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听了这一句,先前那股心头的怒意便骤然而散,就如一抹阴翳遇上了春光照拂一般。
小唐长长地吁了口气,把身子同她更贴近了些,这会子才明白那“恨不同时生、一块儿长”竟是何意。
次日早上,小唐依旧早起,便去给母亲跟李贤淑请安,因终于见小唐平安回来,总算是放下天大的一块儿巨石,且家中应兰风又且病了,李贤淑连早饭也不顾吃,便匆匆地回应公府去了。
小唐又去看过敏丽母子,出来后问过丫鬟,说怀真尚且未醒,小唐便嘱咐了两句,先出府去了。
小唐却并不是往别处去,却是径直去到凌府。
门上报了,里头凌绝迎了出来,接着往内而行。
两个人相见了,面儿上自然是过得去,彼此淡淡地罢了。凌绝便寒暄了几句,小唐只问起凌景深的情形,凌绝便道:“昨儿太医夤夜而来,看了一番,只说要慢慢地保养,只是这伤的有些……昨夜一晚上疼得不曾合眼,今儿却又昏厥着,还未醒来。”
小唐皱眉,又看凌绝一眼,怪不得他眼睛也是红的,他兄弟情深,昨儿必然也守了一夜。
当即便到了内室,才进门,就嗅到一股香油似的气息,却是太医们用来给凌景深伤处涂了的创药,此刻仍有三个太医守在屋里,见了小唐来到,尽数躬身相迎。
小唐便问了几句,太医们叹息道:“这伤是被火铳所创,倒是有些难办,我等正认真想法,只先用烧创伤的法子治疗。”
小唐点头,走到跟前儿就看景深,却见他尚未醒来,只是脸白如纸,唇无血色,如此一衬之下,那眉毛长睫、乌黑的发鬓,竟宛如是用墨笔在白纸上勾勒出来的一样,着实有些怕人。
小唐未免揪心,十分难过,便握住景深的手,只觉他的手也有些微微地僵硬发冷,小唐只紧紧地将他的手握住,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好。
如此静静地看了半晌,太医们便又来料理伤处,小唐退至一边儿,便见太医将衣裳撩开,露出腰间那触目惊心的伤处来……虽已经精心细致地料理过了,却仍是红绽模糊,一眼看去,竟仿佛被什么生生咬去一块儿血肉似的。
小唐只扫一眼,便转开头去,竟不能再看。
太医们便上前,擦拭那渗出的血水等,又再度上药……小唐虽不是医道圣手,却也知道这样不是好法子。
此刻凌绝站在旁边,眼睁睁看了会儿,就也低了头。
小唐知道他的心情,必然比自己更难过百倍罢了,待要安慰几句,竟也觉着不管说什么,都也是轻飘飘的,也并没什么用。
过了片刻,小唐才道:“他是因为我……才伤了的。”
凌绝听了,微微抬头看了小唐一眼,也并没觉得如何意外,也不答话。小唐见他不言语,便呼了口气,也不再做声。
直到太医们又上好了药,凌绝才冷冷静静,又说道:“哥哥原先要去长平州的时候,便已经交代了后事了,他本就是为了唐大人搏命去的,如今这样情形,是他求仁得仁,算不得什么,唐大人也不必过意不去。”
凌绝说罢,微微吸了口气,一笑点头,径直走到床边儿,便给凌景深擦那额角的冷汗。
小唐见状,便迈步出来,正好林明慧也来到,两人门口撞个正着,明慧的眼睛红通通地,见了小唐,先是一怔,然后便行了个礼,道:“哥哥来了。”
小唐只得说道:“我来看看景深。”
明慧点头道:“哥哥有心了。”
小唐见她脸色淡淡的,越发有些过意不去,正在踌躇无语间,忽地目光一动,却见廊下有数人快步走来,小唐见了,略有些意外。
明慧见他面露诧异之色,回头看时,也吃了一惊。
这刹那,那来人已经将到了跟前儿,小唐跟明慧两个便忙分别见礼,明慧惶恐说道:“不知皇上驾到……”
原来这来的人,竟是赵永慕,身后跟着几个太监宫女,见状远远儿地站定了。
赵永慕来到跟前儿,把两人虚虚扶起来,道:“不必多礼,朕听闻景深伤的厉害,便亲来看看他,又怕外头的人惊动了,你们手忙脚乱地,岂不是不好?只没叫他们做声。”
明慧听了这话,泪已经涌了出来。
永慕看她一眼,又看小唐,见他也面有忧色,暂时顾不得多话,便迈步进了屋里,自去探望凌景深罢了。明慧便也跟着进去,小唐因才出来,便只站在廊下。
此即入冬,天气渐冷,廊下的风也甚是冰寒,小唐抬头,见天际略有些阴云拂过,眼前不由地又出现那一番惊心遭遇。
