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谢过主子。”
这一次再去,福桃儿是跟着主子穿廊过巷慢慢走过去的。她穿着的衣料轻软透气,背后的伤也结了痂,这两日也未曾派活,日日只在二院同鹊影闲度养伤,是以整个人精神便显得好的多
到了藕生苑,却见门口已经停了数顶小轿。楚山浔脚步一顿,嘱了她一句进去只管跟着自己,便朝内院进去了。
“呦,瞧咱曾姨娘这小嘴甜的……”快到堂屋了,里头便传来个陌生好听的女子声音,“听说五弟也新收了个通房,这倒是好,到后日家宴,叫我也见见。”
门外的两人同时脚步一顿,楚山浔还是觉着自己唯一这个通房太鄙陋丢脸了些,福桃儿则是晓得了这宅院里女人的厉害,此刻纯粹是要见生人的紧张。
“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浔儿,快叫这小丫头上前,给大奶奶瞧瞧。”
“给大奶奶请安。”
面前的妇人生得极是高挑瘦削,眉眼五官说不上太好,下巴削尖,福桃儿只瞄了一眼便觉得同嫂嫂梁氏有那么几分神似之处。
“呦,快快起来。”常巧云竟是亲自作势要去扶她,大丫鬟东萍便马上接过,将福桃儿搀了起来,“这丫头好姓氏,又是至阳的八字,这相貌嘛,倒真如老祖宗说的好福气。”
大奶奶常巧云说起话来连珠炮似的,粗听叫人亲近,利落之姿同梁氏却又是全然不同的。
“大嫂也来挖苦我。”楚山浔年幼,不用避忌,直接就朝封氏边上的空座坐了。他虽厌烦大哥时常摆谱教训自己,对着府台家小姐出身的大嫂,却总算还算谦恭有礼。
几个人说了些家长里短的问候话,听着也还算温馨。福桃儿虽是通房,到底还是个下人,无人问她,便安静地在边上站了。
似乎有道灼热的视线,她微微抬头,正巧同一双盛气凌人的眸子对上了——是碧树。
“瞧我这记性,听说三弟新得的曾姨娘同福丫头认识。”常巧云同婆母云姨娘说了句,“两个年轻姑娘家家,倒不如叫她们偏房叙旧去吧。”
碧树笑着领了命,上前故作亲热地挽起福桃儿的胳膊,就要朝外走。
老太太也发了话,叫她们自去玩儿,福桃儿便只得硬着头皮任碧树挽着出去了。
到了偏殿,碧树啪得一声嫌恶至极得将她的手打开,冷笑着从头到脚打量着她。
“瞧你这穿戴,倒是愈发上台面了。”楚山铮风流随性,通房众多,做丫鬟的自然还是巴望着留在漠远斋里。碧树如今虽已经抬了姨娘,却还是咽不下这口含酸泛妒的气去。
“姐姐谬赞,不过是按规矩随意穿的。”福桃儿蹙眉,想着说两句便找个由头离了这处,免得要生枝节。
“乱喊什么。”碧树冷哼一声,“三爷是嫡子,五爷是继嫡子。你方才也听得了,大奶奶都喊我声曾姨娘呢,你不过是个通房。说白了,我是主,你的身份可还是仆。”
因着这层身份上绝对的压制,碧树说话的口气比从前收敛含蓄了许多,可那话里头的意思却仍是不善。
“曾姨娘教训的是。”福桃儿懒得去同她对嘴,敷衍接了句便想退出门去。
碧树见她全然不往心里去,反倒又糊涂泛起怒意来。她扬手拉住了福桃儿胳膊,放重了语气,为难道:“我既已抬了姨娘是主,为何见了我不行大礼。”
名分上通房的确还算是丫鬟谱牒,可宅院里头没有生养的,还从没见哪个姨娘有这般体面的。福桃儿也不全是个随人乱捏的软柿子,如今她也算看明白了,只要自己无错,凭着楚山浔要讨好老太太的心思,也是不必太过如履薄冰的。
她当即轻声反驳道:“奴婢劝姨娘一句,您往后莫再嫡子庶子的挂嘴边上。这宅院里是谁当家您忘了吗,听说阖府上下的开销月例也全是大爷担负的。说句重的,方才的话若被正牌主子听了去……”
她一口气絮絮叨叨,平铺直叙了一长段。粗听碧树还愣了一下,待细细回过味来,才反应过来,这胖丫头话里话外,没一处不是在挑刺暗讽。
“你个小贱蹄子!看我不……”碧树脾气上来了,又恨得想去厮打,想到雪歌的下场,她还是停了手,只将毫不掩藏的恶毒嫉恨都敛进了眸子里,“呵,五爷从小不喜丑胖之人,要他对你留情,做梦!你就等着被主母赶出府去吧。”
听了这话,福桃儿暗自苦笑,她要的可不就是五年到期,毫发无损得被逐吗。
此间的情仇得失同她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嘛,思及此,福桃儿竟朝着碧树和善地笑了笑。颇有些语重心长地望着她的眼睛说道:
“权为了阿娘的一点药钱,我才入的府,姐姐缘何要这般恨我。如今您被三爷抬了姨娘,往后很该用心在三爷身上,最好的同云夫人一般生长子,抬了妾。要走的路还很长,奴婢这种都不该您费心思的。”
一番话说得恳切又在理,配着福桃儿那张粗陋无害的圆脸盘子,碧树倒如开悟了一般,有些茫然地立在当场。一时都不知怎么答了。
