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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女孩又问:“你家人也在上海么,还是从香港过来上海玩?”
  她有点愕然。转而笑道,“工作了。”
  换女孩子们讶异不已:“你看起来那么小!”
  几名海军陆战队的日本军人,军服没来得及换,不远处招手呼唤女儿和妹妹们的名字。女孩子忘了同她道别,挤过人群狂奔过去和久未见面的亲人热情拥抱。
  人们迎来送往的,仿佛走马灯过,都是戏中人;只她一个看客。替她拎箱笼的仆欧与她不通语言,也是扑克一样的脸。上海比香港冷多了,她后悔只在长旗袍外套了毛呢大衣,风嗖嗖的往小腿钻。紧了紧衣服,一哈一嘴的雾,跟在扑克脸们后头漫无目的的往前走,也不知是不是被这群红桃k正带往爱丽丝的冷酷仙境。
  思绪在颅内乱窜,脑子也被冻傻了,竟没察觉那几个箱笼落了地,仆欧们也散去了。她盯着一地箱子,整个一阵懵乱,一时间突然忘了自己身处何地要前往何处。
  每一次独身一人到一个新地方时,都会有两个大大的二十八寸行李箱伴身。下了飞机,推着行李出了国际出口,同行人都有了伴,只她仍旧独身一人——也常常会有这么一瞬间的惘然。
  甚至没察觉有人立在一旁等了她许久。这才轻拍她胳膊,笑道:“发什么呆?”
  说完这句也不等她回过神,自然而然将一只只箱子拾上车去。
  等坐上了车,她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可置信似的盯着驾驶座上的人:“谢先生?”
  谢择益只看路不看人,却知道她满心在想什么,一瞬之间突然像个熟识了多年的老友,随口一问:“上海冷吧?”
  “比香港冷。”低头想了一阵,“谢先生怎么来了?”
  “不请自来,可以么?”仍旧是一贯的风格。
  楚望回想起皇后码头上那两人串通一气的神情,这才方始觉的笑道,“怎么敢劳动谢先生。”
  “永远愿为女士效劳。”缓缓开着车,“吃广东菜?”
  “船上吃过了,不饿。”
  “从香港来上海吃广东菜,确实有些傻。”又问,“三小姐平日爱吃什么?”
  楚望道,“真的不饿。”
  “舟车劳顿,没胃口是常事。识得个厨子,华洋川扬,京菜粤菜上海菜,都不错。回去好好休息,我请他来,各式做几份,等你醒转来吃。”
  楚望终是泄气的笑了,“本地菜吧。”
  见她起了睡意,谢择益便不再讲话。从外滩驶入法租界,一路四平八稳,安安静静,车内只有点极轻的呼吸声。
  等她醒来时,行李早已被谢择益搬上了楼。也不知等她多睡了多久,天地都暗了下来,只剩窄马路里一道昏黄的街灯。
  他在外头敲敲车窗,笑着说,“下来吃点东西。”
  推车出去,跟在谢择益身边进了公寓大门。摸摸肚子,竟然真的饿了。走到绿墙橙红漆的电梯栅栏外头揿门铃,半晌都没等到电梯。楚望搞不懂民国时的电梯构造,两人在昏暗的钨丝灯下头傻等了半晌,先将谢择益等笑了。
  “开电梯的盹着了。”总结完毕,折身往外走,回过头请她先出去,“只好走楼梯上去。”
  从穿堂一路走到楼梯间都是绿漆的墙,红金的地毯,像极了蒙马特高地上还保留至今的旧酒店。一切都是新鲜的……从楼梯往上,每一家金棕色大门上都嵌着一块淡蓝色雕花玻璃,隐隐透着光。
  一点嘈杂又高昂的孩子哭声,从这家门里传出来。
  “一户苏维埃人。老太太与夫妻两人,三个红头发男孩。”两句话总结出这户人的家庭构造,以及这栋楼的住户特征——这个城市较高经济能力人群,小资人群的生物圈。
  “三个苏联小男孩,夫妻两可有得受。”楚望致以哀悼。
  再往上一层楼的人家在听收音机,有戏曲唱腔若隐若现的飘出来——“奴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
  “嗯。这里确实是上海没错了。”
  “若这里不是上海,三小姐以为我要将你拐到何处去?”
