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林中除了围住昭帝手忙脚乱的王喜、小福子和铁甲卫,便只剩了这件事的两个当事人——阮莹莹和薛彦辰了。
昭帝刚刚正在气头上,下手没有留半分余地,阮莹莹此时已被昭帝踹得半死不活,全身筋骨断裂大半,蜷缩着身子躺在血泊之中,素日那双灵动的眼睛如今毫无精气神地耷拉着,空洞地看着天空,偶尔才眨一眨沉重的眼皮,嘴里只剩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疼痛,无孔不入地钻入她的每一根神经,痛得让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有眼前的一片灰色。
不知在冰冷的地上躺了多久,她才恢复了些许知觉。
抬头一看,见不远处围了一堆人,吵吵嚷嚷地似在说着什么。她紧紧眯了眯眸子,终于想起了自己方才似乎听到了昭帝晕倒的话。
费力地牵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
他晕倒了?
呵,踢得那么狠,竟丝毫不念及往日的情意,看吧,这么快报应便来了。
阮莹莹终于感到了一丝快感。
她强忍住身体的剧痛,拖着半残的身体想要站起来。她其实并没有想好接下来该做什么,但……就是不想这么狼狈地躺在血泊之中。
好不容易用手肘支起了半边身子,突然肩胛骨处一阵剧痛传来,手一软,身子又重重地扑到在地。
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上苍要这么对她?!在她谨小慎微地活了这么多年,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之时,却又将她狠狠摔倒了谷底!
恍神间,突然觉得大腿处有什么东西硌得慌,强自忍住剧痛,伸手摸去,入手却是熟悉的触感——
是她方才掉落在地的那把匕首。
摸住那把匕首的手指一紧,她有一瞬间的怔忡。可一瞬间过后,所有的记忆排山脑海涌入脑中,提醒着她造成她如今这样悲惨局面的罪魁祸首,正是薛彦辰!
她猛地抬头,利刃般寒凉可怖的目光朝薛彦辰看去。
薛彦辰此时也瘫倒在地,双手抱头,似乎是被方才昭帝的暴戾举动吓傻了,嘴里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阮莹莹的眉眼陡然间一阴,眸底有浓重戾气溢出,让她周身的气息恍若从地狱中来的厉鬼一般。她死死盯住薛彦辰,嘴角忽的扬起一抹诡异笑意。
仿佛感受到了阮莹莹阴沉的注视,薛彦辰身子陡然一颤,茫然地抬头望来。
目光与阮莹莹阴狠的眸光在空中交汇,他身子猛地一缩,眼中浮上一缕害怕来。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两人如今的处境,显然是阮莹莹更惨一些。而且,昭帝的怒气,显然是全撒在了阮莹莹身上。
这么一想,终于略微定了心,不再如方才那般吓得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自己……自己不会有事的。
他拍着胸脯,结结巴巴地安慰自己。
有父亲和祖父在,还有姑母,他们……他们一定不会让自己有事的,一定不会的!
至于阮莹莹……
他抬头再度朝她望去,眼中已由方才的害怕转变成了嘲讽。
都是这个贱人的错,她还妄想将责任推到自己身上,真是痴人说梦!她就等着被暴怒的皇上碎尸万段吧!
薛彦辰情绪的转变,明明白白映入阮莹莹的眼中,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的情绪泄露出来,心中只觉讥诮得紧。
她恨,恨自己的识人不明,恨自己的一时心软,也恨自己的不谨慎。如果不是今天这件事,她还是那个受尽荣宠的昭仪,等她成功生下龙子,有朝一日母凭子贵,她说不定,她说不定能站上后宫的最高处。
可现在,这一切的幻梦都被打碎。
就因为他,薛彦辰!
阮莹莹恨恨地默念了一遍薛彦辰的名字,眼中有嗜血的光透出。
她知道,今日这事被昭帝亲眼所见,自己这条命,怕是留不长了。可就算是要死,她也要拽着薛彦辰一道下地狱!