当时他出其不意,制住了美纱子,怎奈到底是无法动用内力,渐渐便已是强弩之末,美纱子早便看出来了,笑得格外妖娆,顺势握住小唐的手,一个翻身,反而将他轻易反制了。
小唐因脱力之故,浑身有些发抖,是以原本的刚毅宁和之外,竟多了几分脆弱之意。
美纱子看得目眩神迷,越发心喜,拿手轻轻抚过他的眉尖,便抹了一滴汗珠,双眸撩撩地看着小唐,便把那纤指放入口中,做吞吐之意。
小唐一眼看到,甚为刺心。
美纱子意犹未尽,便抬手按在他胸前,正欲往下,却听得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美纱子低低以扶桑话啐了声:“扫兴的东西。”却又看向小唐,媚笑道:“我虽不愿用强……但毕竟耐心有限,毅君不要辜负我一片心意,且好好地再想一想,同妾身做一场欢喜之会,岂不是两全齐美?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逼我用出不好看的法子来……”
小唐只冷冷看着她,美纱子却觉着不管他是何种表情,都叫人醉心,便笑了笑,才慢慢地起身,下地自去了。
一直等她离开之后,小唐才略松了口气,此刻,因无法动用内力,竟觉着自己是那被美人蛇缠上的书生了,只凭她要何时取命,便自何时是了。
然而既然强赢不得,那只能智取罢了……小唐深吸一口气,按下心中种种,暗自谋划。
如此,一撑便是十数日。
那天才入夜,美纱子便来纠缠,因看着小唐,似笑非笑道:“毅君,也只得是你,我才这样耐心给了你许多天,也的确是你口齿了得,不知不觉竟给你拖了许久,然而今日,便由不得你了,你若当我还会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上,那便大错特错。”
这段日子,小唐先用拖延的法子虚与委蛇,哄得美纱子心喜,又用忍字诀,同她周旋了一日,美纱子虽然贪他真心实意地同自己欢好,可毕竟也是狡狯阴险之人,早就看破他的意图。
可纵然看穿他的用意,却也不舍得就做那焚琴煮鹤的举止,只是方才又同人争执了一番,终于按捺不住。
小唐听了,便道:“如今我内力全失,怎会有能耐玩弄别人于鼓掌之上?这话倒是该反过来说。”
美纱子最是喜欢听他这样温淡含笑的同自己说话,竟给她一种脉脉含情之感……不由随着一笑,却又即刻醒悟过来,因哼了声,说道:“你还想哄我?却是不能了。”
因此便挪步走过来,盯着小唐看了会儿,道:“这些日,你只说你会细想,或许会回心转意……如今到底如何?你若当真会转了意,那……”说着,便倾身上前,竟要来吻他的唇。
小唐眉峰一动,也不闪避,只说道:“你伤了我,废了我的功力……我心里不快,自然也难喜欢的起来……”
美纱子微微停顿,道:“原来你在意这个?既然如此,便让你放心就是,并不是废了你的功力,只要假以时日仔细调养,仍会恢复……”说到这里,又笑道:“可见我是心疼难舍你,若换了别人,早就一针刺死,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便握住小唐那伤着的手,放在唇上,用力一吮。
这手心自打给她伤着,伤处一直微红不愈,隐隐痛麻,如今给她亲吮过来,小唐身上竟然一震……
美纱子笑着瞥他,略一停,道:“早跟你说过,我有一千种法子……叫你欲罢难舍……”微红舌尖一动,真似美女蛇吐信。
小唐心中焦灼,面上却不露分毫,只说:“我自然知道你的手段高明,只不过我们中华人,跟你们不同,若要两情相悦,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的,须得朝朝暮暮地相处相知……才能水到渠成。”
美纱子闻听拧眉,复笑道:“长相厮守固然是好,我心里纵有此意,只可惜我倒也明白,以毅君的为人,此刻说这些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我早就听闻你家中有一房娇妻,你同她恩爱非凡,羡煞旁人,她虽然一直都无所出,你却仍是眼无他人,洁身自好,连一房妾室都不曾有……似你这样的人,怎会对我动心?”