  这时期欧洲人修的房子,层与层之间非常高,通常总有四米往上,五米也有。故而层与层之间的楼梯非常长。再往上一层,突然的昏暗了下来,每一级楼梯都是极窄的,她穿着高跟鞋险些一脚踩空摔下去。
  谢择益在后头扶住她的手肘,等她站稳了,不言不语的走到前头去。楚望看不大清,一级一级往上摸,本就过分长的楼梯此时更觉得像在穿行时空甬道似的。
  不时听到谢择益的声音从远远的顶上传来,伴随着一点细小金属声:“这层灯时常会不亮,明日去买一只新电灯胆替你换上。”又突然开了一间门,将屋子里头的灯点亮,光透出来方便她上楼,笑着说,“是否觉得这里楼梯分外长?”
  “这一类的房子,都这样吧?”
  “嗯。”点点头,“法国人砌房子格外随心所欲,想必那天心情大好,将这里一层楼砌作别处两层高。”
  “高一点不好么?”
  “倒无事。时常回来十分的晚,只好来这里爬楼。灯坏了,上楼时分较之平日分外漫长……”
  “讲话会分外坦白些么?”楚望突然想起了《心经》。
  “自己同自己坦白?未免太奇怪了些。”谢择益笑笑,“只是会格外会有多讲话的诉求。”
  楚望也笑了,“我以为谢先生讲话多是与生俱来的。”
  “原来在三小姐心里我是这样的形象?”
  知道这人时不时要抛出点让人没法接的话,便只笑着不做声,转身进了屋子。
  楚望第一次查看自己的家,带着一点新鲜劲。谢择益立在长廊转角,也没跟过来,远远替她点亮走廊的灯,折身进了厨房。
  屋子装潢妥当多时。因是夏天装的,主青灰色调在这冬天里倒显得清冷了点,桃木家具此时添了意外的、古老的暖意;电线与铜喉都是照她的意思重新铺过。进门一间小小的厅堂,往里是厨房;另一侧一条长长走廊,开了三个门:一间带了浴缸的盥洗室,往里两间卧室。
  谢择益先于她在这里住了许久,但一应家具看起来都是崭新的,一尘不染的,却不像是没有人气的新居室那一种冷冷清清的一尘不染,而是带着人间烟火的干净崭新。
  折返过来,桌上已经放好预先蒸上的菜:红烧肉,狮子头,蒸三鲜与青菜。
  谢择益立在门口,对上她的目光,立刻笑问,“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有些感动可以吗?”
  “只因也不是我做的,倒也不用专诚谢我。倒是从不知道这是三小姐的地方,该是我谢你。”说罢,“好好休息。”
  见他似乎要走,问道,“谢先生最近住哪里?”
  “先借住工部局宿舍。等找到公寓,很快搬离这里。”想了想,临走又补充一句,“最近这里应该很安全,请不用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  *坦白心事的楼道:见于《心经》。
  ——
  *好像又写成流水账了……
  *写到这里香港基本告一段落了,未来还会有一些,但不太多。
  写完之后又去重温了一次师太的伤城记,突然觉得自己仍旧不够了解香港。世上再没第三个城市像这样,终归他乡非吾乡。
  认识许多港人都说自己不太有家国的观念。但是看完之后却觉得是无国,所以更有家的概念。香港多好啊,压力这么大,人人都这么努力的活出新鲜的模样。
  又去捋了一次张爱玲小说里关于香港的时间线。《茉莉香片》约1928-1932《沉香屑》1932-1935,《倾城之恋》1940-1944,《色戒》1943?,《浮花浪蕊》1950。香港从前一直存在于这些故事的只言片语里,再度读完伤城记好像又懂了一点,好像又不是很懂了。不知道港人在回归之前曾经这么惶恐过,但是也都归于理智。实在也更喜欢香港了。
  ☆、〇〇二炊烟之二
  她盯着谢择益站背后漆黑的长廊与黑洞洞的楼梯, 没说话。
  谢择益察言观色, 顺着她目光一回头, “我白天都在。”想了想, 又说, “浴缸并没有用过。”临走,再补充一句:“也没有女士来访过。”
  她吃饭吃的好好的, 正想就此赞美他两句, 陡然听到这道别三句话,让人只觉得像是刚交往不久的既苛刻又爱吃醋的女朋友似的;她一嘴粥喝道嘴里,实在噎得慌;偏偏那桌菜是真的好吃, 叫她也没法腾出空来回嘴,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谢择益扬长而去。
  一个热水澡洗净周身不爽, 一觉睡到通天亮。
  突然没有人起服侍穿衣吃饭, 突然竟有一点不习惯了。神游到饭厅,桌上放着一碟鹅肝香肠和一杯茶。凑近闻了一下,是甘甜的茉莉香片, 尚还温热着。正疑惑着,厨房里传来滋滋的水汽声。回头去看,并没有什么人,只一架手摇半自动蒸馏咖啡机正在蒸馏着咖啡。
  外头一言一语的聊着天, 细细女高音一阵赶过一阵:
  “……伊爸爸一定要伊去帮伊拉做点力气生活。我朝帮伊发火了,伊叫我弗要动气,一杯茶递来,我‘叭’的笑出声来……”
  后头一句熟悉的广味男中音:“郑太太太好的脾气。”
  她端着那杯茉莉香片, 趿着拖鞋推开门,迎头碰上一身黑的谢择益。他正踩在脚凳上一丝不苟的装灯泡,一见她出来,也不惊讶,只问,“睡得好吗?”
