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长卿立时毫不犹豫地表明态度,向着五老爷躬身一礼道:“有劳五叔。”
这态度,五老爷表示很满意。
一旁,珊娘则忍不住以手撑着额——她这爹,能再狂放不羁一点吗?
五老爷说:当然能!
于是,等拍卖到五太太的那件绣品时,五老爷就再次狂放不羁了起来,竟是和一个陌生人争起标来,一路将那幅绣画喊到七千两的高价,竟是比他那落着疏仪先生款的风竹图足足高出一倍的价。要不是五太太死命拦着,五老爷还想喊出八千两来着。
落了标,五老爷坐回去后好一阵默默运气,后来还是五太太主动给他斟了一盏茶,老爷这才平了心气儿,却是又被五太太这难得的殷勤迷得立时就把那幅绣画忘到了脑后。
被五老爷邀着一桌子同坐的袁长卿扭头看看那个拍得绣画的中年男子,忽然问着侯瑞道:“你可认识那人?”
侯瑞这猴儿哪里耐烦这种场合,要不是五老爷压着,他早跑得没影儿了。这会儿他正趴在桌子上拿瓜子摆着字玩,竟是都没有听到袁长卿的问话。
珊娘皱起眉,悄悄捅了他一下。
侯瑞吓了一跳,狠狠瞪向珊娘。直到袁长卿那里又问了一遍,他这才扭头看向那个中年人,然后却是一扬眉,疑惑道:“怪了,好像不是我们镇子上的。”
林如稚也挤在珊娘这一桌,便笑话着他道:“说得好像你能认识镇上所有的人一样。”
侯瑞跟只刺猬似地竖起一身的刺,瞪着林如稚道:“便是没个十成至少能认识个九成!”又冷哼一声,“我去看看。”说着,不等人伸手来拦,他就“哧溜”一下溜了出去。
五老爷那人做什么事都是心无旁骛,这会儿见五太太难得主动给他斟茶倒水,他眼里早看不到别人了。等侯瑞出去转了一圈再回来时,他竟是都不知道儿子曾溜出去过。
侯瑞坐回原位,颇为得意地斜睨林如稚一眼,这才对珊娘他们几个道:“那人果然不是我们镇子上的,是住在吉祥客栈里的一个行商。说是听客栈老板说起镇上有这么个募捐拍卖会,他才跟着过来凑个热闹的。”
“七千两的热闹……”端着茶盏,袁长卿低声嘀咕。
珊娘一怔,不由看向袁长卿,“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袁长卿没料到她会问他,习惯性地答道:“没什……”他忽然一顿,看她一眼,又改口道:“就只是觉得有点奇怪。照理说,五叔的字画才更有名头,外地行商便是要收购,也该冲着五叔去才是。”
他这一停顿,却是令珊娘眨了一下眼,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袁长卿居然是在向他们做着解释。而照着他的性情,他应该如他只说了一半的那句话,答她一声“没什么”才对。
忽地,珊娘心头一动,总觉得他之所以会主动做这么一番解释,是因为她曾对他说,她不想猜着他的心思……
“也对哦,”那边,林如稚以食指抵着下巴,沉思道:“七千两可不是个小数目。”
珊娘想了想,对侯瑞道:“你不是外面的兄弟多吗?要不,找人打听一下这人的来路?”
侯瑞横她一眼,“怎么,这会儿不嫌弃你哥哥我是个混混了?”
珊娘立马拿手指用力一捅他的胳膊,也横着他道:“你便真是个混混,就不是我哥哥了?!”
这侯瑞在镇子上果然混得颇为风声水起,没到晚,那位外地客商的来路就被他摸清了。
五老爷那里说到做到,叫桂叔给老太太送了个口信,就直接把袁长卿截留回家了。侯瑞虽然淘气爱打架,却也痴迷于对弈,等他的小厮过来报信时,包括珊娘和小胖墩侯玦在内,几人都在侯瑞的院子里看着他和袁长卿两个下着棋。
小厮南山禀道:“客人是从京城来的,说是做的绣品生意。”
珊娘看看袁长卿,道:“听着倒不像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袁长卿在指间转着一枚棋子,沉思道:“只七千两的数目有点可疑。”顿了顿,他看着珊娘又道:“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竞价时,那人看着很奇怪。便是生意做得再大的客商,投入那么大一笔银子,总要格外慎重才是,可那人却是连一点顿儿都没打,一副势在必行的模样。”
顿儿……这明显的“儿”字音,不由就叫珊娘又看了他一眼。
袁长卿那里仍是转着棋子沉思着,侯瑞则看看他,再看看珊娘,不以为意地一耸肩,“管他怎么想的,他乐意花多少钱是他的事。再说了,做生意的,还能真做了亏本买卖?不定他那里早找好下家了。再不行,这是善款募捐,就不兴人家就是想要找着理由捐出这么一笔钱?”
