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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泽点点头,道:“之前二姐来过,倒是同我说了说,孙媳略微知道了些,恳请祖母告知此种详细情由。”
  每每提及这个,魏老夫人都觉得心痛,她好好一个孙儿还没出生就成了他们那些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实在可恨。
  魏老夫人这几日没少打量宁泽,此时又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还是忍不住有些嫌弃,轻微的叹气道:“霑儿打小就是个冷静沉稳的性子,除了对我这个老婆子还亲切些,对别人都是温和疏离的,难得他能高看你一眼。”
  又说:“他虽然官做得大,其实年纪尚轻,做事难免会有偏颇,他要是有不妥当的地方你要学着伏就一些,日后总归要靠你们俩撑起整个魏国公府。”
  宁泽觉得上辈子的沈大人或许偏颇,这辈子恐怕不会了,别的她不知道,就对她像逗猫似的,还以身作饵诱惑她上钩,而他还像个佛爷似的高高在上,一副容不得她玷污的样子。
  想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昨夜情形可不是这样的,孟浪二字不足以形容。
  不过沈大人真的是为了替他外甥赎罪吗?宁泽忽然有些不确定了,如果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谁,何必娶她呢,赎罪的方式千万种,何必以身相许?
  早晨他上朝去的时候嘱咐她好好想想,她好好想了,上辈子的事她做的最错的大约就是没有争取活下来,别人要害她她认了,人从呱呱坠地便有喜怒哀乐,如果这些全牵系在一个人身上而失掉了自己,确实可恶。
  她其实很想坦白问沈霑一句:“大人同沈宜鸳到底是何种关系?”
  却怕他问:“你同卫风又如何?”
  她低着头,不由得叹口气,心想纵然重归终究此生非彼世,实在不应当计较过去,这样一想便轻松下来。
  她这边的动静都被魏老夫人看在眼里,和林嬷嬷相视一笑,魏老夫人才道:“霑儿具体得的什么病,大长公主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比我这个做祖母的清楚,你此去不用怕,好好的问问她,仔细听听她怎么说。”
  又让林嬷嬷进屋,拿了本书出来,递给宁泽道:“这个,你接着。你母亲之前也不知道怎么教导你的,除了性子好没一样好处,拿这本书回去好好学学。”
  对这种日常遭嫌弃的日子,宁泽内心已经毫无波动,打开书一看是《九章算术》,又听魏老夫人道:“外院的胡掌柜你也见过,那是个经商的老手,有什么不懂的你就问他,你要好好学,将来这些人才能为你所用。”
  宁泽抱着书诚恳应是,她本以为魏国公府是龙潭虎穴,此时看来不论是沈霑还是这后院的头把交椅都不难伺候。
  魏老夫人又把一个丫头叫了出来,是之前宁泽嫁过来时分到她院中的香柳,魏老夫人道:“你砍竹子这事是香柳告诉我的不假,只是这个丫头却不是个坏的,留她在你身边对你有用,你同霑儿说说,还是将她领回去吧。”
  那日她前脚被老夫人叫走立规矩,后脚香柳就被陈大岭揪了出来,她夹在中间也不好说什么,此时方道:“祖母说的是,孙媳并没有怪过她。”
  宁泽这边告辞出来,带着菱花、采苹、香柳、绿意四个人套上马车,出了魏国公府。她从嫁过来之后除了回门那日乘者马车从大街上走过一遭之后就没再出过门,此次本打算拜见完大长公主顺道去一堂奇珍阁,却不想大长公主府就在魏国公府对门,她摸摸身上的银票觉得可惜了。
  相比魏国公府,大长公主府可以说是小巧玲珑了,不同于魏国公府的小桥流水诗情画意,大长公主府用色都偏凝重,过于一板一眼了。
  宁泽刚迈进正堂,就听到一声断喝:“你大胆!”
  她应声跪倒,口中道:“拜见大长公主。”
  她想起去年老夫人寿宴时,大长公主一个不高兴就将堂堂的成国公夫人请出了魏国公府。对于她们这些皇家人,最容不得有失的大约便是颜面了,她那日拒绝了苏嬷嬷,就准备好了承受她的怒火。
  大长公主见她低头认错,怒火稍息,又道:“你要是永远不来,本宫还能敬你是把硬骨头,既然还要依仗本宫这个婆母,你就不该拒绝本宫。”
  这些年大长公主总觉得沈霑之所以不和她亲近都是因为魏老夫人的缘故,她对着沈霑低声下气,却决不允许一个小门小户的丫头忤逆她。
  又道:“你先跪着,跪好了想清楚了再来见本宫。”
  说着话搀着苏嬷嬷的手向门外走去,宁泽笑了笑,站了起来,她本要息事宁人的,然而谁要依仗她?