紧了紧手中的匕首,眸中通红含煞,再抬眸时,却已是一片楚楚可怜。
她眨了眨长睫,有晶莹的泪珠潸然而下。
薛彦辰不妨她突然流泪,不由怔了一怔,狐疑地看着阮莹莹。
“彦辰……”阮莹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哽咽着开口。
薛彦辰不知她这突然来的是哪一出,不敢掉以轻心,没有出声。
阮莹莹的泪珠子如断了线一般不断往下掉,凄婉地看着薛彦辰,声音沙哑开口道,“彦辰,我知道……我活不了了,我只问你一句,你……你有没有爱过我?
其他人都顾着昭帝去了,自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
不期然阮莹莹会突然说出这话,薛彦辰陡然间愣住,眨了眨眼睫,不解而狐疑地盯着阮莹莹,但不管如何,眼中的戒备却是退去了些许。
阮莹莹心中冷笑,神情却愈发哀凄,配着她染血的裙衫,有一种哀零的美感。
“你想干什么?”薛彦辰到底不是沉得住气的性子,左思右想也猜不透她想要干什么,还是按捺不住开了口。
“彦辰,我死后,你多多保重。”阮莹莹又道,说话间,手抚上被鲜血染红的腹部,“我……我先去陪我们的宝宝了。”
薛彦辰一愣,眉头狠狠皱作一团。
他们的宝宝?
方才他对昭帝所说的什么“借种”之言,不过是临时为了脱罪而想出来的借口罢了。此时听阮莹莹这么一说,不由愣在原地。
难道……阮莹莹腹中的宝宝,竟当真是自己的?!
见他表情有所松动,阮莹莹眼睫一垂,接着哀凉开口,“他已经一个半月了,我本想……我本想想办法让皇上立他为太子,等多年之后,他的太子之位稳固,我再告诉你真相。没想到……我和他……终究都太福薄。”
薛彦辰呆呆地看着她的腹部,眼中掀起惊涛骇浪。
一个半月前,他确实入过宫,也确实与阮莹莹有过肌肤之亲。这么说来,这孩子,竟真的是自己的种?!
他一时被这个消息惊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他对阮莹莹的追逐,固然是新鲜感驱使,但两人毕竟相识多年,若说全然没有感情,那也是不可能的。只是这份感情太过淡薄,与之相比,还是自己的安危重要。所以,一旦两者发生冲突时,他会毫不犹豫地舍弃这份感情。
却没想到,如今两人之间,竟然多了一份情感的纽带。虽然这孩子现在看来是保不住了,但知道他是自己的孩子,心中还是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阮莹莹面上哭得梨花带雨,眼神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薛彦辰的神色变化。
眼见着时机成熟,她长睫一垂,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睫处滑落,一双眸子水雾朦胧地觑着薛彦辰,再配上苍白的脸色和血染的衣衫,越发显出弱质纤纤来。
“彦辰……”她再度哽咽着开口,小心翼翼道,“你……你能摸了摸腹中的孩子么?也算是……也算是全了你和他这一世的缘分了。”
薛彦辰一怔,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只很快,他又回了神,压下暗中的波动,“昭仪,你可别乱说话,你腹中的孩子,分明是皇上的。”
阮莹莹的话,的确对他有一瞬间的触动。
然而,也只是一瞬而已。
如果他今日上前摸了阮莹莹的腹部,就等于承认了阮莹莹怀的孩子是自己的。他还想着皇上能看在薛家的份上对他网开一面,可一旦认下这个孩子,这个可能性就几乎为零了。他不能冒这样的险。
阮莹莹脸色一僵,眼中流露出浓浓的失望,垂首不语。
此时的心底里,却是一片暴怒!
