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盯上。
在卫国,让丁祇盯上的人,最后的结局都会很惨。出于内心的恐惧和侥幸,乐平强撑着没有让自己彻底奔溃,但是身体却颇为不堪的颤抖起来,他知道自己,根本就熬不过酷刑,更何况还是丁祇抓着不放的案件。
刺杀卫公。
如果让他真刀真枪的去,他肯定还没走到卫公面前,就已经瘫倒在地上,变成了一摊烂泥。似乎下毒是专门为他而存在的刺杀办法。但他不能认,一旦认下,什么都完了。就算是心脏如同在喉咙口,要跳出来的紧张,乐平还是强忍着心悸,佯装不知情:“老祖,您恐怕弄错了吧?平不过是个宫中小宦官,平日君上的饮食也不是奴婢安排的,那些人都是您的安排。”
“没错,君上饮食方面,确实是老夫一手准备。这一点是君上的信任之恩,老夫莫敢难忘。但是你也有机会,要我说出来吗?”
这话当然不假,卫公平日入口的食物,不管是庖厨,还是送来的宫人,都是丁祇最为信任,或者完全控制的宦官,连宫女他都不用。包括食物试毒的阉人,都在丁祇的全盘控制之下,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已经到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之所以不用宫女,最大的原因是女人永远会因为一些说不清的原因被男人欺骗。
被美丽爱情谎言包裹住的女人,愚蠢地如同一直只知道的哼哼的豕。这在宫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丁祇是一个宦官,他憎恶所有虚假的东西,包括爱情。但是宫女们会选择相信,因为宫廷就算是再严厉,也不过是针对男人充满了恶意,将一个男人弄成一个不完整的男人。女人,就算是身份最低微的宫女,她们也都是一个个完整的女人。而且女人是会幻想的,一个活在幻想中的女人会做出什么傻事来,连丁祇有时候都会不寒而栗。
放火。
下毒。
甚至是将年幼的公子公主溺死……
这种事,卫宫中不会断绝,在任何一个诸侯的宫殿内都不会断绝。原因也很简单,都是那个国君的宝座惹的祸事。
所以,乐平表面上是没有任何机会对卫公下手的,但是千算万算,还是有了遗漏。这是丁祇无法容忍的错处,虽然在这件事上卫公姬颓并没有责怪丁祇。他能有什么可以责怪的呢?想要他死的人,恐怕就是他三个儿子之中的一个,卫公甚至一度不敢去查探最后的真相。
因为那样的话,他就必须要将一个儿子处死。如果要是找不到真正那个下毒的人,恐怕姬颓要对三个儿子都开始怀疑,甚至用手段控制。结局可能会让卫公都无法承担,从一场很没有新意的宫廷政变,变成一场国家分裂的内战。
从一开始的恐惧,然后再强自镇定,乐平也渐渐的喜欢了这种如坠冰窟的寒意,他仿佛恢复了一些道:“老祖,奴婢不知你到底指的是什么?”
“奴婢入宫进二十载,兢兢业业,从来不敢有任何的懈怠。奴婢不过是一个残缺之人,苟活已经颇为不易。不敢,也不想牵扯到宫中的变故之中。奴婢知道老祖是因为国君身体抱恙,开始着急了。太子又对老祖颇为不满,担心日后新君对老祖不利。可是老祖,您摸着心自问,奴婢不过是和太子走的近一些而已,也是最近的事。难道这就会惹起您的杀心吗?”
“乐平,你以为胡乱攀附会让我心生畏惧,甚至放你一马吗?这宫掖之中的天还没有变,太子就算是再欣赏你,也不会在弑君的事情上包庇你。尤其是在太子没有任何嫌疑的时候,他会比任何人都怨恨你。”丁祇不为所动,他活了这么多年,可不会被一两句话给吓住。
更何况,太子根本就不值得这么做。
这卫国的国君将来是太子的,这一点太子知道,国君处于稳定的考虑,也不会随意表示要更换太子的意向。
在丁祇看来,乐平是疯了,他已经开始疯狂地攀附任何一个可能对他有利的大人物。就如同溺水的人看到了伸到他们面前的稻草,明知道一根稻草根本救不了他们,但是他们宁愿放弃挣扎,而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那根注定会断掉的稻草之上。
丁祇知道他不能让乐平继续说下去了,天知道他会攀附多少人,搞的整个卫公宫掖里不得安宁。当即直奔主题:“乐平,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下泪,你还记得从宫外带进来的茶吗?这可是你带入宫中的,没有人碰过,直接送到了君上的寝宫之中。”
“茶?”
如果真的是乐平下的毒,他能不清楚卫公到底是因为吃了什么而中毒吗?
