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战之前,尤其是在洞悉了卫人依仗之后,庞爰觉得这时候应景的事情不外乎杀个无关紧要的人,拿这家伙的狗头,来震慑一下士卒的畏惧之心。
巫祝充当这么一个人再合适不过了。
首先,这家伙竟然敢骗自己,简直就是狗胆包天。身份卑贱的巫祝竟然敢拿军国大事当成儿戏,简直可恶之极。死不足惜的东西!
其次,巫祝很让人厌恶,虽然军队之中也配备巫祝。但是和宫廷豢养的巫祝,民间的巫祝都是完全不一样。师一级别的军队之中,就有一种成为力士的职务,不是官员,却享受士的待遇,不是士兵,却需要冲锋打仗。而且在战争之中,经常会披上羽毛制作的衣服,带着恐怖的面具,出现在将军的车前。
这恐怕是勇士和巫祝相结合的身份,作用很明显,有辟邪和吓人的作用。
除此之外,大部分的巫祝都不会让人喜欢,主要是因为他们除了一些根本就不管用的偏方之外,什么才能都没有。但是达官贵人们却愿意相信他们,尤其是妇女,巫蛊用谗言,谣言,甚至是恶语中伤来获得权贵们的信任,离间忠良。巫蛊祸乱宫廷的事屡见不鲜,但是因为受众面太广,没办法禁止。主要是因为世上没办法解释的事太多了。
为什么有人肚子痛,一天后死了?为什么有人肚子痛,睡一觉,或者上趟茅厕就好了?
这种问题没有解决,巫蛊也就绝对不会被禁止。
以谗言和恶语中伤获得信任的巫祝,自然被贴上了无耻小人的标签,有能力的士大夫是绝对看不起这一类人的。
这也是为什么庞爰对巫祝总是一副嫌弃的表情,因为就像是苍蝇一样,巫祝就算是表现出最大的诚意来卖萌,还是会被嫌弃。
临近攻击之前,庞爰接到了一个坏消息,儿子庞诩气愤地提着一件玄色的袍子,来到父亲面前,懊恼道:“让他给跑了!”
“往哪儿跑了?”庞爰从不可一世的强大自信之中醒来,心头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得意忘形,攻城神器还没有得到,他要尽量保持低调。
庞诩将手中的袍子往地上一甩,扑腾起来一团灰蒙蒙的尘土,说道:“这家伙去了军营之后,就脱下了袍子,然后将脸上的尼彩洗去之后,就不见了。应该躲在民夫营内,可是两万民夫,怎么可能找得到他?”
民夫不同于军队,很多民夫都是临时征兆起来的百姓。他们有时候会有地方官派人一起送到军队,有些会在一个地区集结之后,统一被军队的人接走。
民夫的首领不认识手下民夫很常见,经常是一个地区的民夫,也只能通过口音来辨别,更何况两万民夫来自于赵国各地?
别看巫祝躲在了大营之中,但是身为主将的庞爰似乎对他没有什么大办法。
巫祝自然是一种求生欲很强烈的生物,他们的所作所为一直被人嫌弃,还是被有身份地位的人嫌弃,要是没有一点自保的本事,他们还能活命吗?
而躲在大营之中的巫祝,就算是将整个赵军大营翻一个底朝天,恐怕也找不出来了,就如同鱼入了江河一样,无隐无踪。
“你们有没有见过巫祝的长相?”
庞诩无奈道:“父亲,巫祝终年穿着厚实的袍子,脸上画着尼彩,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要是洗去了脸上的尼彩,谁能认得出来?”
事到如今,就算是庞爰很不情愿,也只能放弃了。
很快,他安排起来当天的进攻计划,东门佯攻,南门主攻。但是兵力分配上,都一样,两个城门都至少放了上万人。而他这阵势一摆出来,就让城头上的公子岐倒吸一口冷气:“庞爰这是要孤注一掷了吗?”
