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威风凛凛的一群人,一个个如同从女闾之中折腾了一夜的浪子,虽然仿佛腰都要折断似的,脸上却带着一种满足的微笑。
这就是愉悦的感觉,似乎每一个人都一样。
而大部分人对喜悦的表情,都差不多。
“边大夫,好才艺!”
“边大夫,来齐国一定来老夫的府上!”
“边大夫,还请来燕国的时候,一定帮忙调教寡人宫中!”
……
仿佛都有了约定,大殿里吃撑着了的大人物们一个个从边子白的面前路过,就像是真的路过一样,表现的那么不经意和意外。但每一个路过的国君、国相、公子,都留下一句热夸奖的话,或者强求帮忙的话。
可是听在人的耳里,却总不那么舒服。
这种不舒服仿佛像是一个满怀青春和梦想的年轻人,自以为天赋爆炸,可在旁人的眼中,完全是天赋被点错了。
这就尴尬了。
……
“边子白,看你干的好事!”
能够这么说边子白的,恐怕真没有别人了。整个宴会上只有列御寇会这么干。说老实话,列御寇一直对边子白的感觉不太好,现在就更差了。一开始,他觉得这小子的动机很不纯,倒不是说边子白是故意下套利用列御寇。而是在他看来,这小子对女儿的感情很不对劲。
哪里有选择老婆比自己大那么多的?
边子白十六岁了,而他女儿路缦呢?二十出头,可能二十四了。这话说的,列御寇也是心虚不已,他都忘记自己女儿多大了,可见他这个父亲当地也很不合格。
十六岁的少年,爱上二十多岁的少妇。
总不至于说边子白这个人爱好独特,喜欢啃一口老的,嚼不动的牛肉干吧?这话说出去,连他自己都不信。甚至在列御寇看来,女儿虽然面相颇为不俗,但人高马大的,干活应该是一把好手,可嫁人……真没有太多选择。
这让列御寇很迷惑,边子白这小子到底图什么?
难不成就喜欢老女人的成熟?
不得不说,老神仙列御寇也很新潮。
不过,眼下他没心思去想这些。一来,女儿和女婿完婚在即,他就算是不满意,也不能做那个恶人,更何况女儿未必会听他的,万一被撅回来,很伤面子;其次就是,他也无法给女儿找一个好归宿,算了,还是捏着鼻子认了吧?
可原本列御寇还觉得边子白就算是年纪小了一点,但名望和才学还行,至少能文且善于经营,以后女儿不会受苦。可是当边子白露出了吃货的属性之后,他彻底暴怒了,一个能够啃麦饼当名士的人,对于有口腹之欲的家伙是什么感情?那是阶级敌人一般的对立场面啊!没办法,列御寇的江湖地位太高,就算是王诩也比不上他老人家,或许以后王诩的弟子叱诧风云之际,有后来居上的可能。但是在眼下,王诩根本就无法和列御寇相提并论。
女婿善于整治美食的这个属性,并没有让他高兴。反而让他有种如鲠在喉的难受,喜欢什么不好,喜欢吃?
这有出息吗?
边子白也很迷茫,躬身问;“岳丈,到底怎么了?”
“发面是你整治出来的?”
列御寇板着脸,痛侧心扉的样子不似伪装。而边子白在迟疑了一会儿之后,点头道:“没错。”
“碱面也是你整治出来的?”
多次稀罕呢?要是这时代有碱面和面条,他还用受这份累吗?边子白心说,馒头和面条都没有的时代,简直生不如死。而且稻米也不是经常有,这让他对当下的饮食几乎抓狂。他可不想吃小米饭,拉出那种比土疙瘩都要硬的粑粑来,太考验自己的小雏菊了。
边子白坦然道:“没错。”
“然后宴会上的菜谱,也是你……”
“岳丈,你到底听到了什么?”边子白觉得不太对劲已经有一些时间了,要不然哪些国君国相这样的高身份的人物,一个个疯了跑到自己面前来说自己好本事。
列御寇痛心疾首道:“你就没有想过这些会连累你的名声吗?”
“名声?”