茶,只能是茶。
可是乐平有他的办法,他只要将事情拖下去,仿佛就有希望似的,开口道:“茶可是边子白制作的,我不过是从他手里拿了过来。”
在乐平看来,边子白这等小人根本就不值得信任。
他之所以会这么想,是有原因的。边子白一开始被丁祇威胁的时候,担惊受怕,只能卑躬屈膝地献媚。连乐平这种在卫宫之中地位中等宦官都得到过边子白的贿赂,肯定不是那种敲碎了骨头都不吭一声的硬汉。既然是小人,那么肯定做过很多见不得光的事,一旦攀附到了边子白的身上,盘问之下,必然会漏洞百出,说不定能够牵出更大的隐秘,让他蒙混过关下去?活着,活着很重要,毕竟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任何人都在死面前会犹豫,会害怕,会恐惧,会崩溃……何况一个小人?
只要将事推到边子白的身上,不敢说立刻脱去嫌疑,乐平也能有一个缓冲的时间来安排。
但是丁祇却冷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你也太小看了边子白。他是士族,是贵人出身。你觉得他当初巴结着给人你送礼,给老夫送礼,是因为他没有骨气,或是干脆认为他和你我都一样,活的连骨头都已经烂掉了吗?”
“难道不是?”
乐平不解,在宫廷这座炼狱场内,他看过的人无数,什么样的人都有。他不相信边子白的所有表现都是装出来的,他绝不相信!
丁祇冷哼一声:“你太天真了,老夫当初吓唬他要招他进宫做宦官,他是怕了。只不过那是因为贵族的尊严分三种,第一种,家族的荣耀,这是值得用性命去维护的尊严;第二种,士族的尊严,这需要看人,有的人硬气一点,有的人软弱一点,但是他们也不畏惧死;最后才是男人的尊严。”
“老夫当初威胁说要让他进宫,看似破坏的是他男人的尊严。但实际上,他受损的是家族尊严,一个封君之子怎么可能做宦官?这比杀了他更加让他难以接受,所以他才在那段时间里,活地如同我们一样卑微。但是你知道吗?如果现在他犯事落难了,我再去威胁他同样的话,他会从容赴死……因为他的身份已经不会让他受到之前的羞辱,而让家族蒙羞了。他可以选择一种更体面的恶死法。你我都已经威胁不到他了,死只能吓唬你我这种没有根基的小人物,而不是哪些拥有强大底蕴的贵族。”说出这些,丁祇都很沉重,他似乎也能深刻的感受到边子白从看他畏惧的眼神,到如今,反而是有些怜悯的眼神。
每当这时,丁祇都恨不得拉着边子白的耳朵,在他耳畔大声咆哮,老夫怎么就可怜了?
这种心灵上的感悟,不是近距离观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体会,可丁祇宁愿没有这种灵性上的体会,这让他觉得自己更加丑陋了。
丁祇长叹道:“你当初授命去问边子白讨要制茶之法,难道边子白就上手将所有的茶叶都炒制之后进献给君上了吗?”
“他甚至连炒茶都懒得去,只是随口说了几句。如果是你我遇到这种好事,会恨不得连茶叶都是自己采摘的,更不会让其他人分润功劳。这就是士大夫,他们的退让只是‘君子不立与危墙之下’,但绝对不会把任何人当一回事,尽管那个人是国君,也是如此。他们的眼里,只有士族,只有士大夫的尊严。”
“所以,茶叶根本就没有经边子白的手。当然,我清楚,如果边子白要下毒的话,他的办法会让你我都束手无策。甚至国君和老夫来年发现的机会都没有,君上就该薨了,你的笨办法,边子白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屑用。因为茶叶下毒看似很隐蔽,但是却非常容易追查,尤其是证物还天天放在君上的寝宫里,你还用我继续说下去吗?”
“这中原大诸侯五六,小诸侯无数,几乎每年都有国君暴毙,你以为他们都是生病死的吗?”
乐平惊呆了,他想不透贵族会如此让人难以捉摸。
边子白真的会这样吗?
实际上,用同样的问题继续问边子白,边子白该跪的时候,还得跪,他就是这么一个始终如一的人,不得不说,丁祇犯了经验性的错误。
反正对边子白来说,刀架在脖子上,不跪,那就是犯傻!
但同时,边子白身上有这个时代贵族几乎所有的臭毛病,乐忠于享受,偷懒,对于工作不上心,却乐忠于玩乐。
还有就是他也拥有和任何一个大贵族子弟一样,让人羡慕的知识传承。
丁祇估错边子白的性格,也不能怪他。他只是用这个时代的眼光去看一个后世的人,仅此而已。
再抵赖恐怕也没有结果,噗通……乐平跪倒在地上,如同一摊烂泥一般软塌塌的松了下去,眼神也渐渐暗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