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者,等等我。”
长生老胳膊老腿的,哪里跑得过庞涓这样半大小子。这个年纪的半大小子,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就算是累个半死,睡上一觉,立马生龙活虎。
老头没有回头,眼神的余光中都透露着些许的不满。
可庞涓对此毫不在乎,他虽然不敢和王诩一样直呼长生其名,可对于长生,他哪怕没有一丝一毫的敬意,反而有种莫名其妙的敌意。家道中落的小贵族出身,还是子边远地区的小城邑里的小门小户,处处透着小家子气的冷漠。总觉得家里头的仆人偷盗者他家里原本就不充裕的食物,欺瞒他这个主人。加上庞涓又是在异常敏感的年纪,脆弱的如同是冬日里的冰凌,挂在床沿上剔透,却谁也不知道会什么时候再看到就是碎裂一地的场面。
长生也不管庞涓的小心思,他原本是想着一个人去边子白家里,然后将王诩回家的事告诉公孙鞅。
还有就是芸娘,让她最好今晚上就回家。要不然王诩晚上还要怄气,谁能想得到,王诩的脾气在遇到了边子白之后竟然坏了很多。
穿过内城之后,需要穿过一个不大的坊市,不过坊市内售卖的货物却很高级,也是内城唯一的一个坊市,样式精美的青铜装饰品,甚至还有金器和银器的店铺,当然最让人痴迷的这里是帝丘城内,乃至整个中原地区最大的绸缎方式。
卫国本来就有很大规模的丝织业,出产的绸缎延续了上千年的辉煌,一直到汉代之后,蜀地的丝织业发展迅猛,才渐渐的没落了下去。到两宋之后,南方的丝织业崛起,让中原出产的丝绸彻底没了销路。
可惜不是白天,要是天气好的时候,绸缎店的伙计,会将绸缎拿出来,放在太阳下,那种柔和的光色,如同洒落的金银一样,让人欲罢不能。这也是绸缎店招揽顾客的重要手段。不同于贵族自己家用的绸缎,坊市的主要顾客是商队,所以规模更大,反而品种不会太多。
但这也足以让乡下小子庞涓张着嘴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挨着坊市的是一个燕语莺声的场所,长生目不斜视的走在前头,反而庞涓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少年该有的羞涩,他似乎在懂与不懂之间徘徊。女闾,这也是帝丘城内最大的消金窟,是红粉骷髅的所在。突然,长生开口道:“你要是敢在这地方靡费财物,乃翁将你一双腿都打断了。”
说完,长生还恶狠狠地回头瞪了一眼庞涓,后者紧张地往后退了两步。
就像是食草动物,吃出了食肉动物的破坏力,几十年阅历的积累,足够让庞涓这个小屁孩吃一壶的了。就庞涓这种小心思,瞒不住王诩,也同样瞒不住长生。当然,王诩可以忽视庞涓性格上的缺点,但是长生不必如此。
这是警告,同时也是让对方清楚自己的地位。
真别把自己当成主子了。
庞涓惊恐的盯着长生,小心翼翼的用眼神的余光观察左右,想跑,又不敢跑的样子。对方的眼神告诉他,很危险。可是很快,他就不记得这些虚头巴脑的事了。就见长生咧嘴一笑,低头看到了庞涓的脚上,一双贵族根本就不会去穿的粗麻的履,轻蔑地说道:“我倒是忘了,你也没有这份闲钱。”
傲慢的老仆,仿佛不可一世的眼神。长生用眼神的余光看到了庞涓握紧的拳头,这小子生气了,就像是一个老小孩,逗着滩涂上一只躲无可躲的螃蟹,好在庞涓还知道一点新来乍到,需要低调,没敢发飙出来。就算是他发飙也没用,别看长生不过是一个仆人的身份,可他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楚悼王薨毙之后,众封君诛杀吴起,王尸被戮的惊险场面,长生也经历过。吓唬一个毛孩子而已,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至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到庞涓发迹之后,估计他早就入土为安了,他怕个啥?
至于为什么王长生对庞涓左右看不顺眼,这当然好理解了。
老王家血统尊贵,还是王族后裔,家族里都是仁人君子……想到这些的时候,长生是一点心虚的,他家的老爷似乎和仁人君子一点都不搭边啊!
