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杨休羡身后的高会,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今天之前,他们谁都想不到,那个热爱美食,性格耿直的漂亮书生,居然是这样一个恐怖的人。
你觉得,我会信你?为了你一个下人,去得罪那位么?
杨休羡弯下腰,毫不避讳地看着他这张因为笑容,而显得愈发恐怖的面孔。
老爷你不用信我。你信少爷就行。
袁明光说着,重重地朝着杨休羡磕了一个头。
求锦衣卫老爷,救救我妹妹。求求您了
杨休羡站了起来,吩咐外面的人进来看住跪在地上的这个男人,然后带着高会走了出去。
这里不是邱家宅,是靠近景德镇镇上的一间小屋,今天下午锦衣卫特意找来官衙这个鬼面男的。
你觉得他说的话可信么?
杨休羡问道。
邱大人的话,应该可信。
高会用脑袋点了点头后方,他只是一个报信的而已。
小邱骗了我们,骗了万大人两年多,你还觉得他可信?
杨休羡看着高会。
邱大人是个好人。
高会想了想,回答道。
两年的时间不算短,一起破的那么多个案子也不是假的。
就算邱子晋当初是抱着什么目的故意接近的他们,这段日子接触下来,邱子晋的本质到底如何,他再愚钝也是看得出来的。
是啊,一个好人
杨休羡被高会堪称淳朴的回答逗乐了。
今天月光还算不错,不用提灯也能看清道路。两人一起慢慢悠悠地走到了邱家宅村口,站在那个属于邱母的恩荣牌坊下。
杨休羡抬起头,看着上头雕龙画凤的装饰,对着高会说道,你走一趟京城吧。去那个人的府宅打听看看,情况是不是和袁明光说的一样。
但是宫里那边
高会皱眉。
没事,他会跟你一起回去的。宫里的事情,就交给他吧
杨休羡说着,望向了高会的身后。
一个身着黑衣,头戴面具的男人从牌坊后的阴暗处走了出来,对着两人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原来你是这样的小邱!
说道小孩子生病,就清清静静饿两天那个,是《红楼梦》里太医的经典语录。
我当时看了就觉得特别有意思,然后我就在其他的书里找相关的作证,终于发现这事儿居然是真的。
在著名满族文学家金寄水先生的《王府生活实录》里写的,他是最后一代睿亲王的继承人。他们睿亲王府里小主子生了病,就饿着。然后呢这些小主子平日里也吃不饱,一个个饿的面黄肌瘦的,跟小乞丐似得。
这本书很有意思。还有一段是他们的父亲老王爷是妾室生的,这位老太太平日里在家里是尊贵的大祖母。但是老太太的哥哥来了,只能在角落里和老太太讲话,而且见了家里的晚辈都要叫主子。因为妾就是奴才,奴才的哥哥见了主人家的孩子都要行礼这本书可有意思了。
第69章 窑变风波
在万达的一番劝解下,邱子晋的婚事终于暂缓下来。
毕竟邱子晋回乡是真的有一堆的事情要忙,邱母再蛮横,也不能插手儿子的公务。
消息传到邱家别院那边,据说那边待嫁的荣小姐很是不悦。
她不悦最好。她要是能主动退婚就更好不过。
赤脚走在田埂上,带着斗笠的邱子晋手里拿着一束稻穗,用手掐了掐穗子。看着两边被风吹的荡漾的深绿色稻田,和沉甸甸垂下头的谷穗,邱子晋露出了回乡后就难得一见笑容。
看来今年又是一年好年景。
苏湖熟,天下足。现在最关键的是在秋收之前,通开被淤泥堵塞的河道,让南边的粮食能够尽快送到被北边去。平复京都的粮价。
看到江南粮食供应无忧,百姓们也算安居乐业,让万达等人稍稍放了点心。
因为京城粮价过高,今年京都的端午节差点都过不下去。
最后还是皇上下令,开了好几个北直隶的大粮仓,将往年的存粮发放出来,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但是北直隶的粮仓直接关系到北边和西边的驻军粮饷,开仓放粮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鞑靼,瓦剌对大明的虎视眈眈可是一日都没有放下。若是大明真的表现出了粮库长期空虚,京城缺粮的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恐怕这些人就要开始动歪脑筋了。