  宁泽道:“我来这里不过是一事不明,来拜见的是大长公主不假,却不是我的婆母——”
  “我来是想问问大长公主,我夫君到底是得了什么病,还请大长公主明示!”
  她上辈子是为沈大人取过“雪染白”的,如果单单只是体弱,怎么会用到这么稀奇的药?而且从她嫁过来后发现沈霑除了体温比常人低,其余和常人无异。
  说来她至今只听过他轻咳过一次,她是接触过韩仪清这种久病之人的,沈大人明显不是。
  “你放肆!”又一声断喝,大长公主怒道:“这种事情也是你能过问的!来人,把她给本宫关起来。”
  有护卫应声上前,只是他们还没跑过来,有人自半空中闪现,板着一张脸对大长公主鞠了一礼,道:“大人说,大长公主若是对夫人不利,允许我大开杀戒。”
  这人自然是护卫陈大岭,他说话一字一顿,又面无表情,口中的话更是无礼,一句话便让大长公主颜面扫地。
  听了这话本应怒火更炽的大长公主忽然冷静下来,此前苏嬷嬷便劝她说,权当世子夫人没有拒绝过她,要她对世子夫人好,她没听,魏老夫人可以让宁泽立规矩,她自然也可以!
  然而听了陈大岭的话她却觉得心凉了,这是她的儿子却让她这么心寒。
  作者有话要说:
  第50章 衡量
  大长公主毕竟久居高位, 她这么一沉默下来,那些威严华贵的气息重新笼罩在她的周身。她重又转身绕回到屋中, 坐在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上,单手撑额, 眼睛微微垂着, 做出了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大长公主头戴珠翠九翟冠,穿着红罗广袖衫,披着鸾凤纹霞帔。手肘撑在圆桌上,红罗衫洒在其上,从宁泽的角度望过去,正应了手如柔荑, 肤如凝脂。螓首蛾眉间, 虽不是巧笑倩兮, 伤心之下却别有一番风韵流转, 天姿掩映中都模糊了年龄。
  这么一安静下来,宁泽这样一看, 才发现沈大人是十分肖似其母的, 两人纵然再不亲切,骨血里带出的一些东西也抹杀不掉。
  过了好一会儿, 大长公主才慢慢的说道:“霑儿就这么不信任我?怎么就知道我要对你不利了?”
  这些年她自觉有愧,且退且让, 便是儿子做出些出格违逆之事,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尤其这半年监视在石榴院中的暗线也都退了出来。
  她以为她这些退让多少能让沈霑感动, 不说让他对待她像是对待她祖母一般,多少也应该意识到她这个母亲的存在。
  然则,他竟然将“大开杀戒”这般严重的四个字宣之于口。
  对面她这个儿媳却对她的问话恍若未闻,不骄不躁的站在堂中,不言不语。
  大长公主又道:“你是因为你认亲那日我没有出现在生我的气?”