小唐望着她的双眸:“何必太低估了自个儿呢……毕竟你的姿色,是我所见的女子之中数一数二的。”
美纱子虽明知他是应付自己的,然而被他如晨星的眸子看着,心却忍不住一撩一撩地跳起来,竟咽了口唾沫。
半晌才有些回神,道:“既然你也这般觉着,不如我们就成了好事……她不能给你承嗣,我是绝不会叫你失望的……”说着,便翻身而上……
小唐动也不动,全无抵抗之力,只皱眉道:“何必如此着急……”
美纱子听而不闻,竟用尽百般法子,尽情施为。
正情热如火,半褪了罗裳准备入港之时,忽然觉着有些不对。美纱子手中一顿的功夫,小唐忽地出手如电,便点了她的檀中穴。
美纱子因情动如火,且又急色之故,竟忘了防范,身子一软,跌在榻上。
此刻小唐翻身坐起,深吸了口气,美纱子瞪着他道:“你、你的功力……”心中大为懊悔。
小唐回头看她,抬手在她身上略探了一回,便在大腿上寻到一枚匕首,美纱子见他面色清冷地,举手将匕首从腿上取下,手指不免碰到肌肤……虽然是无意之举,可仍是无端红了脸。
小唐又把她手上那戒指取下,才拔出匕首,盯着美纱子。
美纱子见他这般,不由睁大双眸,哀求似的看他道:“毅君,你们中国有句话:一日夫妻百日恩……”
小唐冷笑了声,忽地脸色一变,顿时起身往旁边掠去,竟不见了人。
美纱子躺在原处,无法动弹,只听得似是窗户响动,接着“噗通”声响……美纱子听的分明,顿时用扶桑话大叫一声。
门外之人正是来查看的,当即闯了进来,见美纱子如此,大惊失色,上前便解开她的穴道。
美纱子翻身跳下地,气急败坏道:“唐毅逃走了!快追!”
那人听了,也是火冒三丈,便道:“督主早就命令我们,叫务必杀了唐毅,并说他若是活着,便是我们的心腹大患,你偏偏坏事……”
美纱子二话不说,举手一个耳光掴去,喝道:“你若还在这里叫嚷,就真的坏了事了,还不快追!让所有人都出去寻,他功力还未十足恢复,我不信他能插翅飞了!”