珊娘忽地一眨眼,抬头看向袁长卿。
袁长卿也在看着她。
她点头道:“哥哥说得对,没人肯做亏本生意的。”
袁长卿也点头道:“我倒是好奇,谁是下家。”
这二人一问一答间,竟是全然一副把别人都排斥在外的感觉。侯瑞再次看看那二人,又是一咂嘴,敲着棋盘道:“我说,还下不下棋了?!”
结果,侯瑞是五盘五输。
便是现在的袁长卿远还没有修炼成后来的那位袁大学士,他的棋路也已经深得三味,于稳健中透着深谋远虑。侯瑞的棋路则一如他的性情,全是大开大合的直来直去,便是偶尔于小处做着些谋算,也没一个能引得袁长卿来上当的。下了五盘后,他就不干了。珊娘看得有些技痒,便替了他一局。结果她也输了。
于是侯瑞把袁长卿挤到一边,和珊娘对弈起来。
珊娘对付袁长卿不行,对付侯瑞却绰绰有余,把侯瑞又打了个落花流水。
她得意洋洋地捡着棋子,侯瑞则是一阵哀号抱怨,一直沉默旁观的袁长卿这才指点着他道:“十三儿喜欢做局迷惑人,只要你别受她的干扰,准能抓住她。”
“是吗?!”侯瑞顿时来了精神,硬是拉着珊娘又来了一局。这一局,袁长卿便没再沉默。随着他的指点,珊娘果然吃力了起来。眼见着要输,她这才不满地横了袁长卿一眼,“观棋不语真君子!”
袁长卿看看她,唇角微微一翘,果然观棋不语了。可他这观棋不语,也只不过是不说话而已。每当侯瑞又要落进珊娘的圈套时,他那里不是咳嗽就是清嗓子,惹得珊娘冲他频频瞪眼儿。最后捡子儿一算,侯瑞赢了。
珊娘不服气地瞪着那二人道:“不算!你俩二打一!”
侯玦原坐在一旁玩着棋子,听了这话便扑过来,咧着那缺了牙的嘴冲珊娘讨好笑道:“姐姐别恼,我帮你。”
侯瑞斜眼看看他,笑道:“得了吧,你这门板都被人下了,还帮人?!”说得侯玦扑过去就跟他好一阵厮缠。
看着他们兄弟打闹着,袁长卿忽然低声说了句,“真好。”
珊娘诧异回头。
袁长卿冲她又是一勾唇角,笑道:“有兄弟姐妹真好。”
看着那下巴上的小沟,珊娘一阵沉默眨眼——这袁长卿,人前不是专爱装着个高冷范儿的吗?!今儿这是怎么了?下棋作怪也就罢了,这会儿居然还莫名其妙冲她发起感慨来了……再说,他俩有那么熟吗?!
