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子白的马车在国相府停下不久,子思的随从应龙就在门口迎了上来。
他有点诧异,原本以为只是孙伯灵下车。这几天孙伯灵一直都是去边子白那边吃饭,听边子白和公孙鞅等人胡吹,然后回来询问子蒙或者子思,他不解的问题。
可让子氏两位主人惊诧的是,这帮年轻人,天南地北,无所不谈,而且内容极其驳杂,关乎为政、牧民、立国、甚至法制等等,可最多的竟然是美食。可即便如此,谈话之中也充满了智慧的光芒,一旦针对痹症必然言之有物,根本就不像是这个年纪才该有的才智。尤其是边子白,大半部分,都是他一个人在说。
想到边子白曾经说过,要让孙伯灵自己选择老师的要求,原本子蒙是不屑一顾的,一个毛头小子,仅仅是聪慧,就小看了天下,等到那天发现自己是井底之蛙的时候,才会感受到天下之大。可实际情况是,边子白随口一说的问题,公孙鞅解答不了,南卓也解答不了,回去问子蒙和子思也解答不了的时候,边子白却有答案。
这不就说明,边子白就算如王诩,但也要比子蒙等人高出一截吗?
更何况,边子白还曾经难住过王诩,从他哥哥嘴里,荣任王诩的‘毕生之敌’。当然,有玩笑的意味在其中,双方都并不在意。
这是一个让自认为是天下第一等人才的卿大夫难以接受的事实,子蒙也是因为心力交瘁之下,病情急转直下,迅速恶化了起来。从昨日起,已经水米不进,靠着人参吊命。
“唉,天见可怜的,忙活了一辈子,连个子嗣都没留下。”苟老爷子眼尖,看到边子白的那一刻,有点不敢认,问了人才知道原是那个酒肆女的兄弟。脸色顿时不好起来。
而边子白只是朝着他看了一眼,随即对应龙恭敬道:“还请长者通报。”
苟老爷子在国相府邸最外层的院子里唉声叹气,子蒙病重,并没有在帝丘城内传播开来。只有几个和子氏相近的亲朋知道一些,但为了避嫌,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子蒙快要不行了。子家的考虑多半是源于国君的感受。姬颓多少还是有点忌惮子蒙的,一旦表现出大操大办的迹象,保不齐会对整个子氏都产生怀疑。
这是子蒙坚决反对的,他不希望因为自己,而让整个子氏都背负沉重的压力。对他一个将死的人来说,这是让他连死都不安生的结果。他只不过想要静静地死去,就像是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帝丘。等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子蒙才知道,落叶归根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一种执念,更是一种难以抹去的乡愁。能够满足这个愿望,他已经再无遗憾了。
要说有遗憾的话,只有一件事了,他的弟子苟变。
苟变是子蒙的弟子,还是唯一的弟子。
他倒是这几日都在近前伺候,要是换一种情况,子思也不会答应这等荒唐的事。可自己的胞弟……哎,为了国君奔波了一辈子,年富力强的时候却被贴上了叛逆的标签,长年躲避在齐国。要不是前国君的继承人死绝了,他根本就没有机会回到卫国。
毕竟如今的卫公姬颓的国君宝座,是从怀公手里夺来的国君。他怎么可能会容忍一个坚定的怀公臣子留在帝丘?
苟老爷子看着在他不远处等着的边子白,心头不免来气,心说:“小子,你以为国相的关系真那么好搭上?”
他要不是有苟变的关系,国相家的大门都进不来。没办法,这就是阶级,一个让他仰头能看得到,却永远也触摸不到的层次。
或许他的孙子苟变能够勾到,可实际上,苟老爷子也是慌得一逼,子蒙是子蒙,子思是子思,两人虽然是亲兄弟,可苟变不过是子蒙的子弟,能够曾经获得子思的推荐出仕,已经是莫大的恩情了,万一子蒙一死……苟老爷子担心苟变身后最大的一个靠山也就要没了!
对于苟老爷子的热情,子氏是非常不耐烦的。就连苟变也不太愿意让他出现在国相府,毕竟丢人不是?
可没办法,苟老爷子自从知道子蒙要不行了之后,在家里吃不着谁不香,整个人都像是爬满了蚂蚁似的,让他坐立不安。也许,只有国相府的堂堂威仪才能压住他躁动的心思。
片刻,应龙走到边子白面前,低声道:“二老爷有请。”
边子白闻声站起来,在苟老爷子目瞪口呆的凝视下,走进了后院。要知道,苟老爷子虽说如同自家老爷子要嗝屁的热络劲头,可连子蒙的面都没有看到。
更不要说国相子思了,哪位根本就不可能真把苟老爷子当回事。毕竟苟老爷子的心思上位者不难猜,猜到了,就会鄙夷他的为人。
还是之前的庭院,不过夜幕下,生机宛如被隐去之后,有种阴恻恻的寒意。似乎也预示着主人的生命将走到劲头的寥落。
边子白走进了子蒙的卧房,房内明灯不熄,十多盏明灯盘踞在青铜灯塔上,照耀的房内如同白昼一般。孙伯灵跪在子蒙的跟前,似乎在落泪,而子蒙却在轻声的劝解孙伯灵:“明日去见王夫子,然后回来之后等你的决定。”
之前苟变再一次拜访过王诩,不过很可惜,子蒙的面子还不足以让王诩改变收徒的标准。记名弟子倒是可以给,但是入室弟子不行。
这和子蒙的期待差距非常遥远,入室弟子才是真正继承老师衣钵的人,如果是一个记名弟子,等同于放羊而已,老师是否成名有什么关系?
