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在太师眼里,他会错了意:“呵呵,茶不错吧?”口吻有点儿炫耀:
“这可是我不容易存下来的,你是我的孙女儿,虽头回同你吃茶,也知道你是有品味的。”
文无忧再吃一口,刚才那口压根儿没去想,果然,香浓在舌尖上层层铺开,带来不一般的感觉。
“不错。”她如实的回话。
随后微微一惊,太师有请自己吃茶的闲情吗?还说的是恭维话……他既然有好听话,文无忧也拿出几分恭敬,放柔了嗓音但是直接:“您有吩咐,请直说吧。”
往外看了看天近半黑,她相信太师也同样没用晚饭。
“不如,边吃边说吧。你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宇文靖的唏嘘恰到好处,因为他是真的。
文无忧却认为他装的不错,婉言拒绝:“母亲会等着我。”她不说文天,而有意提到宇文靖不喜欢的顾氏。
宇文靖的笑容僵了僵,由纯出内心的自然,变成满面的不自然。他不再坚持,侃侃地说起来。
“你喜欢京里这个家吗?”
回答他的,是扁起的嘴儿摇着的面庞。
“你这孩子倒也说实话。”宇文靖有些无奈。
文无忧给他一个笑脸儿,一言不发。
“上一回我说这些话,是十几年前。”
文无忧不难明白,宇文靖指的是文天。
“家里的话,有时候总要说一说才行。可是对谁说呢?在你回来以前,我还真不愿意同他们说。”
这个他们,也许指大老爷,也许指四老爷等人,文无忧不得而知。她只是明白了,宇文永华等人的能耐及所作所为,宇文靖不见得赞同。
那为什么不制止呢?文无忧的小脸儿上明显有个疑问。
“自先帝建立本朝,宇文家从龙有功,从那一朝开始,在京里安居。原先还有个原籍,有一年尽数搬到京中,外省再没有回去过。慢慢的,咱们是京中最老的世家之一。慢慢的,子弟们纨绔一年比一年多。”
宇文靖面色沉沉,似沉浸在他说的那个年月中。
“别人都说宇文家代代强悍,那是他们不知道。那一代里,没有一个中举,没有一个不让人指着骂不配为官。”
痛心一闪而过,却留下相当深的一道痕迹,宇文靖眼神黯然人也跟着苍老。
“当时的家主当机立断,把心思放在下一代上,定下永世不能更改的家规。非有能耐者,家中不栽培。”
文无忧眼前闪过大老爷宇文永华的阴笑,闪过四老爷跑来闹事的暴怒,闪过……。她茫然了。
他们叫有能耐吗?
宇文靖徐徐解答:“自你父亲离家,只能矮子里选高个儿。要说永华他们做事有没有不对的地方,自然是有。但这些年是他们维持这个家依就,没有让人小瞧了去。”
文无忧认为自己应该不回这话,但她想想觉得生气,就没有忍住:“维持出结党营私在所有人面前?维持出贪婪暴虐?”
一双黑亮的眸子眨也不眨:“我不信家宴上闹的笑话,太师您还能护得住他们?”
那天在场的都察院和大理寺官员不是说的相当明白,这已经不是苦主出不出首的事儿,而是知法犯法,哪怕没有苦主,御史也会弹劾。不然,御史成了失职。
文无忧相信太师的根基非一般世家可比,但是,当时作证的人太多,其中不乏宇文家的政敌。往家里来拜年节、来当客人的,不见得都掏心掏肺。扳倒宇文永华等人,接下来不是文天父女出不出面,而是宇文靖招不招架得住一拥而上的官员。
“唉,这就是我叫你来说话的缘故。”宇文靖叹上一声。
文无忧眨了眨眼,难道是让我和爹爹出面保他们不成?文无忧心底早有答案。保他们不是不可以,但是教训得足。
宇文靖没有这样提出,他接着没说完的话:“自从定下铁一般的家规,不合规矩的子弟,一概自生自灭。很快,孙子辈里出了人材。从那以后,这个家规代代执行,子弟们难免你拼我争,唯强者方能笑到最后。宇文家,也再没有让人小瞧过。”
“那得看您认为的不让人小瞧是指什么?”文无忧愤怒了。这算是对自进回京后,一长串子事情的解释?