不过王诩的本事也是无出左右了,他是一个能够和任何人都搞好关系,甚至把他当成毕生知己一样的朋友来看待的妙人。
可王诩呢?
谁能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在楚国,改革派和保守派都喜欢他,说好听点是左右逢源,说不好听一点是墙头草,甚至是双料卧底一般的存在。这也是,楚国的保守派明明知道他是吴起最重要的盟友,却在‘诛杀吴起’之中,根本就没有人针对他。毕竟他在楚国的官职并不比吴起低,都是卿大夫。而新王登基之后,也没有人找他麻烦,甚至只要王诩愿意,他可以继续在楚国做官。
这样的王诩,恐怕不能算是仁人君子,而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小人。最好也是心思歹毒的谋主一类人。
试想,能够写出《鬼谷子》的人,会是一个宽厚长者吗?
王诩可以是一个智者,也可以是一个谋主,但一生的信念恐怕和君子大相径庭。
边子白府邸。
南卓在一边自饮自醉,唉声叹气,似乎人生已经走到尽头。南氏从建立那一天起,就开始做傻事,当年老祖拒绝了国君的宝座,已经够傻了。可如今看来,傻子也有比较的,没有最傻,只有更傻。大宗伯南丰既然没有胆量指挥上军和赵军作战。
肯定不会想着让自己的儿子跟着倒霉,而是第一时间去魏国寻找奥援。可惜,魏国的日子也不好过。
河西之地,已经拖住了魏国大量的军队,根本就无法抽调军队来帮小兄弟。再说了,赵国还没有对卫国发动攻击,就算是想要干涉也毫无办法。对此,魏国使臣辛贲代表公子罃决绝了南氏的请求,并且明确告诉南丰,只有赵军出兵之后,魏国才有理由干涉。
这就是南丰发疯的原因,甚至开始把儿子坑了也在所不惜。再说了,打仗,这辈子大宗伯是不会了,但儿子南卓应该可以学会……带着这个目的,南丰恳请国君将公学里的贵族子弟一锅端了。他倒是想的很好,到时候赵军不攻打戚邑罢了,要是攻打他家的封地,将这支贵族军官旅全部送到戚邑去,拉着卫国所有的贵族都一起和赵军死磕。
也就是这个目的,让南卓连反驳的意见都不敢有。
太疯狂,老爹难道就不怕战后所有人和南氏为敌?
相对于南卓,公孙鞅倒是很清闲,和往常一样,他开始了和边子白饭后侃大山的节目。不过,让公孙鞅不太对劲的是,总是感觉身体背后冷嗖嗖的,似乎要霉运降临。可又说不出到底哪儿不对劲。端着手中的热茶,猛灌了一大口,才感觉稍微好了一点。
公孙鞅却忧心忡忡,原本以为苟变不来了,少了很多芶家庄出产的农产品,边子白家的伙食要降低一个标准。可让他没料到的是,不仅没有降低,反而直线上升,达到了和卫公一个待遇的标准。虽说边子白在城外有一个小庄子,但种地养活人都不够,更不要说农产品了。可是他们今天却吃上了烤鸭,还是家养的鸭子……谁能想到,边子白竟然将手伸进了卫公的内宛。
苑,狭义的范畴是豢养珍奇野兽的地方。但广义的就变了味道,鸡鸭鱼肉,猪狗牛羊,应有尽有。还有果苑,能够出产一年中大部分当地的果子。还有专门的酒官,负责督造果酒。可以说,内宛就是卫公家的自留地,还是超级大的那种。这天公孙鞅几个吃的鸭子,就是卫公内宛出产的,肥美不说,卫公挑剔的目光还要羽毛都长的漂亮。
不过,有些食材,边子白是不敢动的。比如说牛……内宛里养着牛,数量还不少,但这些牛可不是用来拉车,更不是用来耕地的。而是专门用来祭祀的,太牢三牲:牛羊豕,牛是排在第一位的。每年至少两三次太牢,总不能让大宗伯府的官员去牲口坊市去预定吧?
所以,这些祭祀用的牲口,也会养在内宛之中。当然卫公宴请的时候也会杀了炖肉,可就卫公姬颓那抠抠搜搜的性格,别想了,压根就不可能的事。吃牛,做梦,豕倒是有可能。可为了一口猪肉,也不至于让士大夫们高兴不是?