午间的日头实在太晒了,万达他们几个都是二十不到的小伙子还好说,跟在邱子晋身后陪同的县令、县丞等人已经被蒸腾的暑气热到不行了。
幸好路边不远就有一个农人搭着的凉棚,凉棚下还放着一个桌子和两把椅子,简直就是这片稻田里的绿洲,能让人纳凉休息,众人朝着棚子走去。
这种凉棚在乡村路边很是常见,往往桌子上会放着一把装了凉茶的青瓷大茶壶。茶壶的一边放着一叠陶碗,一边放着一个用来收钱的空碟。
凉棚一般都是附近的村民搭建的,路过的人要是喝了他的茶,多少要放一些铜板在空碟里,意思意思。
颇有些六百年前自助式购物的味道。
不过乡间民风淳朴,来往的也都是熟人,虽然不排除有人占便宜不给钱,绝大多数人还是很自觉地往碟子里放些茶钱的。
超级有钱人邱子晋直接往里头扔了一块碎银子,招呼众人来喝茶。
万达本以为这种小破地方的茶水必然味道糟糕,说不定还带着一股泔水味。谁知道一口下去,这都被放凉了的茶汤,居然很是爽口,还带着淡淡的香味,倒叫他大感意外了。
大人可别忘记这里是什么地方?昔日白乐天所做的《琵琶行》里,有前夜浮梁买茶去这一句,这里可是浮梁茶的产地啊。
站在一旁的宋知县看着万达满脸吃惊的样子,笑着摘下斗笠,给自己扇了扇风。
这浮梁茶在此地的田间地头就能喝到,但是一旦卖到京师所在的北方,那就是价值千金了。
县令呵呵笑道。
万达心道惭愧惭愧
白居易我知道,《琵琶行》我也知道,但是浮梁就是指景德镇,那我还是来了此地之后才知道的
这句诗的前头半句更有名。
邱子晋放下茶碗,淡淡一笑,商人重利轻别离。
大人你说,这船都在河道上堵着,谁能从中获利?
邱子晋看着万达问道。
商人?
万达楞了一下,灵光一闪,京城的粮商?
正确地说,是垄断了北方粮道的北直隶粮商。
整个大明帝国在经历了元末明初的军事打击后,在推行以农为本的洪武大帝朱元璋指定的一系列诸如:徙富民,抑豪强,屯田开荒,兴建水利的政策下,迅速恢复了农业生产。
原来南方的主要粮食生产规模不断扩大,从江苏浙江徽州,一直扩展到了两湖区域。
在北方,则将原先故元移民从沙漠迁徙到了北直隶和北方农村,尤其是山东,河南等地区,已经成为了北方产粮的主要区域。
靖难之役后,永乐大帝朱棣更是强迫苏州、浙东等三千余富户和农民搬入北直隶,填充京师附近的广袤农田。
到了前朝的天顺年间,北方的粮食产量虽然不能和一年两熟乃至三熟的南方产区媲美,但也有相当的规模了。更不要说各个边镇还有军队屯田和盐商们在那边开荒的商屯。
北方农业发展,对于天子守国门的京城来说本来是件好事,但是在这两年愈演愈烈的京师粮价飙升的情况下,反过来看,似乎得到利益的并不是北方的农民,反倒是北直隶那些大的粮商了
北方的粮食同样也是通过大运河从北往南运到京师。不过不同于由南向北的商路,通常粮食在运到天津港后就会通过陆路进入北京。
所以运河堵塞,对北方的粮商来说并没有特别直接的影响。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这就不是我们此次南下巡查就能解决的事情了。
万达将水碗放回桌子上。
看来运河下游的清淤和修闸势在必行。不然涨价的可不止是粮食那么简单了。茶叶,陶瓷,布匹,丝绸,这些所有南方的特产如果真的必须要靠陆路北上,那价格势必跟着飞涨。说不定就连朝廷贡品的采买,到时候都会出现问题。
邱子晋想了想,没把下一句说出来。
北方重镇的市边,恐怕届时也会受到影响。
如今朝廷和瓦剌人在边境互市,大明对外最重要的商品就是南方的茶叶和瓷器,多年以来,价格还算稳定。
若是不久之后,因为运输问题,导致茶叶和瓷器的价格疯涨。
邱子晋不认为那些北方蛮族,会坐下来倾听他们解释,说什么千年大运河受阻是实属无奈,而是认为你们汉人不讲信用,做买卖坐地起价。
原来一匹马能换到的茶叶和瓷器,如今要用两匹马才能换得到,那不就意味着汉人皇帝想要开战么?