城门下的小院里,马邑军中高层悉数到场,就连受伤的南宫弼也在强烈要求之下,到场商议对策。
他是自己在伤兵营里闹腾,说什么也不想在伤兵营里等死。为此,公子岐还发了一通脾气,因为他的话,而引起不少伤兵士气低落。可是当他看到南宫弼这家伙梗着脖子说:“某就算是死也不当俘虏。”心肠也软了下来。
说明南宫弼这家伙还是可以信任的,虽然脑子不灵光,但指挥作战的水准还不错。下军不同于上军,边子白是有针对的训练了几个月,就算比不上其他诸侯的精锐。但在卫军之中已经是脱胎换骨的存在了。
可是下军不一样,主将是新任,训练的将军也是新人,就算是军中的将领,也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战绩。
要不是有马邑的城墙挡着,加上南宫弼上蹿下跳的指挥,说不定这座城邑就失手了。一旦城墙被突破,恐怕城内的上万人都要成为赵军的俘虏了。
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百分百的结局。
至于南宫弼不当俘虏的誓言,多半是源自他的祖上的经历。他原本是宋国人,家族一直是宋国的名门望族,还出过一位绝世猛将南宫长万。这位是单挑无敌的超级猛将,但是脑子不好用。在战场上还喜欢玩带头冲锋,在乘丘之战被齐军下套子给生擒了去。
然后宋闵公据说花了几十倍的赎金,将南宫长万从齐国带回到了宋国。
可是宋闵公呢?
是个碎嘴子,他总是把南宫长万因为战败,让他多花了几十倍的赎金的事挂在嘴上。而且这家伙还是个臭棋篓子,棋术和南宫长万这个没脑子的家伙差不多。有一天,他们俩人在宫廷的花园里下棋,棋下到一半宋闵公发挥不佳,眼瞅着要输,这位国君想要悔棋,可南宫长万硬是不让。心说国君这坏毛病不能惯着,要不然自己就要输了。可是宋闵公见悔棋不成,于是嚷嚷道:“你战败,挥霍了宋国的家底也就算了,你可是都是寡人花了几十倍的赎金给买回来,要懂点礼数!”
这下子,南宫长万受不了了,平日里你拿话刺激我也就算了,下棋悔棋还用这个理由,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当即不干了,怒火中烧的南宫长万压根就没管什么君臣之礼,端起石头棋盘就将宋闵公给砸死了。没错,这没脑子的家伙弑君了。闻讯赶来为国君报仇的宋国将军仇牧,被南宫长万一把抓起脖子朝着宫门上一扔,当场撞死在宫门之上,可见南宫长万有多么勇猛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南宫长万干脆将太宰也杀了,立太子为国君。不过后来南宫长万的结局也不好,被出卖之后剁成了肉泥。
南宫家族在宋国也呆不下去了,不得已离开宋国。
而南宫弼正是南宫家族的成员。他深知,一个将军只要被俘虏过一次,不管在战场上有多猛,武力有多高,都要完蛋。名声臭了,说什么也白搭。
宁死不投降,可以说是南宫弼的执念,也是南宫家族的执念。
他虽然躺在担架上,但也没有人奚落他,反而是带着敬意听他说道:“公子,这庞爰老儿肯定是知道了我军投石炮的厉害,不敢继续在东门进攻,转而进攻南门。东门不过是装装样子而已,公子要是信得过我南宫弼,就让某守东门,绝迹不让赵狗越过城池一步。”
语气斩钉截铁,可是说服力不够。
别看公子岐等人都是战场新人,但是被丢在如同炼狱一般的战场上好几天,每天都是高强度的战斗。经验和水平都爆发式的增长。
虽然对付赵军还略显吃力,但眼力已经飞涨。都看出了赵军此举的不简单。
赵军开辟一个战场,对于公子岐来说,兵力上就需要有一个准备。是优先保证东门?
还是保证南门?
“端木先生!”
