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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大娘子放开了梅千张,从袖子里头扯出一块绢帕,贴在面颊上,扭着她那已经算不上纤细的腰肢,斜着扑倒在梅千张的身上。
  我的儿,听娘一句劝,从此以后,安安心心地跟着大人做事吧。总好过做贼做强梁。莫说博个前程,至少不用日夜奔逃啊。
  梅千张听她这么说,立即抬眼朝万达望去,后者同样回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大人啊!收下我儿吧,老身给您叩头了。
  这边扑完了梅千张,蓝娘子老腰一扭,以雷霆万钧之势又扒拉上了万达的裤腿。
  万达一个不查,整条裤子都被她拉了下来。
  杨休羡连呼吸都停顿了。
  万达当即吓得一手捂住裆,一手提溜着裤腰带,也不管这老婆子说了什么,只不停点头说好。
  阿婆,有话好好说,先放开我的裤子。
  蓝娘子见他满口答应,这才放开双手,抖了抖裙子上的尘土,慢悠悠地站了起来。还不忘记拉了她干儿子一把。
  众人看得是叹为观止。
  好一个蓝娘子,这等心机和手段,果然是行首出身。甩她只能去做偷儿的干儿子几条街!
  将蒸好的硕大寿桃,烧酿鲫鱼,简易版佛跳墙,爆炒母鸡,香覃猪肉饵块外加干炒莲白一一端上桌子,万达等人好整以暇,看着梅千张跪在桌前给蓝大娘子叩头。
  虽然这场寿宴出席的只有他们几个人,蓝娘子还是依照年轻时候的旧习,将自己隆重地装扮了起来。
  点翠攒金丝宝石的全套头面,福寿满地花的対襟大袄子,妆金白绫水波纹马面裙。
  虽然艳了些,俗了些,蓝娘子脸上的妆容过时了些,整体倒是很符合这个金碧辉煌却又有些不伦不类的客堂间。
  她头上那套狄髻,就是浔州府治下某个县太爷小妾的吧
  万达凑到杨休羡耳边低声说道,还有身上的绫罗绸缎,应该是桂林府那个绸缎商丢的。
  你看这桌布
  杨休羡扯了扯黑檀镶螺钿八仙桌上铺着的红色满地锦大花布,应该就是咱们船上丢的那块南京花布没错了。
  好家伙,这个一剪梅偷遍湖广两地,就是为了攒全这些花花绿绿的好东西,给他干娘过寿啊
  这不知道要骂他一声贼子,还是夸他一声孝子。
  这蓝大娘也够没心的,明知道这些东西的来处,居然还花的心安理得
  邱子晋的眼睛盯着桌上那坛煲了一整天的佛跳墙,低声说道。
  这桌上的食材,一半都是贼赃。另有一半,是他偷来的银钱置办的。算起来都是赃物,一会儿你可别吃啊。闻了都算是给贼销赃呢。
  万达故意说道。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行吧,不吃就不吃。
  邱子晋考虑了一下口腹之欲和文人气节之间的关系,突然之间呆气发作。
  他掏出一块手巾,捂住口鼻,在脑后打了个结儿,这是准备彻底不闻了。然后闷闷地环抱住双手,当真是要放弃这到嘴的美食了。
  万达见惯了他平日馋猫的腔势,见他如此大义凛然的样子,一时都有些不习惯了。
  这头面本就是我娘年轻时候的爱物,一直到几年前都在我干娘身边,后来被人骗走了,流落到那县衙小妾的手上。我现在把它取回来,还给我娘,有何不可?
  梅千张叩了头,坐回到蓝大娘子身边,看到邱子晋这般模样,嘲讽地说道,我一剪梅下手的从来都是不义之财。你们看我是个贼,我看你们这些当官的才是国贼之流。
  蓝大娘子本来受了干儿子的孝敬还乐呵呵的,听到梅千张居然出口就是不逊,她想都没想,立即又是一拳。
  娘,我没说错!他们这些京里来的公子贵人,从小都在锦绣堆里长大,衔着金汤匙出生的,知道什么人间疾苦
  梅千张抱着脑袋,不依不饶地说道。
  那个县衙老爷,根本不是什么好官。广西连年兵乱,这几年又接连发了好几场洪水,那老爷非但不把朝廷派下的米粮分发给老百姓,还联合当地的粮商坐地起价。把朝廷的赈灾米粮高价卖给百姓,谋取暴利。
  小千!闭嘴!