第六十四章 ·想想就麻烦
自那日后,五老爷总算记住了友人的托付,隔三岔五便把袁长卿领回家来吃顿便饭。
袁长卿这人虽然话不多,但他有意讨好人时,还是挺能忽悠人的。加上他读书多,见识广,又是师出名门,不管五老爷那里跟他聊些什么,他都能应承上两句,倒叫五老爷对他一阵另眼相看。
而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五老爷这里对袁长卿有多另眼相看,回头看着自家那个跟袁大同龄,却只会打架的儿子就有多不待见。于是五老爷就犯了个那些老式家长们常犯的毛病,天天提溜着袁长卿这么个“别人家的孩子”,敲打着自己家的孩子。
任是谁都不会乐意被人当劣质品天天对比着,何况那侯瑞原就是个中二少年。便是之前他曾对袁长卿有过一些好感,如今也早被他爹给敲打没了。袁大那里表现得越从容睿智,他这里就越觉得这袁大是内藏奸诈。就连他弟弟侯玦不小心说了句袁长卿的好话,都会被他毫不客气地拍个脑兜。
五老爷却是一点儿都没意识到他的失策,当月底书院照例月考,那袁长卿毫无意外地得了魁首,侯瑞则毫无意外地挂了车尾时,五老爷就更加觉得有必要叫侯瑞多和袁长卿一起相处了,于是,也就更加频繁地招着袁长卿来家里作客。
五老爷那里拿袁长卿当标杆激励自家儿子时,却是忘了袁侯两家此时正在议着亲。而他忘了,却不代表别人也忘了,因此,他这频频把袁大往家里领的举动,就这么惹出了无数的闲言碎语。
虽说五老爷和老太太母子关系不亲近,可自古以来就讲究个孝道,便是五老爷再不乐意,就跟礼佛似的,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他都得带着一家老小去西园“觐见”一回老太太。
四月初一,五老爷便按照惯例,领着一家子来老太太的西园里“会餐”了。
这里才刚见礼毕,老太太那里就找着借口把珊娘他们全都打发了出去,带着一种叫五老爷不解的神情,把五老爷盘问了又盘问,直到五老爷实在不耐烦了,要老太太有话直说,老太太这才问着五老爷,“是不是看上了袁家这门亲?”
五老爷吃了一惊,这才恍然悟起这桩亲事。他张了张嘴,歪头想了一会儿袁长卿,又想了一会儿珊娘,再想像了一下嫁女儿的事……顿时,五老爷只觉得哪儿哪儿都不是滋味,便一皱眉头,断然回了老太太一句:“配不上。”
老太太道:“也是,袁家那孩子看着就稳重,十三这孩子太毛躁……”
五老爷一皱眉,“是他还配不上我家珊儿!”
老太太一怔,顿时奇怪了,“怎的配不上了?不都说你挺欣赏他的吗?”
五老爷张张嘴。欣赏后生晚辈是一回事,给女儿找女婿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烦躁地一挥手,“两回事!”又警告着老太太,“您老可别乱点鸳鸯谱,这事我断不会同意!”
老太太心目中最为理想的人选原就不是珊娘,便笑着对五老爷道:“瞧你说的。就算你瞧上了人家,也得人家瞧得上十三才行。”
想着那袁长卿居然会瞧不上珊娘,五老爷顿时又觉得哪儿哪儿都不是滋味了。
且不说那母子俩在内室说着什么,只说珊娘。
从老太太的屋里出来时,离家宴开席还有些时间,侯瑞侯玦跟着那些堂兄弟们出去玩了,五太太被其他几房的太太们绊住说话,珊娘就落了单。她正想着去花园里转转,忽然就被五福扯了一下衣袖。
顺着五福的眼看过去,珊娘便看到了双元。
双元在被老太太派给珊娘做一等大丫鬟之前,是老太太这里的二等丫鬟。可这会儿她却正和老太太屋里那几个三等丫鬟一起捧着茶水等物候在廊下听着差——也就是说,便是她活动回了老太太那里,终究没能得回原来的位置。
许是觉得不好意思见珊娘,双元始终低着头。五福见了,忍不住就想上前去逗着她硬说上两句。珊娘却不想强人所难,忙拉住了五福,又冲她摇了摇头,只当没看到双元的,领着三和五福出了老太太的院子。
出了院门,刚拐过一道花墙,她远远就听到了那边花廊下传来一阵女孩子的笑闹声。她脚下一收,却到底迟了一步,叫面对着这边的十一娘看到了她。
“十三妹妹也来了。”十一娘起身招呼着她,一边像是怕她会逃走似地,急走过来,亲热地挽了她的手,一边把她拉到花廊下,一边一脸关切地安慰着珊娘道:“妹妹别难过,都说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不过是一次没考好,下次再努力便是。”
一旁,十二忽然闷笑一声,道:“是啊,不过是一次没考好。再说,最近五叔不是常请袁大表哥过去吗?袁大表哥可是书院里新出炉的魁首,叫他指点妹妹一二,妹妹下次月考肯定就能考回第一了。”