  此时的场景宁泽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去年她被族长宁居德叫去时似乎也是这样一种场景,两个人都是坐在上首淡淡的问着她,至于她回答什么恐怕都是无碍的,人家其实早有打算。
  只是方才还声色俱厉地呵斥她,现在又做出一副温雅和善的样子,又是何必。
  圣人有云: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宁泽想了想继续沉默。
  果然大长公主也不怎么计较她是什么态度,又继续说道:“我与霑儿之间本不至于如此,总是有人见不得我们亲近,才故意从中做梗。”
  她说的这人自然便是魏老夫人了,宁泽却想自古以来婆媳之间要么互相敬让,要么互相仇视,能够互相友爱的真是少之又少。
  “老夫人一直恨我,我知道。可是当年我也是无可奈何,不然我怎么能伤害自己的儿子,那可是焕哥唯一的骨血。”
  焕哥两个字自她自己口中说出来,她自己听到却也愣了好一会,这个词真是许久不用了。这下她是真的眼眶发热,指了凳子给宁泽,道:“你坐吧。”
  而后又悠悠说道:“霑儿的父亲是个义薄云天的儿郎,我是在校场中见道他的……”
  她贵为公主,历来都是华服锦裳,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活的最是细致,欣赏的都是腹有诗书的贵公子,然而校场上笑的爽朗,指点着将士一招一式的沈焕却让她晃了眼。
  他那笑真是从心坎里发出来的,带着周围一片都染上了轻松和喜悦,而后练兵场上一声声有节奏的演练声,让她第一次正视这群保家卫国的儿郎,她第一次觉得这些武官也不比文官差,都是铮铮铁骨。
  她看了好半天,都没嫌弃日头毒辣,后来身边的女官苏遇还曾取笑她说:“校场那日,看到公主的样子才知什么是目不转睛。”
  她让人把沈焕叫上前来,看他大汗淋漓的,她以为自己会嫌弃的,一身臭汗谁能喜欢?然而她只是盯着他额头上的汗珠儿出了神,好一会女官苏遇在她背后挠了她一下,她才醒悟过来,昂起脸问:“你是谁,叫什么名字,还不快给本公主报上名来!”
  她本是想摆出一副大方明艳的样子,轻轻的问他两句话的,却心不由己的做出了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后来她才知道她那时候是太过羞怯才会如此。
  沈焕却是完全不介意,载笑载言的说:“微臣是都督府的都督敛事——沈焕。”
  原来是魏国公府的世子,她想,然后又故意绷着脸仔细看了他两眼,发现他笑起来真的像是冬日里的暖阳,一看就知道自小是父母疼宠着长大的,没受过什么伤害,一副天下无忧尽在他一笑中的意思。
  后来很是“顺其自然”,她时不时出现在他的周围,慢慢的他开始和她谈起话来,一开始还只是谈论边防军事,他说想把鞑虏杀个片甲不留,以防他们老是滋事生非;过了些天又会同她说起家中趣事,说他四弟那个鼻涕虫终于肯跟着他学习功夫了;再些天他连宴席酒会他又和哪些友人打赌斗酒都开始和她说了。
  她觉得时机成熟了,站在校场的阶梯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说:“我已经和我父皇说了,明日就要去你家颁圣旨了。”
  沈焕便问她:“旨意的内容是什么?”
  她觉得他是明知故问了,又见他脸上也不笑了,便以为他是不乐意了,不由得生气道:“我是公主,不给你乐意不乐意的权利,你都得听我的!”
  然后沈焕拉着她垂下了头,干燥的唇轻轻碰上了她的,她原是站在台阶上,正好比他高一点,他这么一拉她,她就稍微低了下头就被他碰到了,真是毫不费力气。
  呼喝震天的校场上忽然就安静下来,半大的少年们眼睛亮晶晶的看向这边,有的跨起一脚顿住,有的兵器挥到一半顿住,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
  她也顿住了,沈焕离开她的唇时,她还维持着一副弯腰低头的样子,直到他清咳一声,校场重新热闹起来,她才如梦初醒,红着脸急匆匆的跑了。
  婚后她为了亲近沈家,并未住在公主府中而是和沈焕一起住在国公府中,大约因为她是公主的关系,大家对她都是恭谨有礼却不怎么亲切。
  后来苏遇便给她想法子,她尝试着做些老夫人喜欢的东西,人心都是肉长的,渐渐的老夫人终于是把她当成儿媳来看待了,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只是她婚后一年不到便有了身孕,费了千辛万苦,去了半条命才生下了宜修,自那后身体便受了损伤,一直很难有孕。