  蓝大娘子跺着脚。
  让他说。
  万达伸手,阻止了蓝娘子又高高抬起的胳膊。
  他倒是要听听,这些两广和湖南的官员们,是怎么一个国贼法。
  那被我剪了头发的小妾,已经是那老头的第四房姨太太了。他来到浔州,为官三载,光顾着搜刮民脂民膏,什么好事儿都没干.小老婆倒是一个接着一个地迎入门。
  梅千张伸手,拿过一边的酒壶和酒盅,给自己满满地倒上了一杯,大口灌了下去。
  我不止剪了那个小妾的头发,我还刮了那个老爷的胡子呢。
  他恶狠狠地笑了笑。
  我把老头子的胡子和女人的头发都放在了存放县令宝印的匣子里。原封不动地给封上了。我就是要告诉那个恶官,我一剪梅今天能够拿了你女人的头面,割了你们的头发,明天就可以在梦中取你的首级!
  为官一任,不造福一方,只想着搜刮地皮,享受富贵温柔乡,那做个什么官呢?这种人,不是国贼是什么?
  说到兴起处,梅千张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说得好!
  邱子晋听他所言,头脑发热,一把扯下面上的手巾,为他大声叫好。
  幼稚
  杨休羡冷哼了一声,将头别到一边。
  他以为吓了那县官一下,人家之后就会夹起尾巴乖乖做人了?
  还不是该怎么搜刮,照样怎么搜刮,甚至变得更加变本加厉,要把损失都给补回来呢。
  还有那几个富商和绸缎商。
  几杯好酒下肚,又尝了几块肉菜,梅千张的脸上已经是一片红晕了。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吃多了酒潮红。
  在看另一边之前还口口声声文人气节的邱子晋,虽然还是很有骨气地没有吃肉,却已经喝得与梅千张滚到一处去了。
  哎大人慢坐,老身到后头去散散酒气,再做一锅醒酒汤来。
  蓝大娘子见已然这个样子,自己也把拦不住。干脆起身,转到房间里,卸下了头面首饰,换上了寻常衣服,下厨做汤去了。
  高会这会子倒是机敏,跟着走到厨房里,明里是帮忙,其实是监视。
  那些富商,勾结朝廷的宦官对,我说的就是黄太监那种。名为守备,应该护持一方吧。实则跟当地的官员,商人们勾结,以采办贡品为名,戕害百姓,搜刮民脂民膏。
  梅千张醉醺醺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老子把他们的钱财和锦缎偷出来,散发给百姓么这叫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做的不对么?
  唔
  邱子晋抱住酒壶,想要说对,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妥。
  嘴巴张开又合上,可怜兮兮地看了看满桌好菜,有点后悔刚才的豪言壮语了。
  这就是你去偷盗别人的绸缎,给你干娘做衣服的理由?
  万达叹了口气,不同意地摇了摇头。
  偷东西就是偷东西,旁人做错了事情,你打着侠义的旗号,劫了他们的财物,散发给老百姓就算是出了气,赎了罪不成?
  过去上学的时候万达最喜欢看武侠小说,什么金庸古龙梁羽生,还珠楼主温瑞安他一个都不曾放过。
  也曾经赞叹里面行侠仗义的侠客,觉得他们杀贪官,灭狗贼,快意恩仇,向往他们的江湖人生。
  但是自从进了锦衣卫衙门,结结实实地办了好些案子,他才渐渐懂得了什么叫做侠以武犯禁。
  如果人人都以自己的那套所谓正义和公理里为行动准则,那么哪里还需要官府,哪里还需要律法。
  天下不就真的大乱了么?
  哼你们官府都是官官相护的。旁的不说,我朝规定,只要是民告官,无论缘由,先打五十杀威棒。五十棒下去,命都被打没了,谁还敢告?
  梅千张看到万达不同意的眼神,气的又拍了一下桌子,就算只是平日告诉。这八字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道理,大人不懂么?普通百姓,哪里来的钱上下打点。又是衙役,又是典簿,又是牢头,又是勾摄。状子还没递进去,银钱已经花没了。
  听到这里,万达倒是反驳不出来了。
  别说普通衙门,锦衣卫衙门也是一样。
  俸禄太少,贪污过甚,程序繁多。
  除了效率低下这一条锦衣卫没有,样样都能沾边。
  他只能管住自己不捞,却无法对旁人置喙。
  大人可知道,我们广西是不产丝绸的?但是为什么朝廷会年年往桂林府摊派贡缎的份额?