  “还不错。”
  楼梯下头立着位年纪轻轻的太太,一身玫瑰紫丝绒睡袍绑着腰带,松松的合在身上。一头蓬松松的电烫卷发,正拿着梳子在下头梳头发;一面又同谢择益聊着天,有一搭没一搭的,有些不拘小节的意思,倒也是一位尤物。
  她冲那位太太友好一笑,那太太立马改换另一幅灿烂笑脸:“喔唷,吾道谢先生今醒得来得个早。女朋友来上海,小伙子陪女朋友去白相,灯开勿亮了,尽管叫郑先生脱伊修。”
  楚望笑着说:“伐是……”
  谢择益笑着答:“郑太挂心。这就修好了,一阵带她去玩。”
  郑太太关切问道: “侬到上海来了多少辰光了?”
  “昨天夜里。”
  郑太太见她穿着宽松藏蓝色羊毛衫和淡灰色丝质裤,又说:“侬穿额衣服老得体额,大方,又漂亮。郎才女貌,我之前想帮伊介绍额女朋友来,喔唷,好险好险。”
  楚望摸摸额头,艰难微笑着点头附和:“谢先生才是,大方又漂亮。”
  向来外人夸奖男女朋友人才好,只有往谦虚里讲。她这么回答,郑太太先是一愣,以为她外地人规矩奇怪;仔细一想,不免又觉得自己误会这两人关系,只好心里自我安慰道:大约是暧昧阶段的男女,禁不起人讲。
  这时候谢择益捣乱似的胡乱吹捧:“有才既有貌的是这位林小姐。我一文不值,差远了。”
  她那句是撇清关系,加上他这句,就跟小两口早晨起来心照不宣的互相打趣似的。楚望扭头瞪他,心里头早恨得牙痒痒:“谢先生太客气了。”
  郑太太头发打结得厉害,一梳梳掉一大把。立在楼下梳一阵头,地上全是一团团卷发,跟薅羊毛似的。
  于是皱着眉头喊道:“郑宗彝,阿妈呢?”
  里头厚重男音:“老家来人,请去吃饭了。”
  “广东宁窝里相宁真多额,”撇撇嘴,“郑宗彝,来扫扫地。”
  里头出来个拿着扫帚簸箕、 身材魁梧的男人,三下五除二将头发扫走,一直低着头也没朝上头看。
  楚望无奈笑笑,心想:楼下这户“无锡景”,男人虽不是上海人,软耳根子的程度倒给上海太太训练得合格了,也有趣很。
  等郑太太和郑先生回屋,后头仿佛受了委屈似的,轻飘飘的透露:“我老家也是广东的。”
  楚望这才想起:郑太太一句话无意将他也骂了进去。于是问道:“所以谢先生家亲戚多么?”
  谢择益略一思索,尔后斩钉截铁的笑着说:“极其多。”
  突然想到他爸爸那群花枝招展的姨太太们,不知怎么戳到她笑点。整个没忍住,险些将茶杯给摔了。
  “咖啡大约煮好了。橱柜里有一盒devonshire奶油,去试一试?”谢择益试了试开关,灯亮了,终于能在漆黑楼道里使那张俊脸闪亮登场。
  毛手毛脚倒了了两杯咖啡,灶台上洒得更多份。因是木头台面,猛然沾了渍,怎么都擦不掉。谢择益立在外头笑着看了会儿,也不见得上前来帮。
  “擦不掉的。”等她费了半天功夫,这才讲出多年经验。
  “早不说?”
  “‘吃一堑长一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