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夜风习习,程陨之慢条斯理地将外套脱下来,将水拧干。
  这是要还给别人家的,得晒好了再还回去。
  他一边拧,一边道;程某已经不记得,十余年前见过什么人了。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眼角余光里人影闪烁,顾宴竟是眨眼间便出现在他身侧,和程陨之距离竟不足一米!
  饶是程陨之知道他境界高深,也被他吓了一跳。
  顾宴难得地蹙起眉头,要抬手来抓他。
  程陨之顺从地被他抓住,两人距离过分的近。
  小程好奇地探头听了听,凭借修道的绝好听力,听见顾宴胸膛里心脏传出跳动的声响。
  没想到顾宴下一句:你不是他。
  好家伙,这都被您老人家发现了?
  程陨之哭笑不得,这还能怎么说,他是他,他又不是他;小程还是小程,只不过不是现在的小程啦。
  没等程陨之解释,顾宴一只手轻弹,竟是在空中结成法印,要将程陨之的魂魄从他身体里活生生拉出。
  小程被扯得东倒西歪,顾宴半天没扯出来,意识到,这就是原装的魂魄。
  仙君神色探究,沉沉望来:不是夺舍。
  程陨之暗自道,谁闲的没事干来夺舍他,一边可怜巴巴道:您老人家放过我,程某可是原装货,哪儿来的夺舍。
  顾宴:你不是他。
  程陨之叹口气:是,我是未来的程陨之仙君信吗?
  听见这句话,雪衣人竟然将手放了下来,询问:你是未来几年的人。
  程陨之算了算:两百多一些年吧。
  这下,顾宴反而有了些兴趣,又说:我有一项决定,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你说说,两百年后发生了什么?
  忽然便见那漂亮青年从那边挤来,亲亲热热地贴过来,拿他刚成年的,漂亮的眼睛和剔透眼珠瞧他。
  顾宴这才发现,长大后的之之眼角略深,简直像能含着一汪清水。
  听程陨之轻声道:你亲自来追我,要我做你徒弟,是不是?
  雪衣人沉默片刻,坦然承认:是。他成功了吗?
  程陨之后退半步,大笑起来。
  现在的仙君相比起以后,尚且缺了一星半点必需的自满。
  想必是刚入大乘不久。
  要是以后的顾宴,自然是想尽方法,然后理所当然地应声他一定成功了,你就是我徒弟。
  他当然成功了,
  程公子懒洋洋地道,和他现在这副活泼的青年人装扮有些格格不入,又有奇怪的融洽,用了些法子作陷阱,让我一脚踩进去。
  于是我只好喊,师尊。程陨之拉长调调。
  雪衣人又静静盯了他片刻,立刻伸出手:那你愿意跟我回我长漱峰吗?
  程陨之:不愿意。
  那只手停在半空,如玉如琢,程陨之还有闲心去数上面有几片练剑留下的薄茧:我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法子,但想必不会强迫你。
  程陨之道:你那是强迫吗,你那是
  他卡住壳,这要怎么说?
  哦,不就是以身作诱,步步紧逼,关入金屋,以及满城搜捕么。
  卡住便说不出口,程陨之决定,先将这个顾宴拉回他正常的轨道上去,起码现在不能和他在一块儿,做师徒也不行。
  程陨之道:那你得给我保密,不能干扰现在的我。
  这话说的理直气壮,和两百年后支使他枕边人的口吻没什么两样。
  顾宴皱眉,强硬道:若是我现在就带你走,无论是你师哥还是谁,都没有办法阻止我。
  小程瞅他一眼,恍然大悟。
  现在仙君还没习得怀柔手段,不太会迂回,自然也没有后世那般多样手段。
  漂亮青年凑上去,仰头望向顾宴的下颌,决定试试年轻两百岁的仙君的味道。
  在雪衣人动作之前,他一只手搭上顾宴肩头,略一垫脚,亲吻他的唇角。
  雪衣人停住,就像石雕一样僵在原地。
  程陨之亲完,立刻后退三大步,一边退一边笑,得意之情远远溢于言表。
  他道:就是这个关系。我叫你不准出手,顾仙君,你就不许出手。
  顾宴的神情就像是,看见他荒芜的内心世界就此消融,荒野的尽头开出一小朵浅紫色的花。
  想要一个徒弟?
