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他内息全无,出不了这口棺材,正欲如素和熙所愿挣扎、呼叫、求饶、哭泣一番,棺盖却被叩响了。
而后,一把熟悉的声音漫入了他耳中:目不能视的滋味如何?
是子熙。
子熙死于他怀中的情状尚且历历在目,听得鲜活的嗓音教他霎时双目泛红。
他定了定神,颤声答道:目不能视的滋味很是可怖。
外头的素和熙坐于椅上,迤迤然地呷了一口君山银针,唇角噙着些许笑意:既然很是可怖,那你便多待一阵子吧。
裴玉质并不介意体验素和熙的感受,可如今他的身体仅是凡人之躯,倘使被关于棺材太久,就算不窒息,亦会饿死。
他若是死了,便须得回到原来的世界,面对那三个渣滓的围攻,他恐怕保不住肚子里的骨肉。
是以,他含着哭腔向素和熙求饶道:大公子,求求你放过我。
此前,除了床笫之事,他从未向素和熙求过饶。
素和熙不耐烦地道:我为何要放过你?你爹娘不要你了,将你卖给我了,要杀要剐都由我做主。
裴玉质哭得更厉害了些:大公子若能放我出去,我定会好生伺候大公子的。
素和熙面无表情地道:伺候我的人太多了,不需要你伺候,只需要你做乐子。
裴玉质慌忙问道:我要如何做,大公子才能放我出去?
素和熙不假思索地道:你纵是死了,我亦不会放你出去。
这少年乃是他今日新买来的,听说尚未及冠,生得一副好模样。
其父母原是打算将其卖入南风馆的,他一时间动了恻隐之心,便命人将其买了下来。
但这恻隐之心瞬间便消逝了,他的人生太苦,他为何要让这少年好过?
是以,他突发奇想地又命人买了一口棺材来,进而将其装入了棺材当中。
待这少年死了,直接埋了便是,远远好过去南风馆做皮肉生意,染了一身脏病后,被丢弃至乱葬岗。
裴玉质闻得此言,吓得浑身瑟瑟,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肚子,一手拼命地敲着棺盖,口不择言地道:子熙,子熙,你放我出去!
素和熙字子熙,但为何这少年会知晓此事?
他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有何目的?
裴玉质情急之下,唤了子熙,这才反应过来。
他苦思冥想了一番,扯谎道:我唤作裴玉质,有幸见识过大公子的风采,当年若无大公子相助,我们村早已被山贼屠得一干二净了。我仰慕大公子,四处打听,无意中得知了大公子字子熙。
素和熙被戳中了痛处,气得将上好的青瓷茶盏掷于地上,其中的君山银针随即溅湿了他的下裳,他的右足更是被青瓷茶盏的碎片割破了一道口子。
他并不觉得疼,自从双目失明后,他便再也不曾觉得疼过。
哪里有什么疼痛能与失去双目相较?
当年当年的他乃是一初生牛犊,仗着自己一身的好功夫到处惩奸除恶,确实救了不少人。
但那又如何?
他已不是当年的素和少侠了,而今的他乃是一一无是处的瞎子,该当早死早超生。
他甚是厌恶旁人在他面前提起当年之事,这只会衬得而今的他可悲可叹可恨。
一念及此,他突地双手握拳,浑身皮肉紧绷,左手下意识地摩挲着右手的剑茧。
不练剑的时日太长了些,长得厚厚的剑茧都抛弃了他,仅余下粗糙的皮肉。
有时候,他会想那些仗剑江湖的神仙日子是不是他这个瞎子闲来无事所发的一场美梦。
静默半晌后,他对身侧的小厮下令道:在棺盖上打一小孔,再往里头灌水。
小厮生怕自己也落得如此下场,哪里敢出声劝阻?
因为隔着棺盖,裴玉质听不太清楚,他叩了叩棺盖,怯生生地道:我想报答大公子的救命之恩,大公子可否容我出去?
素和熙不言不语,手指轻叩着棺盖。
里头这少年的命是他救的,他收回去亦是天经地义之事吧?
片刻后,裴玉质忽然看见自己头顶处漫入了些许光亮。
他有些适应不了,阖了阖双目,有了这一小孔,最起码他不会窒息而亡了。
他堪堪松了口气,弹指间,居然瞧见水从小孔灌入。
素和熙是要将他淹死不成?