边子白自问了一句,拥有一个好名声自然很重要。但对于他来说,什么样的名声才是好名声?就有的说了,比如文教武功,都算是一个人的才能。但是如果一个怕死的人拥有了武功,一个莽撞的人拥有了文教的才能,并不能算是好事。
他对于名声的定义也不在乎一时一地的得失。他刚开始想要名声的目的很不纯洁,是为了自保。想要在有保护的环境里,获得人生最大的自由。这很不容易,就算是在后世,也不是能够轻易做到的事。后来他有了这份能力之后,就开始想着改变一下这个世界。
至于如何改变,他觉得先从饮食开始也未尝不可。
王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这话还不是他说的,是司马迁说的。而和这句话相近的有,比如荀子就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类的话,并不少见。甚至还有孟子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类的词句。只有将名声深深的植入百姓的心中,这才是一个名士的最大荣耀。可以说,边子白想要当名士,而这个名士的侧重面和普遍的名士价值有点背道而驰,但他不在乎,并且似乎乐在其中。好吧,这算是他的一个借口。等到他把造纸术研究出来之后,有了擦屁股纸,天下才会明白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管是司马迁,荀子,当然,这些人都还没出生。孟轲成了自己的小徒弟,才五岁,十年内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惊人之举。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种思想并没有出现。
但并不是说这种思想完全没有根基,只是被时代所压了下来,毕竟如今是争霸的时代,民生问题都被君王们给忽略了,虽然他们也知道长期的高压是行不通的,但也架不住打仗太多,顾不上了。等到名不聊生的时候,自然会被人想起来。
边子白开口道:“五谷之中,以菽麦为最卑,菽之卑乃食之易伤脾胃,而麦卑乃口感不不佳,难以咽食。小子以为,天下万物必有其用,悯于百姓之苦,却束手无策。”
和讲道理的人说话,必须要在道理上让对方认同。边子白深谙其中三味,而列御寇以名士的姿态出现在世上,要是连他都不讲道理,这个世道还会有人去讲道理吗?
听着边子白的解释,列御寇颇有感触,点头道;“不错,民之苦,难以言述。”
劳动力水平低下的时代,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原因多种多样,但是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生产力水平低下,供需不平衡。即便有权贵锦衣玉食,可实际上,大多数小贵族只是比百姓也多了一个吃饱穿暖而已,不需要为生计奔波而已。可真要有人说平均了,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这是瞎扯。母系社会就是平均制下的产物,可一个部族也很难经受住自然的灾难。
就算是在战国时期,耕者有其田,但归根到底还是生产力水平低。想要吃饱,还是不容易。
尤其是农业上的落后和食物加工水平的地下,让食物一直成为最为精贵的物资。
在这种情况下,有些食物还要披上劣等的外衣,这就更加深了食物的匮乏。于是,边子白琢磨出了石磨,精面,发面和碱面,让原本并不受追捧的麦子的地位一下子提高了起来,这本来就是一件好事。
列御寇也无法反驳。
边子白继续道:“菽一直以来都是以制酱为主,但小子发现,菽在泡发之后磨碎,加入少量的石膏可以成为一种对身体毫无坏处,却好处不断的食物,岂不是让百姓多了一种选择?而且小子发现,菽加工之后的食物,能够很大程度上替代肉食,成为民间最为重要的食物之一。”
这哪里是选择,而是帮了大忙了。豆腐虽然不能当饭吃,可要是当作菜的话,效果还是很不错的。尤其是豆制品是后来华夏千百年来最为重要的蛋白质来源,可以说,豆腐支撑了整个民族体魄的重要支柱。只是豆腐开始推广的时候并不顺利,这也是时代限制而已。
当然,豆子肯定不如肉食和奶制品的效果好,营养价值高。但这已经是最容易通过耕种获得的食物了。农耕民族,很多时候选择的机会并不多。
这些,列御寇也没办法反驳。
“你说的也有道理,但这些事国君们不知道,士大夫们也不知道,唯独你一个人做,却需要被小人猜测怀疑,何苦至此。”列御寇皱眉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样直白的话这个时代是没有的。但这里面的意思,估计谁都懂。
边子白仰天长叹,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也不知道给谁看:“岳丈不知‘王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民之苦,天下皆知,小子不过是中人之姿,却不敢妄自菲薄,立志于能做一点对民有益之事。菽之豆腐也罢,发面碱面也罢,都是其中之一。小子不敢天下人皆知小子本意,却能看到家中仅有麦者能果腹,家中仅有菽者能安身足矣。”
这逼装的,边子白都差点忍不住给自己打满分。
而身后的孙伯灵作为弟子,立刻拿出空白的简牍来,舔着毛笔写了起来。作为弟子和追随者,记录老师平日里有感而发是日常工作。就像是这个时代的很多著作,其实都不能称之为专门的文章。而是长年累月有感而发的警句。比如说《论语》,所有的警句都不是按照章节来写的,而是通过子弟们的整理老师毕生所说有这里的话之后,汇总而出的著作。
这也是语录体的特色。
当然,老子的《道德经》之类的著作不是这么来的。所以从文学上来说,道家要比儒家起点跟高。
列御寇恍惚了一阵,从牙齿缝隙之中挤出一句话:“你是儒家?”
