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逸要求说的话,以三殿下来想,必然一语中的。
他抱着乐得看热闹的心,看这一对翁婿的舌战。说了一个字:“准。”
明逸还真的只有一句,面对文天怒气冲天。
“以后想看外孙吗?”
“扑哧”,三殿下乐了,觉得这句实在绝妙。
“噗,”宇文靖乐了,难得的在朝堂上失了仪。
轻笑声接二连三的起来,不但是太师,随后凌朝、周英虎等等和文天是兄弟的人,不是兄弟但保持中立,认为文天应该留下的人,及一些眼红但阿谀的人,都笑了出来。
索性,大笑特笑吧。
“哈哈哈……。”三殿下放开来,笑得抓紧龙椅才没有滑到地上。
到最后只有文天一个人怒不可遏,铁青着脸看样子想把对面那个小子抓起来打一顿。
那个小子随着也笑了,但嘲讽一眼可以看见,明晃晃的亮给岳父。
文天是什么答复已经不重要,三殿下边笑边命:“传旨,刑部尚书文天平乱有功,补给有功,国家早日安泰,特封泰王,伴驾在京。”
他虽然给他王爵,但让外省的王爷弄寒了心,而且太师频频说告老,三殿下需要另一个太师,把文天留在京里。采邑等,倒没什么克扣。
再说就是泰王之女文无忧,封了定南长公主。她确实是平过南方。
三表弟明逸,平乱有功,封了平王。
武安侯明道,昌邑侯明达,都封了郡王。在三殿下心里时机到了,就放去外省就封。
大殿下推出问斩。
郭村余党推出问斩。
郭党、杨党、汪党等在逃余孽,张贴告示捉拿。
好些城池空虚没有官员,大朝会结束以后,三殿下心腹的人留下,赐宫宴,紧急拟定官员人选。
乔大姑奶奶快要疯了。
新皇一天也不愿意留下郭村余党们,经历过没吃没穿的苦,一粒粮食不想浪费在乱党的身上。
宫宴用毕,重臣陪着新皇开小会议时,菜市口推出一车一车的人,成排成排的杀。
新皇的恨全表现出来,不许收尸,全火化成灰。
乔大姑奶奶把仅余的钱财首饰拿出来送人,却没有人敢收。她哭哭啼啼的跟车出城,直到不能再跟再回城,还好算赶得上城门没关,到家时天已黑透。
她的婆婆冲出来,把她劈头盖脸一顿怒骂:“你家的好父亲,你的好母亲!自己犯坏也就算了,为什么来我们家?为什么来!娶了你真是扫把星进门……”
又累又乏的乔大姑奶奶直到回房才算弄明白,她的丫头垂头丧气:“宫里定外省的官职,老爷和公子们让连坐了。”
就是原本的官职也没有了。
乔大姑奶奶嘶声道:“凭什么!我们全家人从江南北上,难道一点儿忠心也不念?”
她的丈夫进门来,恰好听到这一句,冷淡地道:“这一点要是不念,全家已送去问斩。”
乔大姑奶奶扑通坐倒在地上。
这一夜她哪能睡得好,第二天又出来一个消息,万安长公主府要办喜事,昌邑郡王明达一个月后成亲。齐家经过商议,决定备份儿礼物,以亲戚的名义过去道贺。
乔大人是明达的岳父,是明家和齐家的共同亲家,刚死没有几天,女婿就要娶填房,像是不对?
