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着将身形越发富态的韩喜来给让进了上座,徐希赶忙招呼徐文柏去温壶好酒过来:“韩爷可还安好?”
韩喜来笑着拍了一下肚皮发出声闷响,哪怕是隔着薄冬衣,也能看到肚皮上一阵碧波荡漾:“托少东家福,这年景能有口吃的冻不着就算好年月了。俺们就是一帮子跑脚的苦哈哈,两头受气,哪有什么安好不安好的?”
徐希心头拿不准对方来意,不动声色地提起茶壶倒了杯热茶,笑着打趣道:“韩爷您就拿我这小辈逗乐吧。先不说这天津卫,就单拿河东这片地界来说,谁有泼天的胆子敢给韩爷您气受呀?再者说来,平日里你们这风里雨里遭着罪,大家伙也都是看在眼里,是不是哪个碎催受了气跑出来嚼蛆了?”
“要我说,真要有这样不长眼的,也合该他挨顿饱的长长记性!”
韩喜来看着桌上杯口冒出氤氲烟雾的茶,顺着徐希的俏皮话笑了两声,也不接这茬,倒是突然问起了另一件事:“少东家,今儿您怎么有空来这便宜居啊?我记得平日里你都是去燕来居的。”
突然听到这句问话,绕到桌子另一侧的徐希布菜的手并没有停顿,笑着将眼前炖的酥烂的带皮肘子用筷子不急不缓划开,挑了块带皮连肉的夹到了韩喜来面前的碗里:“韩爷,这可得趁热吃,不然待会冷了油凝了可就不好入口了。”
亲手把一副筷子放到韩喜来手边,徐希返身回到八仙桌另一边,执起长筷不慌不忙解释道:“这不是赵掌柜的说是过年希夷阁太忙,怕打扰我们。赶到今儿了,才说是办了一桌席面想请我父亲。”
又挑了一个黄澄澄、油汪汪的鸡腿放到韩喜来的面前,徐希才停下了筷子:“韩爷您也是知道的,打年前我父亲身子就不大爽利,所以着我今儿过来了。”
不好意思得冲着面露疑惑得韩喜来笑了笑,徐希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得解释道:“总不好……凉了赵掌柜的一片心意。”
徐家和便宜居赵掌柜的事,韩喜来自然是门清,听了他这番回答,哈哈一笑竖起了大拇指:“整个天津卫还是你们徐家最厚道得人心。也难怪了,这么多年过去,徐家这风风雨雨的,不管遭逢什么灾祸都能无恙度过。”
韩喜来话中埋着的钉子,徐希也是一副听不出来的模样,伸手接过徐文柏递过来的温热酒壶:“韩爷说笑了,谁还没个三灾五难困浅水的时候,徐家只是恰好略有些薄财,这才恰好能在朋友们遭灾时帮衬一二,算不得什么。”
听了徐希的解释,韩喜来又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是自眼前碗中挑了一筷子肉丢到了嘴里,草草嚼了几下便把肉咽了下去,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样,抬头发觉徐希还站着,连忙伸手示意他坐下:“少东家知道我刚才为什么有那样的感慨吗?”
“我也奇怪,这整个天津卫,还有谁敢给韩爷您脸色看,这不想在这天津卫呆了吗?”徐希笑着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冲着韩喜来双手端起酒杯敬道:“这十多年,多亏有了韩爷您,我们河东地界比往日里倒是安宁了许多。”
说完他起身躬腰,杯子放得低低的,用杯沿轻轻碰了碰韩喜来的杯身:“这一杯,敬韩爷这些年来的辛苦。”
人都喜欢听好话,哪怕现在心里不爽,听了徐希这话,又见对方丝毫没有纨绔子弟的跋扈模样,处处都做足了小辈的功夫,韩喜来的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许多。
笑着拈起酒杯一口嘬尽了杯中酒,扯着早被烟酒熏得发沉的嗓门,韩喜来冲着徐希叹道:“我老韩自己有几斤几量自己也清楚的很,今天能听着这些话,也是少东家您高看我。哎!什么安宁不安宁的,昨儿就在海河里发现了几具漂子,害得今早我被上面逮住个错漏骂了一个上午。”
挑起眉眼一副奇怪神色,徐希缓缓放下手中杯子,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这……有些过份了吧?现下世道不太平,年景也没那么好,特别是现在春耕未到、青黄不接,海河里多几具漂子也不奇怪吧?”