苟变是去学兵法的,而不是为了出仕找一件光鲜的外衣?
再次见到边子白的时候,苟变的心情很复杂。连日来饱受打击的内心,脆弱的有些敏感,同时看到边子白的那一刻,心头还是冒出一丝小小的愤怒。子蒙曾经在万般无奈之下,决定让苟变投入边子白的门下学习兵法。
要是没有路姬的事,说不定他就答应了。
达者为先嘛?
他也不是很在乎辈分的问题。
可当边子白将他内定的媳妇……虽然路缦很不喜欢他,但苟变还是坚持,认为只有他能给路缦幸福。并且认定了路缦是他寻觅多年的良伴的那一刻,边子白顺理成章的被他认为是小舅子、内应的最佳人选。可没曾想到,他不过是出城去祭祖,几天后回来完全都变了。
边子白不仅挖了他的墙角,还想要给他当师父,苟变脸皮再厚,也不能答应啊!
边子白挥锄头墙角也就算了……原本苟变也想去堵边子白的,可是想到和边子白形影不离的赵武,他担心自己打不过。两人第一次比试是在赵武从奴隶营中刚出来,赵武的身体虚弱,根本就没有调养过。就这样,两人还斗了个半斤八两。
后来几次,苟变明显落了下风,这还是赵武故意放水的结果。而在帝丘城外,赵武诛杀禁军叛逃将领的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夺车战,顿时让他明悟了,他比赵武差的太远。
打不过赵武,不仅不能教训边子白,还可能让自己再一次被羞辱,这让苟变很忧伤。当然他可以选择骂街,可边子白的嘴皮子……他能骂的过吗?
犹豫很久,苟变的报复行动就被耽搁了下来。
但是苟变这一次绝对不能同意,就算是子蒙已经病入膏肓,恐怕命不久矣的时候,也不能答应。边子白,他这辈子最多不见面,打不过躲着总可以吧?可要让他拜边子白为师,然后腆着脸路缦:师娘!就算是脸皮再厚,他也做不出来啊!
面对苟变的固执,子蒙也只能暗叹,命运捉弄人而已。
可当边子白再次登门,子蒙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强撑着病体,还是见了边子白。后者来到之后,没有对将死者的哀伤,更没有对长者的缅怀,反倒是给人一种礼尚往来的还礼似的,来还人情来的。这让子蒙有种哭笑不得的气恼,自己都快要死了,这家伙可算逮住机会还人情了。可他也好奇,边子白会那出什么来还当初的一份人情?
子氏出私兵,还送出了摇光剑,当时可算帮了边子白大忙。要不然,边子白在城外和赵军相遇的那一刻,就麻烦了。当时还多亏了子氏的私兵,抵挡了部分赵军的冲击,真要靠着禁军那帮人,恐怕边子白的小命都要玄了。
至于摇光剑,子蒙也清楚,这家伙对宝剑并不在意。可送出去的宝物,再也不可能要回来。
算了,就在他身边吧!
算是……个念想。
“长者,可有未完成的愿望需要小子帮忙?”边子白在子蒙榻前的蒲团上跪坐,后背挺地笔直,表情也很凝重,但一开口却让苟变鼻子都快气歪了。
要不是子蒙卧病在床,边子白这家伙倒好,来了不嘘寒问暖一阵,竟然一开口让他老师说遗言,仇人都不带这样的啊!见到边子白的那一刻,苟变新仇旧恨一起来,早就想要动手了。再说了,此时的苟变信心满满,毕竟赵武那家伙不在。要不是顾及子蒙病重,甚至连说话都支持不了多久,苟变说不定就拔出拳头和边子白拼命了。可即便如此,苟变也从地上跳起来,怒目针对:“边子白,我师对你不薄,为何如此无理?”
子蒙看了一眼故作镇定的边子白,还有怒气冲冲的苟变。有气无力地笑了笑,轻声说道:“让苟变出去!”
应龙堵住了苟变,面对这位大拿,苟变连脾气都没有,只能哀怨道:“老师。”
“出去!”
留下边子白和子蒙两个人,面对面的看着,随后两人都露出了苦笑。率先开口的却是边子白:“我可教不了这样的子弟。”
一开口,就堵住了子蒙的要求,让这个濒死的人眼神暗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