他拼命地挣扎起来:大公子,救救我,救救我
素和熙听着淙淙水声,心里一片荒芜。
他行走江湖多年,从未错杀过一个无辜之人,今日这少年万一淹死了,便是第一个死于他手的无辜之人。
未多久,裴玉质大半的身体已沉入了水中。
他奋力地仰着首,然而,整口棺材即将被水注满了。
大公子,大公子,救救我,救救我他仍是那个不善言辞,不讨人喜欢的裴玉质,连呼救都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
他一面呼救,一面哭泣不止。
眨眼间,整口棺材都被水注满了。
他无望地阖上了双目,他以为自己将要面对新的困难,却未料到,他抵达这个世界不过短短的一盏茶,便要面临死亡。
罢了,子熙不是故意的,他不怪子熙。
待回到原来的世界,他定要努力逃走。
不然,如若被那三个渣滓所缚,他必定会流产,那三个渣滓或许还会拿胎儿玩乐。
须臾,七窍已被水挤满了,使得他吐息不能,他不得不做好了回去原来世界的准备。
他不曾死过,尚不知晓死亡是什么滋味,算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吧?
他这般自我安慰着,即将溺亡的前一刻,棺盖陡然被掀开了。
他对于自己的重见天日猝不及防,怔了怔,才呛水了。
素和熙听得那少年呛水,不由发笑。
仅仅是呛水而已,为何听来如此痛苦?能及得上他的痛苦么?
裴玉质拼命地吐息着,与此同时,狼狈地坐于棺材当中,生怕触怒了素和熙,不敢出来。
素和熙循声望去,双手摸索着覆上了少年的脖颈。
掌下的筋脉尚在跳动,他虽然成了瞎子,荒废了功夫,但要扭断一寻常人的脖子于他而言易如反掌。
适才他莫名其妙地放过了这少年,不若现下杀了吧?
他这般思忖着,右手却猛然被抱住了。
裴玉质情不自禁地抱住了素和熙的右手,从这右手渡过来的热度教他心尖发颤。
是子熙,他的子熙又活过来了,不再是冷冰冰的尸体。
素和熙的右手一分一分地施力,逼得他渐渐窒息了。
在第一个世界之时,素和熙亦曾掐过他的脖颈,但素和熙及时收手了,眼前的素和熙应当亦会及时收手吧?
他并不反抗,凝视着素和熙,心道:子熙,子熙,子熙,不许欺负我,我带着宝宝来寻你了。
第64章 盲眼少侠(二)
适才这少年又是求饶又是哭泣, 现如今自己掐着这少年的脖颈,这少年为何没有半点反抗,如同一人偶一般?
这少年肌理细腻, 体温一分一分地通过自己的右手传了过来。
倘使这少年被自己活生生地掐死了, 便不会再有丁点儿体温了。
素和熙将这少年提了起来, 右手五指骤然收紧, 手背之上的青筋随之暴起。
猝然间,他松开了手, 嗤笑道:你莫不是傻子,连反抗都不会?
裴玉质的身体重重地摔于棺材之中,浑身吃痛。
他一面不住地咳嗽着,一面伸手往下/身一探,紧接着, 垂目一瞧,确定自己并未见红方才放下心来。
父亲不是故意的,宝宝别怪父亲。
他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待喘匀了气,才答道:我并非傻子, 我料定大公子决计不会杀我,为何要反抗?
果然是傻子, 仅差毫厘, 我便能掐死你。素和熙探过手去,摩挲着裴玉质的脖颈,感知着其下跃动的筋脉, 又猛地收回手来,罢了,你走吧。
他同一无辜的少年计较什么, 他中毒之事与这少年有何关系?他岂能无缘无故地戕害这少年?
思及此,他难得好言好语地叮嘱道:你莫要再回家了,免得被你父母卖入南风馆,我命下人给你些银两,你自谋生路去吧。
裴玉质慌忙出了棺材,继而跪下身去,一把抱住了素和熙的双足:大公子,别赶我走,我想留下来伺候大公子。
傻子,你若不走,许有一日会死于我手中。素和熙自从目不能视后,便不容许父母、心腹以外的人在他左右,人的声音与行动太具有欺骗性了,让他无法断定对方是敌是友。
我不走。裴玉质将素和熙的双足抱得更紧了些,大公子,让我留下来可好?
素和熙垂下手去,摩挲着裴玉质的发丝,柔声道:倘若换作旁人,早已谢恩离开了,你为何不走?你究竟
他复又扣住了裴玉质的脖颈:你究竟有何所图?