说到这里徐希就更是纳闷了,压低嗓子冲韩喜来问道:“怎么就怪到韩爷您头上了?”
韩喜来瞪着一双内里闪着寒光的豆大眼睛,盯着徐希看了好一会儿,发现他也只是满脸疑惑神色并无其它,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回了席面上,萝卜粗的手指头拈着筷子从盘子里挑挑拣拣,自顾自得边吃边抱怨道:“如果只是普通漂子还好,偏偏这几个人都是让人给砍死了丢海河里的。”
虽说视线大多放在桌上,但韩喜来也一直在关注着徐希,终于在他脸上看到了吃惊的表情后,这才缓缓将事情说了个清楚:原来一大清早的,就有人发现海河里漂着几具尸体,叫来水鬼将尸体捞上来后才发现,这几个倒霉蛋都是被人砍死的不算,还让人给衣服扒了个干干净净。
天津卫里本身人就多,又赶上此时青黄不接的时候,周边村里又有不少人过城里打短工熬日子的。没了衣服只看那给泡涨变形的脸,韩喜来这几个人来历都落不到实处,只能是按着寻仇粗粗了事。可巧今天上面估摸着是早晨吃茶给吃顶了,得了这消息可算是找着个出气的倒霉蛋,将他拎过去足足骂了半晌午!
把酒壶自热套子中拎出来,再为韩喜来续了一杯,徐希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又有哪边锅伙们约场子弄的?韩爷您没着人去打听一下?”
乜斜着眼睛看向徐希,韩喜来从鼻子里挤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就这么点事还要你来教我?今儿一打早就瞧着这几个漂子不对,个顶个的瘦不说,大腿上也掐不出二两肥肉,手上茧子都半寸厚,一看也不是抽没了家产的破路户。左右趸摸着也出不了街边讨食这个圈子,我就撵着人去问过了。”
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面前的菜盘,韩喜来伸出筷子翻了几下,也不知是没找着想吃的,还是被自己的话勾起了伤心处,干脆放下筷子用力叹了口气:“嘿,也是奇了怪了!昨儿晚上大家伙个个都安静着,没有任何约场子。”
又用眼角瞟着徐希,韩喜来干脆端起酒杯一口嘬了,咂吧着牙花子说道:“再说了,天津卫这边约场子是啥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么一说,徐希倒也想起来了。
这天津卫的青皮混混们虽然平日里斗起狠来比什么都凶,谁不怕死,谁就可以横着走。但真要是哪天怂了、尿了,那好,不管您曾经是哪位立了字号的爷,自打那天算起,比路边的臭狗屎还让人嫌弃,连个刚出门的小瘪三都能踩脸上尿!
不过话说回来,这群人心里也门清。真要是出了人命,哪怕是在自己地面儿上也未必罩得住。所以哪怕是针尖对麦芒斗上狠了,最后拼的也是谁自己个不要命,而不是去要别人的命。
再说了,场上都有场上的规矩,真要出了人命,那也是自己命贱、手上没准怪不得别人。对家帮着收敛了,回头别人提起来也会遥遥抱拳说上一声谁谁谁高义。死了的再差,也会卷上席子赠给些许葬银送回家,再不济也会城外寻个乱葬岗挖坑埋了。
至于扒光了朝着海河里丢这事,据徐希所知还是前朝色目人贩宝石过来时,露了底子让人给劫了不说还没落下活口,要说街面上的青皮混混、锅伙们,好勇斗狠争得是面子,把人扒光了丢海河里,这种剪径劫道的营生,他们是真没这个胆子做。
想到这里,徐希放下了刚拿在手中的筷子看向韩喜来:“韩爷,我这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