她只得冷哼一声,甩下她便去开偏殿的门。不成想,殿外却静静得立了个人,像鬼魅一样,不言不语地就这么瞧着她,似是听了许久壁角了。
“五、五爷,这,三爷嘱我早些回去呢。”碧树对着他有些打怵,忙胡诌了句就想离开。
楚山浔干咳一声,他冷厉的桃花眼先是扫了下碧树。方才跟来,原以为这胖丫头定然要被欺负的,却是见了她意外的口才。
“不必了。”他看着碧树颤了下身子,才接口道:父亲回来了,正同大哥三哥在堂屋陪着祖母。
说完,他朝福桃儿点点头,便示意两人跟上,索性一并将家里人口拜见了,也算是过了明路了。
绕过荷风阵阵的藕花池,才踏进主院门边,就听两个男子对话的声音。
“明哥这个法子好,待为父南下与你疏通些。”
“只是还需些精通当地风土的可靠伙计,开分号事关重大,儿子也还在筹划中……”
后一个年轻些的声音一开口,福桃儿就觉得十分耳熟,等着走近了,她突然觉着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心口,几乎要迈不动步去了。
第17章 .楚山明
“见过父亲大人。”楚山浔跨入门去,对着上首的中年男子恭敬地问安。
男人生得颇是威严却又不失儒雅,双眸还透着青年人的闯劲和中年的世故,看长相倒同庶长子肖似更多些。
这人便是提刑按察佥事,楚家如今的家主——楚安和。他的官职半高不低,近来山匪作案又多,是以常常要数月才得归家一次。
“来,两个丫头过来,正好今日也碰上了。不用避讳,过来见个礼。”封氏见儿子归家,笑呵呵地要来引见新人。
瞧着碧树和福桃儿上前同家主磕了头,又朝另几位主子也问了安。
楚安和满意地看了眼貌不惊人的胖丫头,朝他母亲恭维道:“浔儿过两年也该到年纪了,母亲安排的极是。”
那边福桃儿行完礼,倏忽间抬首朝左侧一瞧,正对上一双熟悉儒雅的眸子。
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又七上八下地开始乱跳起来。又瞥了眼大奶奶常巧云,一时间,便似醍醐灌顶般,尽数通透了。
哪有什么明公子?本来就只有个楚家已成婚的庶长子。福桃儿想到城南小宅的容荷晚,更是急得恨不得当场就要去质问他。
当然,她也只是想想,绝不敢如此不要命地逾矩。
左侧上首的楚山明也是有些惊讶,他怎么也想不到祖母竟会挑这样的去给五弟作通房。原本是想着,把容姑娘彻底安顿住了,然后名正言顺地接进门来作个妾。楚府这般大,也不大会遇到这胖丫头的。
如今缺好,他也总不能封了人家的口,看来只能早些同她摊牌了。
思及此,楚山明也不觉得什么大不了的,反倒是展颜和蔼地笑笑,对着屋里头众人说道:
“不瞒父亲,这丫头是我从江阴带回的。原是她家里穷困,纪大掌柜的又怜她懂事孝顺。”
“竟有这事?”封氏点头称是,“难怪明悟方丈说福气近日就来的,浔哥儿,还不拜谢你大哥。”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楚山浔看着他大哥脸上的一派和煦,心里暗骂了声倒霉,摆了个臭脸只是随意拱了拱手。
他向来就是楚安和最看重的儿子,只因十一岁上就院试中第,家族中兴的全部希望,都被楚安和压在了小儿子头上。
因此,纵然庶长子楚山明已经是晋商中颇有名望的人物,他也不过是偶尔嘉许几句,并不看重。三子荒废游曳,管教无效后,也只托给老太太,但凡能压了恶名,寻个官家小姐,也就罢了。
西天边渐渐薄暮冥冥,楚家众人难得这样聚在藕生苑,便你来我往得叙了许多家常。
因着家主的重视,女眷们便时不时问福桃儿些话。云夫人和常大奶奶也对她和颜悦色的,只把个打扮娇俏的碧桃丢在了一边,惹得委屈至极,只管同楚山铮递眼色,后者纵多浮浪不理事,见自己新抬的姨娘却无人问津,免不得对五弟也是有了芥蒂。
“哎,母亲问你像是读过书没,怎的不回。”四小姐楚玉音也是个魔王,上前带了些恶意地推了把福桃儿,“呆头呆脑的,别是个傻子。”
楚山浔正在父亲面前商讨乡试考务,见状便留意了女眷那处。只见福桃儿的确是有些魂不守舍,神游天外的样子。这丫头还算是机灵勤谨的,这会儿是怎么了。
他刻意多留心了几次,却发现一个让自己十分不快的事情。
胖丫头看着心事重重,总是走神一会儿,无人注意时,便抬头飞快地瞧一眼右侧。
从楚山浔的角度,恰好能十分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
顺着她状似无意扫过的方向,几次之后,楚山浔能完全肯定下来。
胖丫头是在看他大哥——楚山明!