  梅千张歪着脑袋笑道,你知道不能定期定额上缴贡品会怎么样么?你知道像是黄仁那种为富不仁的狗宦官,不但会为了讨好上峰,买通僚人土司,拼命搜刮所谓珍品,祥瑞。甚至还会向他们出卖军事情报,换取利益么?
  什么?
  听到这里,万达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把拉住一剪梅的领口,厉声质问,你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快说清楚些!
  你们还真的以为,自己在京里看到的那些情报,是真的情报么?
  梅千张朝地上啐了一口,讥讽道,放屁吧。那些都是编纂出来骗人的。真的按照这些情报行军布阵,能打赢才怪了。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
  万达追问。
  呵呵,小爷我黑白两道什么人不认识,多少英雄好汉都是我的八拜之交。
  梅千张是真的喝多了,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打鱼的,打猎的,放印子钱的,开典当铺的暗娼行院,镖行土匪。除了玉皇大帝,十殿阎罗,你爷爷我攀不上关系。便是那紫禁城里的皇帝老儿
  住嘴!
  唯恐这厮说了什么,玷污了皇上,杨休羡乓地重重拍了下桌子,把这些碗筷碟子震的叮当作响。
  已经醉得趴在桌子上的邱子晋迷瞪瞪地抬起头,看了两眼,见到梅千张醉眼朦胧的样子,还特意把凳子朝他那边挪了挪,推了推他的胳膊,哎,你别睡,继续说呀。我听着呢别睡
  话音未落,自己却又呼呼大睡起来。
  看到这两个已然醉的不省人事的家伙,万达无奈地和看向杨休羡。
  他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出卖军情,编纂情报,都是真的么?
  祖上规矩,我们锦衣卫不能直接参战,很多军情只有东厂和监军守备太监才了解
  锦衣卫虽然是皇帝近侍,却还是属于军人。大明朝的皇帝,历来都是信任太监多过信任军人的。
  毕竟只有军人才能造反,而宦官离开皇帝,就什么都不是。
  当年的曹吉祥,王振,都是权势滔天的东厂掌印。但是其生死,也不过就是皇帝的一句话而已,根本连反抗的心都谈不上。
  杨休羡自然知道这一句话是怎样的分量。
  去年一整年,他都在广西大藤峡前线探听军情,几次出生入死,就是为了知道山上各个寨子的分布情况,人员构成,组织动向为此,锦衣卫和团营里牺牲了不知其数的探子。
  如果他们搭上性命弄回来的情报,成为了军队中高层和当地叛军的所谓买卖
  那么死去的军士是何等无辜,被战火波及的百姓又何等无辜,为了一次次平叛,被朝廷抽调的壮丁,多加摊派的赋税又是何等无辜!
  这个人说的未必是醉话
  杨休羡沉吟道,看来我们这次广西之行的重点,就是这个了。
  看着这一桌的杯盘狼藉,万达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边,万达一行人在乱打乱撞之下,渐渐拨开迷雾,找出连年平叛不顺的原因。
  另一方面,四月中下旬,朱见深下令,在应天府的南京兵部设立两广用兵中心。开始为调集兵马,筹措粮草和军饷做准备。
  就在这时,一封由翰林院编修邱浚,根据这些年广西驻军、太监守备和探马的情报而写就的《平叛方略》,由首府李贤李阁老呈到了朱见深的御案前。
  这封方略的梗概,总体就是四个字围而不攻。
  指出广西连年战乱,多次平叛无果的很大原因,是因为朝廷的部队不适应当地气候。加上那边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发再多的兵也是于事无补。
  不如两广军队合力将匪首赶入大藤峡悬崖处。切断叛军补给。围上他各三年五载,将叛军困死在大山里,到时候待其士气大降,再发兵一举歼灭,可大胜也!
  这封《方略》被朱见深看过之后,觉得有理有据,深以为然。他连夜着怀恩太监唤来兵部尚书王竑进宫商讨。王尚书亦是觉得可以以此作为此次战役的大致方略执行。
  次日朝会,朱见深将这折子发了下去,命发到南京军部,着全军高级将领查看。
  主将赵辅,总兵欧信,都指挥等人看了,又结合这些年当地驻军汇总的情报,觉得这《方略》确实言之有理,是一条良计。
  只有一人,在看完了《方略》后,一巴掌将其拍在了案几上,当着主将等人的面,大声驳斥,一派胡言!
  这个人,就是翰林出身的大军总统领,如今的右佥都御史,曾经跟着万达一块前往于谦祠,祭祀了于谦的大将韩雍。
  第39章 有缘千里来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