当下扶桑众人便倾巢而出,这房内顿时空空如也,而当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在旁边窗户对面,帘子底下,小唐白着脸,脚步踉跄出来。
原来方才,因知道外头来人,小唐才故意用调虎离山之计,推开窗户又发出响动,伪造已经逃走之势,美纱子情急之下,来不及细想,果然中计。
小唐见众人都离开,不敢怠慢,撑着出了房中,避开留守之人,终于出了院门,才见原来这会儿是在山间的一座废宅之中,满目苍翠,竟不知是在新罗还是大舜。
小唐咬牙,略看了会儿后,选了一个方向便冲去,如此走了半个时辰,浑身力气殆尽,眼前也逐渐模糊……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却见树林之中人影晃动,便跃出几个鬼魅身影来挡住去路,为首一人,却是个黑巾蒙面的扶桑人,冷笑一声,口中用扶桑话说道:“杀了他!”听声音,正是先前跟美纱子争执的那位。
小唐退无可退,背靠一棵大树,手中紧紧握着匕首,深吸一口气。
一名忍者闪身而上,小唐原先恢复的几分内力都在制住美纱子跟逃跑之时耗费尽了,只凭着本能出招,但刀法精绝,叫人避无可避,那忍者躲闪不及,负伤而退。
为首的扶桑人暴喝数声,剩下的忍者便如群狼似的齐齐上前,小唐深吸一口气,自知无法抵御,长睫轻动,目光所及,是从天而降的一枚枯叶,悠然坠落……
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小唐所思所想,竟是在泰州的县衙后花园中,他也是这般仰头望去,却是在桂花树中,掉下一个人来,恰好儿给他接住……那真是他一生之中,最难得的时光……
因此生死刹那,他的心中反而全无恐惧,只半忧半喜,悲欣交集而已。
刀锋缭乱,即将夺命之时,忽地有奇异的狼嚎犬吠,隐隐传来,那为首的忍者脸色一变,回头看去!
后来小唐才知,自打使团出事后,长平州不敢怠慢,八百里加急送信回京,而京中赵永慕得知后,凌景深等众人更是一丝儿也不耽搁,当即也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到长平,临行之时,凌景深因想起一事来,便又向宫内借了两只灵缇。
原来景深为人心细如发,早在去太子府之时就已经心中把种种可能盘算清楚,因知道倘若事有蹊跷,跨着新罗大舜两国,山高水远,又哪里找人去?若给有心人藏匿或者……只怕一辈子也寻不见。
焦虑之时,忽地想到先前一事:便是金飞鼠掳走怀真跟凌绝那一次,多亏了两只灵缇派上用场。因此这一次,景深临行,也便请了两只灵犬。
赵永慕听闻,就叫人把小唐的“遗物”——那半月香囊给了凌景深带上,谁知两个人的主意合在一起,竟成了救命的契机。
倘若只带着灵缇,毕竟地界辽阔,要寻人自然也是难的,若要细细查访起来,自然也要耽搁一年半载。不料赵永慕把香囊给了凌景深,却是阴差阳错里做的最对的一件:这香囊外面那并蒂莲花的荷包,原本是藏过透骨玲珑的,而这透骨玲珑之所以得名“透骨”,便是那香气濡染,深入肌理骨髓之意,只怕一生不退。
故而灵缇到了出事的赤调河边上,嗅了那莲花荷包之后,便循着那若有似无的透骨玲珑之香,一路寻来……
美纱子等人,走了十几日才寻到的藏身之处,本以为天衣无缝,谁知道却终究百密一疏,人算不如天算,也是小唐命不该绝,故先前小唐才对怀真说“多亏了她这福星”的话。
小唐正怔怔回想,忽听见耳畔一声呜咽哭声,小唐心中一紧,听出是林明慧的声音,当下忙抽身入内。
☆、第 284 章
且说小唐听到明慧哭泣之时,正回想至那灵缇寻香、举手摸着胸口香囊,满怀感激……闻声急忙入内。
原来是凌景深先前醒了过来,因见了赵永慕亲临,不免挣扎着要起来。永慕忙按住,谁知他毕竟牵扯了伤口,顿时痛不可挡,竟又昏死了过去,一时之间,连气儿也都没了。
太医手忙脚乱,明慧在旁看着,早按捺不住,便哭出声儿来,又死死地掩住口,虽忍住了哭腔,泪仍是落个不停。
此刻小唐入内,永慕起身,两个人面面相觑,永慕拉了小唐一把,来至外间,因问道:“如何竟是被火铳伤了的?”
先前小唐说凌景深伤重,未说详细,永慕今儿听了太医回报才知端地,及至来看,又见是这般情形……自是触目惊心。
何况这火铳,先前虽曾有人使,但毕竟用起来有些麻烦,因此少见。这伤更是罕见之极,故而医治起来,自然缺乏经验,更是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