公孙鞅对边子白这种把手伸进卫公内宛的胆子很佩服,但等多的是担忧,因为他竟然变成了从犯。回味着那酥脆的鸭皮,包含肉质的鸭肉,还有清脆爽口的蔬菜包裹在面皮之中……那滋味,就算是神仙也会破戒的,更何况是他这样的凡人?
可事要分两头说,他们是吃爽了,可问题是卫公内宛的东西眼瞅着变少……加上卫公是个抠门的主子,真要知道是他们吃了,还不闹翻天?
想一想,苟变就吃了两个鸡蛋,还不是卫公宫里头的东西,都被撸了。公孙鞅开始对自己的仕途开始悲观起来:“子白,我们会不会被国君发现啊!”
边子白鄙视的哼哼了一声,他最烦公孙鞅这种吃的时候比谁都凶,吃完就后怕的主,这货绝逼不能做贼,心虚的还没得手呢,就想着要自首:“公孙兄啊,你刚才吃的时候不满意?”
“没有,挺好吃的,可……人不应该为了一口吃的活着吧!”公孙鞅陷入了哲人模式,可边子白一点都不同情这家伙。要是你丫有一个大园子,里面什么食材都有,爷们还用费劲巴拉的去卫公家里头翻?
这时候,宫廷之中的膳夫带着炙人(专门烤肉的官)来到厅堂,躬身询问:“内史大人,刚才的烤鸭可曾满意?”
“都挺好,不过芝麻有些多余了,可以考虑将芝麻磨成酱之后,添加在酱料之中,口感会更好。”边子白回忆了一下刚才的食物,提出了一个不算建议的建议。
果然,膳夫大喜,献媚道:“明日小人带人再来做一次。”
“过几日吧,等本官斟酌一下,拟定一个配料,到时候让白圭带给你。”边子白作为这个时代的顶级食客,还是很负责任的食客,顿时引起膳夫的敬仰:“大人,高义!下官想着,没多少时日,君上就能吃到如此美味的食物了。全赖大人豁达让下官获得此秘方。”
“不敢,不敢。还是几位幸苦。”边子白客气了一句。
见膳夫等人退下,公孙鞅好奇道:“烤鸭不吃了?”
“都连着吃了三天,腻了。明天弄两条大河鲤鱼,顿一锅酸菜鱼吧,吃素一点。”每天都是大鱼大肉,肠胃肯定吃不消,可天气也渐热起来,吃肉多了上火。
看着欢喜的膳夫带着一群宫里的厨师欢喜的离开,边子白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公孙兄,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了?”
公孙鞅一脸的懵逼,卫公家里的膳夫太贱了,哪里有宫廷里的膳夫给大夫做饭,还一脸兴奋,感激涕零,深怕边子白还不满意的膳夫。要是边子白权侵朝野也就算了,一个小小的膳夫,你丫还是卫公家里头的厨师长吗?没错,膳夫是一个很低级的官职,但也是上士一级别的贵族,还是世袭的。膳夫是食官之长,上士官阶。下辖的食官包括,庖厨、内饔(国君、后、王子膳食的主官)、外饔(负责国君宴席的主官)、享人等等。别看膳夫不过是个上士,可手底下拥有厨师队伍足足有一两百人,可以说是卫国境内最权威的美食家。
边子白找他做饭,别的不说,就膳夫带来的庖人的刀工来说,比白圭可强多了。这些人也就没有找到正确的做菜方法而已,基本功扎实到到让后世的厨师没脸见人。为了不影响食物的口感,尤其是肉类切割之后的口感,庖厨甚至专门制作了石头的、陶的、骨头的,各种道具。就凭这份认真,在边子白眼里,绝对是个人才。
“庖厨很高兴,他们学会了这些制作考究,工序繁琐的食物制作秘方,会更加受到宫中的赏识,也为子孙留下了宝贵的传承;宫里的贵人也很高兴,他们有机会吃到更精美的食物;我们同样也很高兴,为君上试验各种食物的失败做法,最后获得最完美的食物,人吃到了美食,就能愉悦心情,君上享受如此美食的时候,心情肯定也是极好的。从这一点来说,我们是在为君上分忧!”
边子白理直气壮的说到,这让公孙鞅瞬间无语。他觉得这辈子恐怕都说不过边子白了。这家伙竟然能够说歪理都一套一套的,还上升到了为君上分忧的高度,还让他怎么说?