裴玉质端望着素和熙的双目,这双目黯淡无光,倒映不出自己的影子,与前两个世界以及原本世界的素和熙截然不同。
但无论如何,即使双目失明,面前的素和熙依旧是他的子熙,他孩子的父亲,这一点绝不会更改。
由于素和熙并未收紧五指,他尚能出声:我并无所图,大公子当年救了我的性命,今日又救我出了火坑,大公子乃是我的恩人,我定要报答大公子。
恩人,如自己这般心理扭曲的瞎子还有资格被人报恩么?
素和熙以指腹磨蹭着少年的脖颈,威胁道:你若是不走,我便掐死你。
裴玉质相信素和熙定不会取他的性命,遂不假思索地道:我不走,大公子掐死我吧。
素和熙愕然地道:你这般想留于我身畔么?
裴玉质肯定地道:我想留于大公子身畔,大公子要我如何便如何。
素和熙莫名其妙地问道:你可有断袖之癖?
裴玉质不知自己该当坦白回答,还是该当向素和熙撒谎,绞尽脑汁地思索着措辞。
素和熙迟迟得不到回答,不耐烦地道:说话。
裴玉质思及上个世界自己主动向素和熙表白,并勾引素和熙后,素和熙避他如蛇蝎的态度,吸取了教训,答道:我并无断袖之癖。
那今日起,你便为我暖床吧。素和熙松开手,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我问你,你要走,还是要留?
子熙之所以要我暖床,是为了吓退我么?
然而,子熙并不知晓我巴不得为其暖床,与其共赴巫山。
裴玉质正色道:我不走,我愿意为大公子暖床。
素和熙心下大惊,面上不显:你且想清楚了,即便你为我暖床,你都不会得到任何好处。
飞虹剑派产业不少,但因自己身有残疾,大抵不会继承任何产业。
裴玉质毫不犹豫地道:我本就不曾想过要谋求任何好处。
你当真只是单纯地想报恩?素和熙望向裴玉质,他的双目仅能感知到些微光亮,根本看不清裴玉质的眉眼,这是他身体尚且健全之时遗留的习惯,发问之时盯着对方,减少自己被蒙骗的可能。
裴玉质仰起首来,注视着素和熙的双目,心脏发疼。
他暗暗地吸了吸鼻子,才道:我当真只是单纯地想报恩,我若胆敢欺瞒大公子,大公子将我处死便是。
好吧。素和熙从衣袂中取出一只瓷瓶,进而从其中倒出一颗丹药来,摸索着抵上了少年的唇瓣。
裴玉质不知这丹药究竟是什么,但仍是张口将其含入了。
素和熙一手捂住了少年的唇瓣,一手覆上了少年的喉结,确定少年真的将丹药吞下了,才淡淡地道:每七日,你便须得服用一颗解药,若无解药,你便会爆体而亡,你既坚持要留于我身畔,勿要想着耍什么花招。
闻言,裴玉质听话地道:我记下了,我不会耍花招的。
起来吧。素和熙下令道,先将地扫了。
裴玉质瞧着素和熙右足上的伤口:可否容我先为大公子包扎?
素和熙摆摆手道:不必了,死不了。
有时候,他会想死了便死了,这阳世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之处。
但他的双亲尚在,他不能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裴玉质劝道:死不了但会疼,会留下伤痕。
会疼如何?会留下伤痕又如何?素和熙沉下脸来,还不快些将地扫了。
不扫,我要先为大公子包扎。裴玉质仗着素和熙不会杀了自己,并不听从。
素和熙没好气地道:你这刁奴,方才死里逃生便要欺主了?
裴玉质反驳道:才不是欺主,我这是关心大公子。
素和熙叹了口气:随你吧。
裴玉质欢喜地让左近的小厮取了药箱来,仔细地为素和熙清理、包扎伤口。
目不可视之初,素和熙时常受伤,但时日一长,他已甚少受伤了,每回受伤,他都不会说与旁人听,更不会让旁人为他包扎。
这少年很是奇怪,为何要关心他的死活?
对了,这少年适才说其唤作裴玉质,裴玉质并非常见的名字,不知这三个字具体是如何写的?
他拉不下脸来问裴玉质,一言不发地任由其为他包扎。
包扎完毕,裴玉质扯了扯素和熙的下裳:大公子,这下裳被君山银针溅湿了一大片,我为大公子更衣可好?
素和熙不答,反是奇怪地问道:你怎知我所饮的茶水乃是君山银针?
作为一穷苦人家的孩子,应当不了解君山银针才是。
裴玉质撒谎道:我曾在茶肆当过小二,对茶叶略知皮毛。
素和熙将信将疑地道: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