心里七上八下,无法定夺的公子岐询问端木方这个在马邑城内恐怕是最清醒的士大夫,不同于武将,端木方虽然是文人,但是如今文人和武将的界限并不太明显。文人带兵指挥作战的多了去了,也不会少他一个。
端木方却有点为难,总觉得赵军有阴谋,可是赵军在没有彻底显露出意图之前,他说什么也白搭。
尤其是,他怕说出来之后,没有人相信。可不说……如今大家是同舟共济,又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谁的局面,有想法不说出来,有点说不过去。
犹豫一阵之后,端木方这才开口:“公子,诸位同僚。公叔大夫,你们认为赵军久攻马邑不成而放弃,转而攻击戚邑和帝丘吗?”
“这不太可能吧?”高亢吱声道,随后不敢肯定的说:“就赵军连日来猛攻的态势,马邑似乎对赵军很重要。”
“没错,高兄说的极是。赵军既然放弃了平邑,中牟和朝歌,进而从戚邑渡江,反而从马邑渡江,显然是准备将马邑作为其在江边的一个重要军事要塞。他们不仅可以从陶丘通过陆路将物资送到马邑,同时也能从巨鹿通过水路将粮草运送到马邑。而拿下马邑的赵军就可以将马邑作为大后方,从容进攻戚邑和帝丘,不管到时候他们如何选择,都不需要担心身后物资的安全。”
端木方顿了顿才开口道:“所以,拿下马邑对赵军来说是必须的,绝对不可能绕过去。那么我们城内遭受不管何等的猛攻,都是正常的而已。”
“端木,你说了大堆,光说一些没用的,到底什么意思?”南宫弼嚷嚷道,让他费脑子的事情,恐怕他情愿挨一顿打。
端木方苦笑道:“你们还没有看出来吗?赵军不管是否东门和南门,一旦那座城门我们防御上出了问题,都将成为赵军的主攻方向。或者说两座城门都危机的话,赵军甚至会将两座城门都作为主攻目标。因为赵军兵力上的优势,根本就不用像我们这样担忧兵力不足。”
“之所以进攻南门,是因为赵军还没有看透我城中投石炮的虚实,一旦发现投石炮发射缓慢的缺点,恐怕东门也会成为赵军重点进攻的目标。甚至西门也可能成为赵军的目标,因为下军的目标是拖延住赵军,而赵军的目标是尽快拿下马邑。为了这个目标,我们可以将城门用千斤闸给堵死,但是赵军不可能会和我们一直耗下去,毕竟他们的耐心总有一天会消耗殆尽。那时候才是我军最为困难的时候。”
公子岐在成长。
端木方也在成长。
公子岐当然意识到了赵军越来越疯狂的进攻,要不是投石炮的突然出现,让赵军措手不及,昨日的城头就出现了多次险情。
想到马邑真正的战争考验还没有到来,公子岐就一阵头大,不得已,他命令士兵将大量的燃烧之物堆积在城墙边上,有干枯的芦苇,稻草,木柴,这些东西虽然能够暂时阻挡赵军。但是每一次使用都消耗巨大,几十个点燃的柴堆根本就不起作用。
成千上万的柴火堆才能在城墙边上阻止赵军的进攻。而这等消耗,马邑城内恐怕也承受不了多久。而正在他准备物资的时候,赵军的进攻开始了。
正如端木方猜测那样,南城的赵军进攻很猛。
甚至有点疯狂。
因为赵军主将庞爰开赏格了:先入城者,爵三级,黄金十斤。这样的赏格足以让小家族出身的武士杀红眼,更不要说哪些这辈子都没有见过黄金为何物的普通黎民百姓了。
喊杀声在南城冲破云霄。
东门外,赵军也开始了进攻。
一开始,公子岐甚至还想着将投石炮隐藏起来,就算是让赵军看到了投石炮的样子,他也有隐藏不用的打算,目的就是不让赵军看到虚实。但是随着战况越来越紧张,公子岐也不得不将城内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城墙之上。
又一次打退了赵军的进攻,公子岐靠在城垛后面,被卫兵招来的公叔简一起呆呆的看着南城升腾起来的浓烟,口干舌燥道:“公叔简,再给我打造十架投石炮,要不然,马邑真要守不住了。”
南城的柴堆肯定被扔下城头了,不用了半个月,马邑城内所有的柴堆都会消耗一空。
到时候马邑用什么来守?