就连第一次来边子白家做客的孙伯灵,都扬起头,一脸享受道:“公孙大夫,我们为君上做事,理应受到优待。”
公孙鞅气地冷哼道:“啃你的鸭屁股吧?”公孙鞅气地脑仁疼,瞥了一眼小嘴油光满面的孙伯灵心说:“你还分忧?你就是个吃白食的小屁孩!”
孙伯灵根本就不在意,反而乐呵呵的傻笑不已。
在他看来,原本不过是礼节性的拜访,竟然混到了人生中最美妙的一顿饭,简直就是赚大了。
白圭匆匆进入院子,匆忙道:“师兄,老师回来了。”
“老师,什么老师……”公孙鞅有点糊涂了,随即想到了王诩,这下顿时坐不住了,吓得差点将食案都推翻。惊道:“老师来了,在门口吗?”
白圭心说,王诩是他这辈子注定的便宜岳父。他老人家要是来到了门口,他敢拦着不让来吗?不同于公孙鞅,白圭怕王诩的心态是截然不同的,是那种面对恶狗看守院子,既不想惊动恶狗,又想把院子里的瓜果采了拿回家的心思。再说了,就王诩和边子白的关系,恐怕真不会来登门。老头也是要脸的人,在边子白没有低头之前,他是绝对不会放下脸面的。
“是长生季父,他老人家在门口,让我来通报。对了,还带了一个童子。”白圭回忆道。
边子白站了起来,长生是一个脾气很好的老头,至少对他很有善意。作为主人也不能太慢待了,站起道:“一起去门口迎一下。”
孙伯灵想要开口,却忍不住打了个嗝,挪动着双腿吃力地爬了起来。他是新人,跟着公孙鞅过来混吃混喝,加上年纪小,没有插嘴说话的机会,只能埋着脑袋一个劲的吃,以至于吃撑着了。
“长者来家里坐一坐,喝杯茶。小子让芸娘准备一下,让人准备车马送你们回去。”
边子白在王诩不在帝丘的时候,没少去王诩的家里,长生基本上每次都会给他送一壶热茶,边子白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虽说和王诩不对付,主要是关系搞僵了,根本就没有缓和的机会。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缓和,就是低头摆入王诩的门下。可问题是,他都已经出仕了,还拜师干什么?
长生看了一眼庞涓,豁开嘴乐道:“也好,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对于边子白有多少恨意,就算是成为王诩弟子不就的庞涓都很清楚。可王诩并没有要报复的打算,属于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可没想到的是,不仅仅老师身边最亲信的仆人都叛变了,连带着大师兄,大师姐……一股脑的都叛变了。
庞涓虽然长了一颗玻璃心,还是属于特别容碎的那种。可还是忍不住心疼王诩,好在没有师娘,要是连师娘都叛变,王诩真够得上众叛亲离了。
他有种野兽独有的警惕,抬头一看,发现边子白正兴趣盎然的盯着他看。强忍着心头的紧张,做了一个自认为无懈可击的动作,揖让道:“在下河西庞涓,是老师新收的弟子。”
“庞涓?”
边子白摸着下巴,心中警觉。庞涓的能力毋庸置疑,不过心性太过歹毒,屠戮同门这种事做出来,谁都看不起。而且原因还是因为嫉妒孙伯灵的才能。
边子白琢磨了一会儿,时间也不长,对边上的胖子孙伯灵说道:“伯灵,你来接待他。”
事情到此,也就罢了。
可谁让边子白竟然转身之后,竟然嘀咕了两句,还似乎故意让庞涓听到了:“河西庞氏,也不知道是哪儿冒出来的土著。”
庞涓是多要脸的人啊!
很的心头都在滴血,长生看不起他,边子白也看不起他……卫人好无理!
他日爷们要显贵人前,非要让你们后悔今日的傲慢。
嗝~
孙伯灵好奇的看着如同瘦竹竿一样的庞涓,忍不住了打了一个嗝,略微有些抱歉的看了看庞涓,随后自我介绍道:“在下齐国孙伯灵,刚才……刚才是吃太饱了。”
庞涓本想说你刚才的举动很失礼,可嗅着空气中残留的烤鸭的香味,那种油脂在高温下凝练的气味,悠长而厚重。没办法,孙伯灵的嗓子眼还有半截鸭屁股堵着呢。
更让庞涓尴尬的是,他又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