原本想用孩子将薛彦辰引过来,却没想到,他的戒备心如此之重!还是说,他从来就没信任过自己。
心底越发不甘起来。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她能很清楚地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在一点一滴流逝。浑身的痛意已变得麻木,甚至脚上都感觉不到知觉了。
她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若在死前,不能将薛彦辰拉着一道下地狱,她就算是死,也不会安心的。
勉强压下心中汹涌的怒火,眸色一转,又计上心来。
假意失望地抬眼朝薛彦辰望去,语气苦涩地开了口,“彦辰,我知道,你是怕此事被皇上知晓,你……”
“你不要再说了!”薛彦辰略带慌张地打断了她的话,只盼着她早些死去才好。她死了,才不会继续说出一些对自己不利的话语。
阮莹莹心中一阵发冷,勉强才没有内心厌恶憎恨的表情表现在脸上,语声冷了冷,“我知道你不想死。但你以为,皇上方才那么对我,对你,难道还会手软么?”
既然苦肉计没有达到效果,那么,她便换种方法。
果然,听到这话,薛彦辰神情一紧,哆嗦着开口道,“你什么意思?”
阮莹莹苦笑一声,“字面上的意思。薛家权势再大,这种事情,涉及到皇家颜面,他们又能做什么?更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皇上不满薛家已经很久了。”
“怎么会?我姑母可是皇后。”薛彦辰下意识反驳。
阮莹莹一怔,没想到薛彦辰竟当真不知道如今薛家的处境?薛家的人,到底有多溺爱他?他可是薛家的嫡长子,将来不出意外是要继承整个薛家的家业的,这样的人,如何能当得起一家之主之职?
不过,薛家越惨,她自然是越开心。
阮莹莹嗤笑一声,刚要说话,突然一口鲜血从喉中喷出。
她眸底一暗,咽下自己喉中的腥甜之气,知道自己该加快速度了。眸光一冷,“皇后?皇上若真将皇后娘娘放在眼中,今日的赏花宴,就不会交给德妃操办。”
薛彦辰皱了眉头。
这件事,他倒是听父亲提起过,不过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故而并未放在心上。难道……当真如阮莹莹所说,如今皇上对薛家已起了忌惮之心?若真是这样的话,自己岂不是一定会遭殃?!
这么一想,原本还尚自镇定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阮莹莹一见,不由舒一口气。只要薛彦辰还相信自己的话,那自己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彦辰,我知道皇上一个秘密。”她突然压低了嗓音,直勾勾地看着薛彦辰,“如果你有了这个秘密,你的命,就能保住。”
薛彦辰面露狐疑,“既如此,你为何不保你自己?”
阮莹莹目光在自己身上一扫,语气越发虚弱起来,“你觉得,我还有保自己的必要?我现在恨不得能自我了断才好。”
薛彦辰紧紧盯着她,仍是犹疑不定,“你这么好心会帮我?”
“我已经快死了,如今,连大罗神仙都救不了我了。可你不同,你还有活着的希望。我们毕竟,相……识一场,就当……全了我们曾经的缘分吧。只要你答应帮我一个忙,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你。”阮莹莹如今的脸色,是肉眼可见的虚弱。薛彦辰丝毫不怀疑,她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
这么一想,戒备心便又降低了些许。
“什么忙?”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阮莹莹一听,眉头几不可见地一扬。
他果然上钩了。
只要涉及到自己的利益时,他才会不惜犯险。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果然是他自己。她毫不怀疑,如果有一天,需要用他爹娘的性命来交换他自己的性命,他也一定会同意。
撑着最后一口气,阮莹莹声若蚊吟地开口,“我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我或许会被五马分尸,又或许会被抛尸乱葬岗,我希望你能偷偷将我的尸体收殓起来,再寻一个宁静之地葬好。这……就是我最后的请求。”
“就这么简单?”薛彦辰眯着眼睛打量着她。
“仅此而已。”阮莹莹点头,满目的无奈和绝望,“我不想死后还死得那么凄凉,现在,我也只有你能求了。”
听得她说得合情合理,薛彦辰终于打消了疑惑,假意一思忖,便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