“不全是。”边子白有点心虚道。
没办法,他可不想和任何一个名士谈论典籍。虽然很多他都能背诵下来,可问题是,要论感悟,他几乎说不出多少自己的见解,很容易被人看清底细。
列御寇原本想要告诫边子白,口腹之欲非君子之道。这个话别人说或许不妥,但是他说,底气十足。可谁知道边子白不按常理出牌,开口闭口就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架势来,把自己放在了道德高地的顶端,然后用鄙视的目光看芸芸众生。
这不是儒家还是什么人?
儒家善于雄辩,当然也不是无往不利,次次都能赢。但是儒家有一个本事是任何其他学派都不曾有的。比如说儒家和名家雄辩输掉了,不要紧,对方颠倒黑白,小人之心昭然若揭;儒家带兵打仗,没打赢,也不要紧,不义之战,非战之罪;儒家被墨家的机关术给祸害了,然后爬起来,拍拍屁股道:奇淫技巧,小道也……反正作为一个儒生,他们总能找到理由来安慰自己的失败。
加上儒家本来就是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上仿效三皇五帝,下体恤黎民百姓,大道理一箩筐,说得头头是道。可谓嘴炮无敌。
列御寇是道门中人,他向来都看不起儒家,认为儒生是夸夸其谈之辈。尤其是儒生善于利用对自己有利的道德绑架,让对手无所适从,就更让人窝心了。而边子白的话,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意思,他只是做了一点对人民有益的事而已。明明是这小子贪吃,却变成了大公无私,这还有道理可讲吗?这就是道德制高点,让列御寇就算是满腹经纶,也被驳斥地哑口无言。
列御寇一甩衣袂,气呼呼地走了。而他的大弟子对边子白倒是感觉不错,偷偷给了一个赞许的眼神,低声道:“师妹夫果然善辩。”
发现不太对劲,有种被野兽盯上的心悸,一回头发现老师恶狠狠地盯着他,顿时讪笑着跑了。
而自始至终,平城君熊肥都在边上被忽视了。可他却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瞪大了眼珠子惊诧得地看着边子白,仿佛这个小时候的小伙伴,已经让他完全不认识了。
“熊二……”
边子白怒道:“你再敢叫我熊二,我就和你绝交。”
“好吧,子白。”熊肥撇撇嘴,很不情愿地开口道:“你岳父是列神仙,你怎么就不早告诉我?”
这话说的,太有道理了。边子白很想提着熊肥的大耳朵质问他,宴会开始不久,你就过来蹭吃蹭喝,还一个劲的说一些他根本就不知道的趣闻,小爷有开口的机会吗?
边子白冷着脸道:“还不算是姻亲,过几日完婚之后,才算是姻亲。”
“我要来。”熊肥自告奋勇,对于自来熟的人来说,根本就不存在尴尬这种让人很难受的场面。他们总是兴高采烈的来,兴高采烈的走,活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边子白心说:“我不让,能行吗?”
恐怕真不行,他可架不住一个平城君在他结婚的日子来家里闹事。
对于熊肥,很多人选择忽视,但也有人表面不在意,却记在了心里。姬颓就是其中一个,口中玩味道:“阳城君幼子,没想到真的是他。”一个楚国贵族,家族被楚王灭族了,只身逃亡在列国。可以说,故乡是回不去了,家族也没有了,只能在外做官。而且这种官员也很难融入到本国的官僚之中,可以说,没有了退路,也没有根基的孤臣。
君王最喜欢的臣子,恐怕就是孤臣了,因为这些人是最不可能叛变自己的臣子。
丁祇随后跟上姬颓,低声将探听到的消息告知:“君上,都弄清楚了,平城君认出了边子白是少年之友,阳城君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