教导弟子向学的文章?
做老师的难道都需要如此尽心尽责吗?
端木方很想告诉边子白,根本就不用如此麻烦。教徒弟嘛?有教无类,先生如何教,是先生的事,弟子如何领悟是弟子的事,反正孔夫子好像就是这么教授弟子的。连带着他的阿翁子贡也如此授徒。
端木方办事很麻利,在执政府领取了空闲府库的文书作为办学地点,而边子白也将为这个临时办学点起了一个高大上的名字。
二十多个帝丘城内毫无存在感的学馆学究将成了书院第一批学生。
可是有一桩麻烦事找来,这天,南卓就匆匆忙忙地跑来,一边跑,还一边还嚷嚷:“救命啊!子白,也就你能救我们了,还请拉兄弟们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