  不,这不是他真正的愿望,是天道告诉他,他的人生轨迹,他未来一定得拥有的东西,这样才能功德圆满,步入更高的境界。
  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这些顿悟般的思索,在程陨之的现世,恐怕用了两百年,仙君才得以得出结论,然后真正出手来找他。
  在那之前,只是为了达成未来徒弟想要一个济世师尊的愿望。
  而这些,全部被程陨之一个轻飘飘的吻,缩短成现下的一个瞬间。
  雪衣人再维持不住端着的姿态,伸出手要去捏他下巴,又被程陨之挥手别开。
  怎么?顾宴问他,我们不是这种关系吗?
  程陨之纠正他道:未来是这样的关系,但现在不是。请对他保密,好吗?等现在这个之之慢慢长大。
  顾宴松开手,再去端详片刻他的眼睛,最终应道:好。
  程陨之脑中的记忆快被迷雾封印,他叹口气,终于没忍住,告诉他一点未来的东西。
  仙君,顾宴,你不问问我是怎么从未来来的吗?
  顾宴静静地看着他,缓慢摇头。
  好,程陨之道,那再拜托你一件事。
  请你在鬼蜮大开追击鬼王的时候,也帮忙出手击杀鬼将好不好。程陨之双掌合十,惆怅地低下头,他撑不住的。
  等之之再次从外面回来,俞子帧已经在床上盘腿坐的人都僵硬了。
  程陨之悄咪咪打开房门,探头,似乎在看师哥在不在。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的呼吸声,程陨之松口气,脑后小马尾一晃一晃,跟着主人一路冲到屏风后面。
  他扒下自己的外衣,刷拉一下,拉开屏风,就要扑到床上!
  结果卡在原地,师哥端坐在他铺上,冷眼瞧他。
  程陨之:
  小程师弟心虚地说:师哥晚上好,嘿嘿,之之回来了,他一点不心虚地自称幼时昵称,没有夜不归宿吧。
  俞子帧:没有夜不归宿。但是我以前让你别热血上头,之之听了吗?
  小程师弟:
  师哥站起来,嗅闻片刻,有些不敢置信。
  你他迟疑道。
  程陨之不敢多说话,探头问:怎么啦师哥?
  俞子帧:你身上,怎么有别人的味道?
  程陨之张了张嘴,忽然想不起来,自己刚才在干什么。
  哦对,他借了人家女孩子的外套,说不定那外套上沾了人家的香膏,也流了些气味在他身上呢?
  程陨之老老实实将这些说了出来,被俞子帧否定:不,不是香膏味。
  他思索片刻,终于得出一个最接近的味道:像雪。
  第102章
  当师哥说出味道不对的时候,程陨之已经有些惊恐,而说出像雪,这下就更害怕了!
  他之之刚才不就是去了趟海边,穿着女装外套引诱海王上岸,再一剑斩杀了它么?
  就连挥出去的剑光,都历历在目。
  只不过,杀了海王后,程陨之没有立刻回身。
  而是坐在沙滩上坐了好一会儿,迷迷糊糊地打了会儿瞌睡,这才摇摇摆摆回到村庄中来,期间没有见到任何人。
  要说是一股咸腥水汽的味儿,他还能接受
  但是,雪?!
  程陨之想了想,不敢苟同:是不是你闻错了啊师哥,你看这海大浪大的,哪儿来的雪?
  还得是积雪,一小片的雪甚至染不上味道。
  俞子帧从小程师弟的眼皮子上头一直打量到他的唇角弧度,发觉他的确没有撒谎,有些犹豫,想着,不太像是女孩儿的味道。
  难道,是某个陌生男性的气味?
  之之还充满希望地瞅着他,俞子帧怎么也不好说出口。
  难道要问他:你身上怎么有别的男人的气味?
  这话怎么越说越奇怪,也不像他站在兄长立场上说出来的话。
  于是转移话题,从桌上茶壶里倒杯热水递给他,程陨之接来一饮而尽。
  一边喝,一边听师哥教训他,内容无非是下次不许这么冒险,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该叫师哥探路等等等等。
  程陨之左耳进右耳出,茶水一喝完,笑嘻嘻将师哥推出门去。
  之之冲他一挥手:师哥,该睡觉了,明天起来我们再讨论,好不好!
  俞子帧拿他没办法,一看见程陨之的笑容,他就心里洋溢着浓郁的亲情而心软,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然而成年道修年纪已经大了,不好再像小时一样风风火火,将之之抱起来亲昵。
  便道:好,明天再说,你先睡吧。
  程陨之藏在房门后面,对着师哥挥挥,立刻关上房门,冲到床铺上,将自己的外衣扒下来。
  幸好人家女孩子的外衣还没还回去,程陨之做贼心虚般东瞧瞧西看看,最终偷偷闻了闻人家的衣服。
  泡了海水,味道闻得不真切,不过也基本是城里叫得出名字的香膏气味。
  他再闻了闻自己的外衣,震惊地发现,师哥说的没有错!
