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道:“可是我懂。”
怀真一愣,喃喃说:“唐大人何必只是说笑。”
唐毅便走到她跟前,同她一块儿低头看这孩子。不料小瑾儿见他走过来,复盯着他仔细看,似有警觉之色,怀真踌躇片刻,便终于对孩子柔声说道:“小瑾儿……你瞧明白,这是你的……是你的、你的父亲……”几番断续,终于说了出来。
而她原本好端端地,只不知道为什么,说到“父亲”两个字,眼泪刷地一下儿,便涌出来了,竟似悲不可遏,忙转开头去避开他的视线。
唐毅见状,便轻声唤道:“怀真……”
张手轻轻地将她跟小瑾儿一块儿拢在怀中……因嗅着她身上的淡淡久违香气,低低道:“别再恨我了……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能不能……”
怀真忙止住泪,正要开口,忽地听门外有人道:“谁在里头?”
丫鬟回道:“是三爷……是礼部的唐尚书大人在。”
那人应了声,便掀起帘子走了进来。
怀真早挣开唐毅的怀抱,抱着小瑾儿退开一步,那来人进门,见状,面不改色,只向着唐毅行了个礼,口称:“果然尚书大人在此。”
唐毅也淡淡一点头:“驸马何以也来到?”
原来这来人,正是凌绝。凌绝道:“我本是要来见佩哥哥的,不过遇到府里的人,正满街上找人,说是府里着急找佩哥哥跟王兄回来有要紧的事儿。我因知道恩师不在家里,自然便来照料看看。”
唐毅道:“原来如此,果然是有心了。”
凌绝打量了一眼怀真,见她眼睛发红,因又问道:“妹妹怎么了?”
怀真一笑:“无事。”
凌绝淡淡道:“无事就好了,我才过来,听见小瑾儿大哭,还不知怎么呢。”说着便走到跟前儿来,谁知小瑾儿一见他,便口中呢喃不清着,又抬手抓过来。
凌绝握住他的小手,轻轻捏了一把,忽然又举手一摸,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地拨浪鼓来,拿着一摇,咚咚发声。
小瑾儿眼睛一亮,顿时又叫嚷起来,非要要这个拨浪鼓玩耍。
凌绝把那小东西塞到他的手中,又说道:“是凌霄凌云昔日玩过的,凌霄前几日嚷嚷着要送给小瑾儿,我替他带了来的。”
怀真道:“有劳记挂着。”
小瑾儿听不懂,只自顾自玩那有些旧了的小拨浪鼓,胡乱一转,只听得咚咚,咚咚一声声乱响,惹得小孩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唐毅原本还是云淡风轻的,乍然见状,顿时眼神都变了,看看怀真,又看看凌绝……再看小瑾儿笑逐颜开的脸,那一声声拨浪鼓的轻微声响,却如洪钟巨鼎似的发声,震的他心头嗡嗡然地颤动,一瞬竟大不受用。
凌绝握了握小瑾儿嫩嫩的手,却又回过身来,对唐毅道:“仿佛尚书大人来此甚久,若无他事,我就代妹妹送大人出府罢了。”
唐毅喉头微动,有心不从,可毕竟不是那可以任性赌气的少年了……便仍只一笑,目光扫向怀真,道:“如此,我便去了。”
怀真抱着小瑾儿,便微微屈膝示意,唐毅看一眼站在跟前儿的凌绝,果然转身出门而去,凌绝相送。
话说凌绝相送唐毅出门,两人一路无话,只是到了门口,唐毅欲上轿子之时,凌绝说道:“唐大人,我有一句话。”
唐毅止步,回头看他,凌绝说道:“大人近来为国操劳,臣民有目共睹,我素来也钦敬大人为人……品行操守,自是无可挑剔的。”
唐毅料不到他会说这些,便挑了挑眉。凌绝又道:“不过,这多日来,对怀真不闻不问,也只有大人这般人物才做得出来,既然一别两宽,何必又欲自苦,大人品德学识,修为涵养都在常人之上,如何不明白这个?”
唐毅听到这里,并不答言,只笑了笑,刚欲回身进轿,脚下一顿,却道:“凌驸马也是个冰雪聪明七窍玲珑的人,如何却总听闻跟公主貌合神离的传闻?驸马问我不明白这个,难道自己竟明白?”