“爹爹带母亲和我回京,我相信您知道,本不愿意住进来。所以九房在内宅的屋子,我们没提过。住和月院,是您的招待,也因为出门儿方便,和老宅相隔的有距离,爹爹认为省心些,也却不过您的情面,我们才住下。”
宇文靖颔首:“啊,你说的是。”
“院子是您给的,绿二姑娘也好,她的姨娘也好,四老爷也好,有什么资格跟我们闹?手段若高些也高看一眼,实在恶劣。”
宇文靖颔首:“啊,你说的是。”
“整个事的起因,就是您这家规下的子弟,绿二姑娘太贪婪,四老爷太暴虐。红大姑娘也让引出来,因为她想和明三爷定亲事,相中我爹爹的威风,挑唆了一番。绫大姑娘就是个没头脑,红大姑娘怎么挑唆,她就怎么信。拿明家当个宝是她们的事,比她们生得美,比她们有威风的人,招到她们还是惹到她们?这就是您引以为傲家规下的子弟!不管我怎么解释,红大姑娘不相信我相不中明三爷。为了清静,我只能同她绝交。结果还是没有避开。您休想爹爹和我会为他们求情,该撤官就撤官,您是太师,大义灭亲人人称颂,包庇家人只有唾弃。您家规下的好子弟,犯法谁也不能宽恕。”
文无忧小脸儿涨的通红。
她可以帮宇文绿来说句话,却不能接受拿什么家规为宇文红等人当托词。
“在这件事情上,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轻轻地笑声,似泛在湖面上的涟漪,把文无忧的恼怒徐徐推开。文无忧一番没上没下的发作,宇文靖却畅快的笑了。
他越笑越愉快般,笑声越来越响,甚至笑出两滴子眼泪水。自己用手抹去了,接着再笑。
猜不透他的心思,文无忧愣住。她说的话哪里可笑?是不是应该回头检视下?没有说笑话不是。
“你这个孩子,呵呵,笑坏我了。”宇文靖带笑道:“我几时让你去说情,我的意思……”还是想笑,干脆的把抽屉打开,取出一件东西推到案几的另一边,离文无忧较近。
“我和你看法一样,呵呵,老大的官职保不住了,老大媳妇也不能再管家。余下的人我看了又看,都不能管家。没有气魄是一回事,心地一般如你所说的,实在恶劣。但偌大的家不能没有人管,全家上上下下每天要吃饭要穿衣要会客要出门,我就想到你。从今天开始,这钥匙你拿着,对牌账册,另外有人送给你。这个家,你管吧。”
黝黑的钥匙经过数代人的摩娑暗光晶莹,静静的摆在那里,隐隐有权势飘出。
文无忧惊呆住。看看钥匙,再看看宇文靖。再看看宇文靖,再看看钥匙。
宇文靖含笑:“咱们家的家规就是如此,唯有能耐者居之。你说他们心眼儿不好,我承认。你说他们行事不端,我也承认。实话对你说了吧,我不会去保永华,也没打算去保。想来你也知道,他们一落马,我眼前不会好过。外面,我对付的来。家里,我可再分不了心。给你,最合适。”
文无忧心底浮出一句话,这就叫搬起石头给自己吧?早知道这样,她刚才就不把别的人说的个个不好。她应该留几个好的,比如……文无忧眉头微展,她还有以前跟随爹爹,后来失势的那些亲戚们可以提名。
学着太师云淡风轻的一笑,文无忧提了几个名字:“这些伯母婶娘们可以当家。”
宇文靖不费什么就反驳:“那你去打听打听,先从你父亲那里问起。自天儿离京后,他们有哪个房头是出彩过的?”
文无忧聪明的反问:“您冲着爹爹才给我?那您不如去和爹爹说。”
“我是长辈,我先同你说有什么不对吗?这个家本来就是交给你父亲。而你父母近来让你管家。”
文无忧哑口无言。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聪明的,但面对宇文靖,一时半会儿说不出好主张。
宇文靖这个人,大多稳如泰山,他往那里一坐,先就能让别人消失一部分底气。
文无忧还能在他面前叽叽喳喳半天,就宇文靖来看已经是胆量高,也是宇文靖相中她的原因。
自然的,也有文天的原因。
文无忧还有犹豫,太师心平气和等着。祖孙对峙着,隐隐有股子暗劲碰撞又碰撞,
直到文天从外面进来,瞅一瞅,也不点灯,夜色中一老一少跟个木雕似的,案几上钥匙发出幽幽的光。
“这是怎么了?晚饭都不吃了?”文天把灯掌上。
看到钥匙就心里有数,但是文天忽略掉,不等太师再说什么,说声请快用饭,带着女儿走开。
回去的路上,文无忧巴巴儿告太师的状:“红大姑娘也好,绫大姑娘也好,她们听不懂我说话的根儿,原来都从太师开始。爹爹,我说不管,太师也是听不到。”