十四则一派天真地看着珊娘笑道:“上次我还开玩笑说,要叫十三姐姐和那个林如稚比个高低呢。我原以为是十三姐姐更厉害一些,毕竟她已经是连着几年的第一了,再没想到这次居然会输给林如稚。”
看着花廊下那些笑得各有古怪的姐姐妹妹们,珊娘不由一阵暗暗叹气。她早料到会是这样了。其一,是因为这个月的月考她只得了个第二,蝉联了好几年的女学魁首位置终于让了贤;其二,就是那个麻烦的袁长卿。
五老爷那里频频把袁长卿往家领时,珊娘就已经预料到这件事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麻烦了,偏她又没个正当的理由不许他来。而且,袁长卿那里早已经就此事表明了态度,他都能不把那些闲言碎语当一回事地自在登门,她若是不许,倒显得她一股小家子气了。
十二和十四话中带刺,珊娘竟跟没听到一样,难得地没有予以反击,只笑眯眯地答着十一道:“多谢姐姐,我不难过。”又对十四道:“是呢,我输得一点都不冤,还是阿如比我厉害。”
其实不管是重生前还是重生后,珊娘一直都挺争强好胜的。以往遇到这样的话中带刺,她总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反击,而如今她却越来越觉得没那个必要了。那些人的嘲讽,无非是想要惹她生气,如果她真生了气,还击了,不管她是输是赢,其实她都已经输了。而她的反击,则又会引来她们新一轮的进攻,然后她再反击,她们再进攻……周而复始,没完没了……珊娘想想都觉得麻烦!
她那里笑盈盈地应酬了一回十一娘和十四娘,又和一旁默默看着她笑话的七娘等姑娘打了招呼,便叫三和去拿了鱼食过来,倚着那美人靠喂起鱼来。
而,正如珊娘所料的那样,众人都知道她的禀性,这会儿也正暗戳戳地等着看她要怎么反击,偏她居然选择了高挂免战牌。这不仅叫场上那些击打手们一阵无措,也叫旁观的观众们一阵诧异。
瞬间的冷场过后,七娘含笑睇了一眼珊娘,扭头问着十娘道:“你这簪子是新的吗?好像以前没见你戴过。”
于是,被这意外惊到的姑娘们全都回过神来,叽叽喳喳地开始议论起衣裳首饰来。
伏着栏杆喂着鱼的珊娘却是再没想到,她这里放宽了心态不去应战,竟意外起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她不由摇了摇头,抿唇一阵微笑。
如今她终于明白袁长卿为什么在人前不爱说话了。很多时候,真的没必要跟那些不重要的人废话那么多,只要她自己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就行了。
珊娘伏着栏杆,有愿意过来跟她搭讪的,她就应酬两句,没人时她就看着那些争食的鱼儿取乐。正自得其乐间,十一娘忽然走了过来,抚着她的肩道:“别老是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着,心情不好时,跟姐姐妹妹们玩笑一回也就好了。”
她这突如其来的友善,令珊娘一阵疑惑,扭头看去,果然就看到袁家老太太正领着那两位袁公子走了过来。于是她又看向十一。
十一娘却装着她是顺着珊娘的眼看过去才发现袁家人的一般,忙急急拉着珊娘站起来,给袁老太太见了礼。其他姑娘们也都纷纷起身见礼。
显然侯家姑娘里,袁老太太更重爱十一娘。笑着应了众姑娘们的礼数后,她就招手直接把十一娘叫了过去,拍着她的手道:“你果然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亏得前儿你送的枇杷露,我这嗓子总算不痒了。”
十一娘低头笑道:“姨祖母谬赞了,孝敬长辈原是应该的。”
袁老太太抓着十一娘的手,一边跟她说着话,一边拉着她一同去了老太太那里。
看着十一娘的背影,珊娘忍不住就跳了一下眉——再没想到,换了一世,便是没有她送枇杷露去拍袁老太太的马屁,也还有个十一娘接了她的活儿。
当初在那些追着袁长卿去大讲堂的人里没有看到十一娘时,珊娘差不多就猜到,十一娘有可能和她上一世一样,聪明地选择了走上层路线——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袁长卿再有什么想法,老太太们没想法,其实一切都是白搭。所以上一世时她很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才没有像其他姐妹那样明着追逐袁长卿,而是把重点放在那两个老太太的身上。
只是,再没想到,便是这一世没有一个她,却终究还有个十一娘,且也想到了这个法子。
对比着前世今生,珊娘不由就觉得,这世事真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