凌绝眉头一皱,唐毅和颜悦色,缓声说道:“我毕竟同怀真夫妻一场,从来恩爱非常,纵然她一时想不开,她却也是个明白事理的,又有了小瑾儿,以后她必然会明白我,仍旧回心转意……就不必驸马操心了。”含笑向着凌绝一点头,这才回身入轿子内去了,行人随从起轿而去。
凌绝站在门口,目送那轿子远去,站了一会子,便见应佩骑马急匆匆地赶回来,见凌绝也在,便问道:“是怎么了?如何你也在?”
凌绝才道:“不妨事,是唐尚书方才来过,已经去了。”
应佩诧异,问道:“可有什么要紧事?”
凌绝道:“只是来找怀真妹妹的,大概没要紧事。”
应佩挑眉,凌绝道:“怎么?”
应佩却又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横竖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进去问问妹妹罢了。”应佩往内而行,见凌绝不动,便回头道:“如何不进来呢?”
凌绝笑笑:“我也是听闻有事才急急赶来,如今既然无事,我便去了。改日再来。”
应佩也不勉强,当下同他别过,将到二门上,却见招财迎面而来,见了应佩,便忙行礼。
☆、第 330 章
话说唐毅自应府离开,便欲回礼部去,只是心中越想,越是惊恼难忍。
这一生没什么能难倒他之事,可偏偏遇上这样一个人。让他爱恨交加,无可奈何。
想到凌绝同小瑾儿的相处,若他不知前世之情倒也罢了,如今联想起来,倍加钻心。
到底是忍不住,——方才对凌绝所说的话,虽听来信心十足,可对他自己而言,却毫无头绪。不过是想压倒凌绝之意罢了。
他毕竟不是那种惯于风花雪月,一味做小伏低的性情,虽在她身上从来都温声软语,宠溺非常,对外却从来都是个威重仪雅之人。
何况公务缠身,繁杂众事且还忙不过来,是以先前数月不曾来,一则是因要设计捉拿美纱子,二来,却也的确是想让自己心绪平静,专注国事些,才能将那无地自处无法安置的杂乱之心平复。
不曾想,来见她一面而已,那修炼数月、自诩平静了的心……轻轻易易、又被搅乱一池春水。
轿子缓缓起伏,唐毅举手入怀中,摸出那越发有些旧了的并蒂莲花香囊,凝视半晌,方低声道:“你到底如何才能明白我的心,还是你当真决断不肯回头了?不过是个小小女子,竟比我还狠心绝意。”睹物思人,轻轻一叹。
想到她种种倔强不肯让人之处,真想索性放下,可想到昔日素来的可喜,又是缠绵悱恻,难以自禁。
先前,不见她的面,倒也忍得,只觉心意儿也有些转淡了。原先打点要来见她之前,虽有些虚然心跳,可毕竟仍是镇定自若。
只方才相见了后……眼睛看着她,虽面不改色,然心潮涌动,竟是无法按捺,才知自个儿仍是恁般惦记着她,竟比他原本所知的更深更狠许多。
真真儿恨不得将她不管不顾,一把攥入掌心……
眼色深沉了几分,唐毅握紧那香囊,想象中就仿佛是那个人一般,被他紧紧握着,从此不放。
轿子行到半路,唐毅把香囊揣了,道:“去镇抚司。”
凌景深亲迎了出来,两个人并肩往内而行,景深道:“今儿如何亲临了?”
唐毅道:“顺路而已,仍是没什么进展?”
景深道:“虽用了刑,这妖女却着实嘴硬,又怕她忽然死了,便只好严密关押着。”
唐毅“嗯”了声,忽地又问:“王浣溪如何了?”
景深道:“恢复的尚好。你可要去看看她?”
唐毅摇头:“不必了。”
景深望着他,忽地笑道:“之前闹得满城风雨,以后却要怎么样?”他问的虽然含糊,唐毅却听出弦外之音。
因淡淡答道:“什么怎么样。”
景深道:“你跟怀真那丫头……彼此都是如此倔强,我看……”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且又一语见血,唐毅皱皱眉,景深只好作罢,说道:“我不过好心问问,到底如何,只随你罢了。如何……你既然不见别人,是不是要去诏狱?”