“这是他们最强的能耐。”文天帮女儿取笑着。
……。
太师的话雷厉风行,第二天文无忧还没有起来,老宅里的管事们来请示早饭做什么,今儿谁出门备车马轿子,坏的车要修,计费多少钱。中午哪个房头有客人,要添什么菜等等等等。
小青进来,文无忧正在和顾氏吐怨言:“这么大的家,中午添个菜也要问当家的人?还有这些田租子怎么是按月收,这太繁琐了。”
小青倒能解释:“你刚接手,细些你才能知道旧例啊。或者提醒你去查旧例。有些田是水菜,几个月就长成,可不是按月收钱的事儿。”
试探的走近些:“不然,我来帮帮你。”
对着小青不好发脾气,无忧直到今天也不相信她,哪怕她看似来守着自己不再出事儿呢。这一个上午,无忧姑娘忍气吞声的管了家。
不到三天,宇文家成了京里的闲话源头。宇文大老爷的刑部尚书让撤,从四老爷开始,在刑部里任职的人,凡是宇文都丢了官。
据说奏章呈上,皇帝大怒,单为这个案子召开朝会,都看得出来,这里面有郭公公不少身影。太师宇文靖当殿请罪,皇帝对他倒还抚慰,但没有一丝顾念到太师以前的功劳,官职不是降也不是停,全部一撸到底。
不管怎么看,宇文家苦守的衙门——刑部,从此不再。撤下来的官儿关在狱里,还有短至一年,长则说不好多少年的在任循私官司要打。
空出来的官职,郭公公的人占去一部分,余下手快的人占去一部分。他们的欣欣然得意,更衬出宇文家门庭的萧条,和宇文九房的荣耀。
宇文永华等过第三回 堂的那天,郭公公上门宣旨,命文天重回刑部,担当宇文永华一案的主审。
……
云刘氏彻彻底底的迷茫,外面的消息经由仆从、经由亲戚们,纷纷到她的耳中,弄得她白天想夜里想,觉也睡不好,眼睛很快塌下去,也没有想出头绪。
由丈夫作主,给儿子定了一门还算门当户对的亲事。但一进京,什么都变了。
原本是丈夫衙门里的书办先生,摇身一变,成了刑部尚书,据说这官职是太上皇许给他。摇身一变,成了宇文家的长公子。摇身一变,成了断送家中一大批官员的人。
大家宴那天她不在,她又不出大门,能听到的全是文天父女嚣张猖狂,回来谋取宇文家的家业。
亲戚们中冷言冷语出来:“十几年前为了女人私奔出京,不然能怎么样?他在宇文家的名头如日中天呢,换成谁舍得走?云祝媳妇,你眼力界儿高,寻到一个好亲家。难怪你房里没有妾,这一手儿跟亲家母学的吧?不是狐婿子,能系得宇文天走的头也不回。十几年没生下儿子,仗不成儿子回家逞威,就让丈夫同自家兄弟争斗。这倒好,倒了一批的人,独他升了官职。云祝是多有福气,能把个尚书人材儿当书办用。”
女眷们的小天地,往往就那么大。云刘氏又不是手段高的,也不是娘家在京里,另有消息来源的人。她眼前是婆家人,听的是婆家话。包含嫉妒、泄愤的话,每天折磨着她。
头一天听,她问丈夫:“你对亲家说说,脸面儿要紧,让他不要逼迫自家兄弟吧。”
云祝严厉斥责她,不许她相信这些话。
一个人面对全家大部分的人,云刘氏想不听也不行。
和丈夫说不通,她又去问儿子:“浩然,这些话多难听啊。还有你岳父,他为什么不要家,却又回来争?”
云浩然比云祝温和的多,也相对体谅母亲在家里听话。他劝道:“这三月里了,下个月殿试,再领过官职咱们就走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吧。他们胡说呢。”
他又看书去了,近来让郭公公隔一天或连续几天来看望的“骚扰”,余下的钟点,云浩然争分夺秒。
云刘氏独自去坐,对儿子的话不满增加。
她是小城里的人,是云祝放过外官后,在任上定亲任上迎娶。民女嫁官,因此对云祝百依百顺,不敢违抗一件半件。这不代表云刘氏没有自己的心思,只是以前没有值得流露自己心思的大事。
她的独子,是她眼珠子一样的人儿,又是整个云家唯一中举的人,对云刘氏来说,这是大事。
一层层不如意,渐渐的化成一层层的对抗。
初进京,云刘氏把云家当成大家,在她眼里确实是。她没有娘家为依靠,但婆家人多,可以当儿子的依靠。
为什么要离京呢?
虽然这是进京前早就说好的。
亲家宇文天都当上刑部尚书,却没想过提拔女婿?他眼里还有浩然吗?还有老爷呢,还有自己吗?
还有亲家的人品,亲家母的人品,无忧也让带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