  老夫人的态度便又产生了变化,她知道老夫人每次欲言又止是想说什么,但她是公主,身后是皇权,只有她休弃驸马,万没有驸马纳妾的道理,日子一长,她实在受不得老夫人这种不阴不阳的态度,给沈焕提议要搬到公主府去,沈焕也同意了。
  对于子嗣的事上,沈焕虽然忧虑,到底是以她为先的,就这样在平淡中过了十年,沈焕却在土木之变中受了箭伤,好在未伤及肺腑,调养些日子便能痊愈了。
  而她终于又有了身孕,太医诊脉之后,虽然都言语谨慎不敢确实,她也知道这终于是个男胎了。
  她心里高兴,觉得孩子还是因该多和同龄人接触,不能闷在公主府中,便同沈焕商议又搬回了国公府中,她安心养胎,觉得生平所愿皆都实现了的时候,皇兄弘治帝却突然染了病。
  时有鞑靼率军在蒙古不断侵入边境,先后排了一老一少两位将军前去却都没能将他们驱逐,尤其那位老将军是开国将军,竟然也没能驱逐了他们,或许真是廉颇老矣,不能战了。
  她被叫到宫中,开始接触内阁首辅杨一清,和他共同起草颁拟诏书,看着案牍之上的一摞摞奏章她才发现自己虽然锦衣玉食,国库却没有足够支撑整个朝廷的需用,便是这次打仗的军需都难以拿出,各级**可见一斑。
  只是不论治腐还是颁发新政都不能解救燃眉之急,杨一清此时说道:“可从户部尚书严觥序入手,这些年微臣已经掌握了他一些贪污的罪证,以他为切口杀鸡儆猴,再鼓励京中权贵捐钱捐粮,如今这个困局便解决了第一步。”
  她看了这个老狐狸一眼,问他:“你即掌握了严觥序的罪证,为何到今日才要揭发他。”
  这老狐狸倒也实诚,说:“好刀要用在刀刃上,他下去别人上来未必就好,此时确实最好的时机。只是——”
  话到这里他却顿住,她心里大约明白他要说什么,率先开口道:“我奈本朝长公主,自当以朝廷安危为先,杨大人直言便是。”
  杨一清这才道:“这些年皇上重文抑武,朝中堪用的武将不多,鞑靼此次来势凶猛,看组织纪律性当是图谋已久,派别人再上前线,虽然能打得赢,却要耗时长久,如果是由大都督前去,这个困局便全解了。”
  她点了点头,便沉默了,良久拟了一道诏书,御令大都督沈焕带兵前去攻打鞑靼。
  圣旨比她先到府中,魏老夫人已经等在她的房中,说她:“你好狠的心,焕儿身上还有伤,你怎么忍得!”
  魏老夫人很是骂了她一通,她默默承受了这把怒火,她是本朝长公主,自当以家国为先,她想自己的夫君必然也是这么想的,十多年前那个志在保家卫国,眼中有星星的少年将军一定和她想法是一致的。
  果然沈焕如她所料,笑着说她做的好,第二日他便披上了盔甲,她送他到城门口,沈焕嘱咐她说:“国事虽然重要,你也要小心身子,我不日便回。”
  又指着她的肚子说:“小子,你母亲十分辛苦,你可要老实些。”
  后来……回忆到这儿,大长公主揪住了胸口,苏嬷嬷忙给她端了茶上来,她喝了一口茶才觉得缓过气来。
  后来事情发展出乎意料的顺利,沈焕只用了四十八日就把那支鞑靼猛军击了个溃散,只是,她的驸马,她的夫君,本朝不可多得将才沈焕因为旧伤未愈,又劳累过度,卒于马上。
  从那起她未再和魏老夫人说过一句话,沈焕的尸体运回来的时候,魏国公府门外守着许多兵士,不允许她进入,哪怕她吼着身份,拿出了圣旨,还是不允许她进去。
  这时有人来报说皇兄弘治帝病的又更重了,她只能急匆匆赶回宫里,那时她的侄儿只有三岁大,哭着趴在皇兄的床前,抽泣着说:“父皇不要丢下照儿,照儿害怕。”
  她都来不及顾着自己的伤心,将小娃娃抱起来慢慢哄着他,她那时唯一的安慰便是来自腹中的骨血了,她想沈家不念及她的身份也不念及自己的孙儿吗?
  她处理好奏章,带着杨一清,领着皇太子再次来到了魏国公府的大门前,她说:“让我进去,不然——”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这些人进去禀报后,魏国公四子沈煜迎了出来,对着她施的是“君臣之礼”,口中言道:“长公主来我公府,本应夹道相迎,只是我大哥为国捐躯,府中上下悲恸欲绝,还请长公主择日再来。”
  这话中的意思竟是不认她这个儿媳了,他们悲恸欲绝,她呢?那是她的夫君,她的哀痛谁又能知?
  她叫了声“四弟”,想说让沈焕统军前去是最好的选择,事实也证明她和杨一清的这个决定是对的。摘了严觥序的顶戴,又招募了千石的粮食,沈焕也用最快的速度解决了这场战事,从那个方面看这个决定都是对的。
  然而杨一清挡在她面前,叫了声“长公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