京师的正常运转,全赖着大运河的维系。这条命脉堵住了,京师也就离危机不远了。
宋大人。
不敢。
邱子晋招呼县令坐下,对方谦卑地摆了摆手,不敢与邱子晋和万达两人争坐。
官场只看官阶大小,莫说这宋大人今年五十,哪怕他七十了,在二十岁不到的上官面前也只能站着。
今年的御窑烧的如何?负责御窑烧制的督办又是哪一位?
景德镇作为大明皇家御用瓷器的供应地,除了本地大量的民间瓷窑,更重要的是所谓的御窑和官窑。
其中位于珠山的御器厂,负责皇家瓷器特供,官窑中有所谓的督陶官,即督造陶瓷烧制的宦官和工部官员以及部分地方官员。
大人,下官在此。
跟在县官身后的工部虞衡司郎中出列,对着邱子晋和万达行礼。
听说这位巡抚大人莅临,整个景德镇的官员们都活动了起来。自然也包含负责御器厂和御茶园的大小官员,今天一早就集合在邱家宅的牌坊下,一路跟随,就等着上官召见问话。
你是督陶官何瓛?
邱子晋看着眼前这个留着一把胡须的中年人问道。
正是在下。
这位督陶官姓何名瓛,松江府华亭县人,在此任职已近三年了。
邱子晋离开家乡之前他还未上任,不过这一路上也听说过这位何郎中的官声。
他为官清廉,体恤窑工,在当地颇有人望,深得当地陶工们的爱戴。
何郎中为民造福,本巡按早就耳闻。
大人过奖。
督陶官只负责御窑造办,不理其他俗物,能做出这样的口碑,实属不易。
督办太监又是谁,今日为何不在?
邱子晋看了一眼他身后带着的两个陶工,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太明特产,督办太监和守备太监的权利凌驾当地官员之上。这种场合按理说那位公公应该出来露个脸才对。
何况这里站着在内侍圈里口碑一流的小国舅万大人呢,不出来拍拍马屁简直对不起宦官两个字。
这
何郎中眼神飘忽,明显有些为难。
但说无妨。
万达在一旁说道。
梁公公他有事回京城去了。
何郎中说完,深深地低下头。
回京城?难道是御器厂发生了什么大事,需要回京上报?还是宫里内府出新的样式了么?
这两年景德镇的陶瓷烧造技术突飞猛进,有一种成形与宣德年间的斗彩瓷,在最近深得陛下和娘娘的喜爱。
邱子晋以为是宫里新做出了花样需要景德镇御窑这边烧造,故而将督造太监招了回去,心道这也是常事。
万达日常出入昭德宫,对于他姐夫满身的艺术细胞也是长期进行过沉浸式体验的。之前在歙县的县衙里,不刚还体验了《一团和气图》的威力么。
万达也认为恐怕是他姐夫又想出了什么新的花样,或者爱妻毛病又发作了,想着给姐姐或是小皇子特意烧一套瓷器之类的,所以让内府八局的造办把那位梁太监给招入内宫了。
之前御窑厂里烧制出了一批窑变的瓷器,梁大人特意送到京师去了。
何郎中见隐瞒不过,只能实话实说。
如今算来,已经走了一个月有余了。
窑变?何大人,窑变的瓷器虽然珍贵,但是作为贡品上供是否过于不妥呢?
邱子晋眉头一皱,语气也变得强硬了起来。
什么情况?什么叫窑变?为什么不妥?
万达对这些瓶瓶罐罐完全没有研究,不解地拉了拉杨休羡的袖管,低声问道。
制作瓷器,除了有培泥的配比,塑形,上釉等等工序之外。最重要的就是火候的掌控。
杨休羡凑到他耳边解释道,窑变就是火候出问题了。
那不就跟我做菜一样?
万达心想这个我熟。
这做菜也讲究食材的来源,刀工的好坏,不过最考验厨子的还是对火候的控制。这种手上的功夫,除了不断磨练,没有任何捷径可以走。
当然不一样,灶火说到底是人可以控制的。但是窑火的变数可就多了。变得好,得火气之精华,烧制出的瓷器流光溢彩,光怪陆离。变得不好,就是所谓的死器,釉色黯淡不说,可能整个胎器裂开,导致之前数日乃至数月心血全部白费。
杨休羡补充说道。
若遇上太监催工,京师那边等着这批器物进贡使用,那真是要逼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