可是公叔简却苦着脸道:“公子非某不想,而不是不能。投石炮其他部件倒是好找,可是你看看它的摆臂,马邑城内能用的木料绝对不超过五根。”
“才五根?”公子岐失望道:“一座城门三座投石炮都嫌少,有五座才能勉强可以不用火攻就和赵军打个相当。可是总共才五根,分开来布置,用处不大,无法做到密集攻击杀伤敌军;而集中起来,只能保证一座城门,这可如何是好?”
“公子,平邑的投石炮是多,但是这些都是边将主早就预谋准备下的。谁知道赵军主将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进攻平邑,反而找上了马邑。可即便如此,将主也已经尽力了。在赵军还没有打来之前,就命我等赶来马邑协助防御马邑。只要一个月,将主说过,只要一个月,不管战局如何,公子都有撤离战场的自由。”公叔简不仅仅是来帮公子岐守城的,他还有另外一个使命,一定要说服公子岐守在马邑,至少给他争取一个月的时间。
而这一个月的时间,或许边子白能够找到赵军的弱点,彻底扭转整个战场的战局。
对此,公叔简也不太相信,因为边子白手中的兵力也不多,满打满算就一万多,想要威胁赵军,这点兵力远远不够。
公子岐一个劲的摇头,像是要奔溃之前的征兆,信心一而再的受挫:“不可能,不可能守得住一个月。边子白这是乱命,我才是公子,他不过是上军将主,凭什么指挥本公子,让本公子给他卖命?”
“公子,你错了。将主不是让你给他卖命,而是在帮你守住卫国这份家业。你是公子,他不过是个外人,难道这些你还分不清楚吗?”公叔简也知道有点强人所难,但是他别无选择。
进入马邑之后,他就没有撤退的机会了。
尤其是他手下的都是工匠,拿起武器虽然一样能够打仗,但是战斗力恐怕比下军的士兵要差很多。比农军恐怕都要不如。
公子岐咬牙道:“我不能如此不明不白的守着一个注定要被破城的城邑。公叔简你必须要告诉我边子白的真正意图?为什么一定要本公子守住马邑一个月,难不成是他故意消遣本公子吗?本公子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下军士兵的血白流。要知道如果我军退守戚邑,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大的伤亡。戚邑的城墙修建了数百年,足以让赵军望而生畏。而且戚邑的物资也足够城中军民消耗三年之久,可是马邑呢?如此低矮的城墙,赵军很容易就攀爬上来,这需要多少士卒的命去填?你可知道?”
公叔简张了张嘴,他也很无奈,他不过是个工匠头子。说好听点是司空府的官员,可是军国大事,什么时候轮到司空府的人来指手画脚了?
边子白怎么可能将军中的机密告诉他这么一个外人?
可是眼瞅着公子岐的信心受挫,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忽然想起来又一次边子白似乎在看舆图的时候,他正好在场,而当时边子白正好对斥候询问陶丘周围的情况。
于是灵机一动,对公子岐道:“公子,应该是陶丘,不过这是机密,你可不能乱说。”
陶丘?
这是赵军的粮草所在地,如果陶丘被拿下,赵军退兵是肯定的。如果有一支军队在赵军退兵的时候一直咬着赵军……
公子岐连呼吸都凝重了起来,随后眼神中流露出异样的光芒:“陶丘一旦失手,赵军囤积的大量物资都将付之一炬,赵军失去了粮草供应之后,失败不过是时间问题。而我军不受粮草限制,自然死咬住赵军。只要时间上允许,赵军粮草耗尽,奔溃不过是必然。边子白这是要击败赵军,我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公叔简,你说对不对。”
就在公子岐开口询问的那一刻,堂堂的卫国公子的胸膛噗噗打鼓,他是有那么以点紧张。反而公叔简的表情有点呆萌,目光直勾勾的有点呆滞,他终于发现自己喜欢当工匠了,因为大人物的脑子很复杂啊!他什么时候说过边子白要击败赵军了,可是此情此景,他总不能扫兴吧?
只好硬着头去皮点头道:“公子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