少年眯起好看的桃花眼,他虽然永远不可能喜欢这么个丑胖的东西。可也容不得自己名义上的通房,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有外心。
“这次太原府的秋闱,儿子想去试试。”
楚山浔一边随意应下了父亲的询问,一边又瞧了瞧他的长兄。
就见楚山明身材欣长,举手投足间自有种沉稳可靠的气势。虽然是庶子,读书、相貌当然也皆远不及自个儿。可楚山明却已然是小有所成的票号东家,他一手打下来的家业,从钱财上论起,已经超过了父亲楚安和。
少年在心底里不屑冷哼,商贾末流,等他加了冠,定然要把兄长踩在脚底下。
等众人皆散尽后,天色也已经擦黑一片。
雕梁宽阔的连廊里凉风习习,正是前些日子大雨后去了酷暑日子。此刻福桃儿提着盏八角宫灯,正为楚山浔引路。
见胖丫头一直心事重重的,楚山浔想起方才她看着大哥的模样,不禁愈发恼怒鄙夷起来。
连廊前后,空无一人。少年突然顿住脚步,只听得‘唉’一声轻呼,福桃儿竟没留神,直接撞在了他背后。
“主子恕罪,奴婢没留神。”灯盏也落在地上,福桃儿蹲下身慌乱地要去捡拾。
却被少年一把扣住双颊,在明灭的烛火中,他的眸子放大,盛满了狠厉与怒气。
碧树能攀了三哥,你这模样难道也配有这般肖想?!
“好疼,啊……”
少年人正是叛逆火爆的年纪,这一发起怒来,便也没再控制着力道。听这胖丫头呼痛,楚山浔才略略松了手,只是还维持了这么个四目相对的审视样子。
他的眸子平日里只觉得上扬好看,这会子里的近了,却又觉着那里头吸人似的,硕大的瞳仁带了两分澄澈,竟不是纯黑的,带了透亮的褐色。
福桃儿脑子里尽是为容荷晚焦急,既无暇去细观这倾城的容色,一时也没能理会全少年话中的意思。
“您说碧树什么?”她大着胆子软着声调又问了遍。
楚山浔到底对她后背的误伤有愧,这会儿子便破带嘲讽地直白道:
“你若是心悦大哥,现在认了,明儿本公子就送你过去,看他收你不收。”
这一下被说破心事,福桃儿瞪着细眼惊骇地望了他一眼,淡眉深蹙,只觉被巨石压了心口,百味陈杂,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状,楚山浔坐实了似的,冷哼一声便转身自顾离去。
一阵凉风拂过,福桃儿顿时醒过神来,只道要惹出事来。忙追上前,“五爷,不是,我、您听过解释……”
一句话说得语无伦次,楚山浔回身压低了声音喝道:“住嘴!”
见他已然是怒火中烧的样子,福桃儿也不敢再说,唬得当下就跪在廊下,心里头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法子。
可少年气恼至极,全不打算再听她多一句嘴。“沟渠里的污泥,本公子见了你就恶心!”当即迈了步子就朝北边去了。
福桃儿焦急惊痛得跪在廊下不敢擅起,原以为今夜定然要跪死在这里了,想不到,才一刻之后,锦袍玉带的少年便去而复返。
他先是居高临下地望了两眼,而后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福桃儿稳下心神,也不避开他的眼睛,出口的话早在方才的时间里斟酌了再三:
“奴婢确是大公子从江阴带回的,可原本我并不清楚他的身份,同我们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