乔大人是个反贼名声,为反贼收尸——这一回明谕不许收尸、祭奠、悲痛,都是罪名。
明乔氏三年丧期早过,明达娶妻,乔家说不出站稳脚根的话。但不表示乔家余下的人不生气,余下的一些,如乔大人的姨娘们,子女们,还有一或几位的忠心家人,一起来见乔大姑奶奶,请她拿个主张。
乔大姑奶奶冷冷道:“好,咱们去道贺他。”把手中的帕子拧得成一小团麻花。
……
明达是有意的。
当然,他房里没有人,也到应该娶妻的时候。
但激怒乔家的成分也有。
沉醉中梦醒,发现曾迷醉自己的不过是美人皮,她全无妻子应该有的肉骨,明达的内心有多痛、有多悔、有多恨意滔天,只有他自己知道。
昌邑郡王刚把乔大姑奶奶误导一出子,一则他确实要娶妻,把明乔氏留下来的恨撵走,二来他坐等着乔家上门发难,从此断了这亲戚。
要问他做了什么?他坐等着就成。
……
云浩然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对着寻上门的公差呆呆滞滞。
公差是来见云祝的,把公文交给他,抱怨着:“您这住的这地儿忒偏,害我跑断腿。”四下里打量,见院子寒酸,房屋破败,公差撇起嘴角:“云大人,您是就要就任的人,京里总会有些大人们来相见,住在这里哪能会客人?”
云祝赔个笑脸:“见笑。”很想送他点像样的银钱,但知道怀里只有不到一两银子。请公差坐下,没有茶,只有热水。对儿子使个眼色,让他进房。
“你身上还有多少铜板?”
云祝知道父子们怀里不可能有成块的银子。
但云浩然取出来,却是一块一两多的银子,塞到父亲手里:“这是我昨天卖字,有个人赏下来。上任要钱,您拿着用吧。”
云祝取出自己的钱,加起来约小二两。云浩然露出笑容:“给一两打赏,倒不丢了体面。”
“不能。”云祝还是把个五钱的碎银子取出,对儿子深深看着:“余下的一两多,我想买点儿东西去看看你岳父。”
以前说习惯岳父,至今不能改口。云浩然面上一暗,把面容垂了下来。外面还有公差在,云祝没说什么走出去,把五钱银子送上:“不瞒老哥,我家的房子让抄没,这里实在寒酸,茶水难成体统,感谢不多,喝杯热水吧。”
云家的事情明旨发出来,公差也知道,说个谢字收下来。云祝给钱的用意还有一条,方便他多打听话。
“敢问老哥可知道谁为我说的好话?”云祝还没呆到整个云家在京中的产业让抄,进京前刚会面的兄弟们让拿走就地问斩,他还能官复原职叫顺理成章。
肯定有个人帮他说话,把他从整个云家摘了出来。
公差笑了:“你晓事,这事情吧,你还真的应该听听。为你说好话的人,你知道是谁?”
云祝沉吟:“我也猜得到几分,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又还能想得到我的……”
只有前亲家文天。
“是泰王爷,就是您以前的亲家。”云家退亲沸沸扬扬的,公差是京里的人,跟着皇帝跑到北又回来,他还记得这件事。
公差叹道:“患难见人心啊。不是我多嘴,当初你们家眼里有郭公公,就瞧不上太师。现在呢,为你说话,不然你也刀下做鬼,是文王爷。皇上只和看重的大人们拟定外省官员,文王爷也在内。你官复原职,还能是谁为你说话?”
酸辣苦咸在云浩然心中漫起,这一刻地上就是有地缝,他钻进去也嫌不解对自己的恨。
他此时此刻恍然有一丁点儿的明白,他当初就算敌不过母命,就算不比明家,也不应该放弃无忧,哪怕只有个姿态出来呢。
忠?
什么是忠?
忠君固然是,忠于情意也是。
忠于情意的人不一定就忠于国家,但一个人能忠于正确的情意,看上去总让人放心些。云浩然又一回深刻的明白父亲对他的失望,纳妾的缘由确实充足。
他的母亲分明是错的,他的母亲也相当自私。这种自私,当事人一般不会承认,口口声声咬定为了家人,为了丈夫,为了儿子的名声。但他的母亲若真的为了丈夫,就不会背夫而行。真的为了儿子,就不会一错以后,接着以死相逼,让儿子再错下去。
而自己在这种情况下“遵从母命”,荒谬之极。
“浩然”,云祝在外面唤他。
云浩然匆忙擦拭下泪水出云,泪痕犹在,云祝不会奇怪,装着看不见。自从父子解开心结,当父亲的还拿儿子当儿子看,有事情总和他商议。
“我去看文王爷,你去不去?”