唐毅点了点头,两人便转向诏狱而去,因上回刺杀跟劫狱两件事,故而诏狱内的防范更重了数倍,都是景深亲自过目挑选出来的人,务必万无一失。
行到里间,便似进了暗无天日之地,唐毅徐步而行,这个地方他自不陌生,上回应兰风关押着,他来望过数次,然而这一次走来,心境却又有不同。
眼前光线暗暗淡淡,竟让他有种异样的熟悉之感,细细想来,却仿佛是那段他病倒在凌府,昏病不醒的日子,神智迷迷茫茫,乃是有生以来……最深沉黑暗的日子。
凌景深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握,唐毅才停了步子,景深看他一眼,微微抬头往前示意。
唐毅顺着目光看去,却见前方的牢房之中,有人被绑在墙上,双眼亦被蒙起,衣衫不整,头发凌乱,隐约可见是美纱子。
虽是这般落魄之时,如此姿态,却更添了几分妖魅之意。
两个人止步相看,忽地美纱子抬起头来,道:“是谁?”她蒙着双眼,可抬头相问之时,却仿佛能看到此处似的。
唐毅挑眉,景深冲他一笑,两人目光相对,便复又不发一声,退了出来。
两人站在诏狱门口,唐毅道:“这妖女仍是这般警觉难缠。”
景深道:“正是,蛇之垂死,仍能于猝不及防间咬人一口的。”
正说到此刻,景深面色一动,忽然说道:“山不去就人,人却来看山了。”
唐毅见他无端说了这句,随之转头看去,却见前头廊下来了两人,一个自然正是王浣溪,脸色有些苍白憔悴,却尚且镇定,另一个人,年纪略大,身段婀娜,秀丽妩媚,赫然正是胭脂姑娘。
唐毅远远地打量了两人一眼,便问景深:“自从回来,她两人可跟美纱子照面过了不曾?”景深摇头。
且说美纱子正在诏狱之中,忽地听到细微脚步声响起,听来比先前那两人的更低些。
美纱子自知道这并不是狱卒,顷刻,有开锁的声响,然后鼻端竟嗅到一股香气。
美纱子正在疑惑,有人抬手将她蒙眼的布帛取下,她定睛看去,却果然见眼前站着的是两名女子,倒也并不陌生,都是她认得的。
此时王浣溪并未说话,只是死死地瞪着美纱子,却听胭脂笑道:“这镇抚司的人也忒不知怜香惜玉了,怎么对这样一个美人儿如此粗暴?”
美纱子听了,一笑道:“难道你不是镇抚司的人?只想不到娼妇也能进大名鼎鼎的镇抚司了。”说到这里,便又扫了王浣溪一眼。
王浣溪听了这句,脸色一变,自胭脂身后上前,一掌掴了过去。
美纱子被打,反而笑得愈发欢快:“很不必这样忙着恼羞成怒,反显得我说的很对。”
胭脂笑道:“当然说的对,要不怎么有惺惺相惜一说呢,倭国能叫你这样儿的……出面行事,如何我就不能呢?大家彼此的,只好气味相投罢了,不用互相先踩起来。”
美纱子眯起眼睛,看向胭脂,眼神轻蔑。
胭脂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又道:“只不过如今,成王败寇的,落在娼妇手里,竟比娼妇还不如呢。”
美纱子口头上没占着便宜,眼神一变,便用扶桑语狠狠地说了几句,胭脂挑眉问王浣溪道:“她说什么?”
浣溪迟疑答道:“她说迟早晚要……报仇。”
胭脂大笑:“癞河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莫非还忘了如今在何处不成?还是你仍想着逃出去,这可不能了,上回你的同伙,便是死在里头的牢房里,镇抚司若还叫出一点儿意外,也不必存于世间了。”
美纱子见胭脂十分厉害,便不去理她,只看着王浣溪道:“那时候你所说的,难道是骗我们的?”
浣溪听了这句,脸色越白了几分,狠狠地盯着美纱子。
目光相对,美纱子忽地看出了什么似的,竟笑起来:“没有人在那种情况下仍能编造谎言骗人,这样说来,你说的是真话,或者说,是你自以为是的真话?”
王浣溪一言不发,实则心跳非常,竟蓦地回想起遭劫被掳时那不堪回首的种种。
原来唐毅因自造自演了这场戏,果然引蛇出洞,叫美纱子中计。
她自新罗一路追来京城,一心想完成昔日的任务,然而对唐毅此人的兴趣,却几乎超过想杀死他之心,这种说不清的情绪交织,让她也恨上了他所钟情之人,尤其是怀真。
只不过因两人和离,又传出那许多新闻来,美纱子起初并不信,然而盯了许久,并无破绽,更加上那些添油加醋的传闻不绝于耳,竟让她也半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