云浩然有几分慌乱:“我不去了……我不敢去……”他说出心里话。
云祝也不勉强:“那我自己去吧,你也听到了吧,咱们没有问罪,是你岳父在金殿上说了话。我这小官儿还能恢复,没有你岳父,这会儿各衙门刚回京,理不清的时候,别人哪能想起来我。”
“父亲过几天再去行吗?”云浩然道。
云祝生气地道:“你又想了什么?”
“这银子还太少,买东西也不像样。过上几天,等我再写些字卖钱,多备些,多些礼物上门。”
一家人回京,住的是云家旧宅。大朝会以后,云家的产业让抄没,单独有几个衙役守在这里,见到云家回来的人,拿了就送走,有的当天,有的停上几天,和别的余党一批做鬼。
云祝一家让撵走,在京里最穷的地方住下来,就是这个院子。父子没有生计,唯有字能写上几笔,画也勉强。给回来的人添几个吉祥字,多说吉祥话,换几个钱过日子。
有时多些,有时少些,还要看人眉眼,为糊口只能这样。
云浩然想让父亲礼物更体面些,只能道:“再等上几天。”
云祝对儿子有了不多的一点儿爱怜,他真的可怜他,换成别人办错一件事情,比如历史上有名的诗人陆游,夫妻让当婆婆的分离,陆先生的相思难过,面临的局面却大不相同。云浩然摊上不同的形势,文无忧另有明家庇护,这错的天地,就成女娲难补。
但可怜出来时,也真的恨他。你就这么糊涂吗?再恨,就是妻子云刘氏,她是母亲,强迫儿子倒不是不行。全恨她吧。
云祝依然愿意对儿子推心置腹的谈谈:“体面不体面的,文王爷以前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他如今还帮我这落魄之人,不图我的东西。上门不空手,是我的心意罢了。不用等几天,我这就过去。”
云浩然要出门卖字,送父亲出街口,父子分开,云祝对着宇文家走去。
文天应该有自己的府第,但刚遭动乱,今年能把丢失的财物盘点清楚就不错,百姓安置好就不错,动用国库大兴土木不可能,文天还住在宇文家。
文天恰好在家,也没有说不见云祝的话。他帮着说话,人家来感谢,这并没有不对。
又有几句话要对云祝说,让人带他进去。
太师的外书房让郭村毁去,这是另外刚修缮好的房子当书房用。云祝进来,见到文天立于滴水檐下等着他。不看双方的衣裳,不看双方的荣枯神采,还和双方是亲家时一模一样。
文天往云家去,云祝走出房门接他。云祝往文家去,文天也接他。
云祝心头一暖,小跑了几步:“哎哟,不敢当,我特地来谢你,真是对不住啊。”
头两句是旧时相交的口吻,后面一句勾起云祝的羞愧。退亲以后,他对着文无忧赔过罪,但一直没能见到文天。在北上营地里,倒是有一回对着文天赔过罪,但自己内心里觉得跟没赔罪是一样。
云祝跪了下来。
“哎哟,快起来。”文天急步下台阶扶他:“你我还和以前一样才好。”
从天意上想,文天就不想再恨。这是天意,无忧不应该定给平庸的云浩然,老天看不下去了,老天动了手脚。
当然想是容易的,面对面时犯难。但面对谈心数年的云祝,文天肯举荐他,就没有过多的恨意。
云浩然在眼前,文天说不好还是恨的。
云刘氏在眼前,文天夫妻说不好克制不住打她一顿,失手打死也有可能。她退亲也就算了,她居然还诽谤无忧名声。
扶上云祝,对上他的这个举动,文天觉得自己能恢复几分相处的旧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