  小程的衣服上,真的有别人的味道,还不是香膏!
  师哥的形容也十分恰当,这样剔透又清澈的气味,不香不臭,恍若透明,的确跟雪相差几乎。
  但是怎么会是,他小程,嘿,刚才哪有见到别人?
  他四处漫无目的地回忆,发觉,除了他打瞌睡的那一段,好像没有别的可能,让他染上其他人的气味。
  小程师弟那叫一个惊恐啊!
  会不会真的有位不知名的男性,趁他打盹,来对他做了什么?偏生小程自己还毫无察觉!
  这
  难道是祖山的鬼,跟着到这儿来了!
  程陨之差点睡不着觉,躺下之前,还从柜子里拿出鸡毛掸子,神神秘秘地对着床铺上一通狂扫,念着妖魔鬼怪快离开,犹犹豫豫睁开一只眼睛。
  没有变化!鬼没来!
  小程兴奋地跳上床,从芥子袋里掏出通明镜,一股脑将这股子怪事说给它听。
  太怪了太怪了,顾宴听着他絮絮叨叨,漫不经心又想起那个据说是未来回来的程陨之,镜子啊,你觉得,真的有鬼吗?
  程陨之小声说道,把通明镜抱在怀里,把自己缩在被子里。
  就好像被子一盖,这世界上无论什么鬼,都无法伤他分毫。
  不行!
  雪衣人一抬眼皮,听见镜子中的年轻道修愤怒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来,我小程怎么能怕鬼!
  它该怕我!
  说着,他将镜子猛地挥出,冲着房间里一同照:听说镜子可以照出鬼的身影,你行不行!行不行!
  通明镜:
  顾宴:
  镜子无声,画面也毫无动静,程陨之皱着眉头叹气。
  他偷偷摸摸打开房门,想抱着枕头去找师哥一起睡,结果被师哥赶了回来,说是孩子不打不独立,什么,不敢一个人睡?打一顿就好了。
  小程唉声叹气,灰溜溜回到自己床上,把被子拉到眼睛往上。
  半盏茶不到的时间里,程陨之安安静静睡着了。
  可香。
  第二天,村民们对怪物的头颅啧啧称奇。
  海王的尸身已经被夜晚的大浪移开,沉进海底,而被斩下的头颅还留在岸上,没人敢去动它。
  程陨之打个哈欠去凑热闹,被众人恭恭敬敬地迎为上宾,要为他斩杀怪物的功绩摆一席酒。
  而某个人家则掉着眼泪,过来要握他的手。
  程陨之满头雾水,经过多方打探,才知道,原来昨天夜里,村里经过一番讨论,决定将一个看不见的女孩子推出去,如果海王不依不饶,他们只能交人平事。
  结果第二天起来,发现怪物居然已经死了!
  这是他们的大恩人啊!
  程陨之脸都要笑僵了,回头跟师哥抱怨,被师哥顶着脑袋数落。
  两人在海边居住了好长一段时间,期间城里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但都不是追捕他们的元婴前来闹事。
  最初惊心胆颤,中间有些疑惑,后期平静如水。
  程陨之懒洋洋地闻着海风,晒着台风,颇为惬意。
  阳光从头顶洒落,将他的发根晒得暖融融的,一摸还有些热意。
  俞子帧在他后面练剑,一套漂亮的剑招练完,他顺势收剑,往前迈过一步,眼疾手快,从小程师弟手掌心里夺过什么东西。
  师哥看了一眼,眉头挑高:你又吃冰的?
  程陨之:
  可恶啊!晒得太舒服了,神情不清迷迷糊糊,居然忘记师哥就在他身后站着!
  要是不拿出来,存在芥子袋里,晚上回去偷偷吃,师哥还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被抓了个正着,接下来一个月,他恐怕连点冰屑都吃不着!
  俞子帧道:什么时候买的?
  小程师弟心虚地摸摸鼻子:今天村民们去城里,将这件事上报中樟宗,我不是跟着一起去了嘛。这不看见街边有卖冰,我想着这又不是随处可见的东西,实在忍不住,就买了一点回来
  他一点一点挪了挪,蹭蹭师哥衣袖:师哥,你不介意的是不是?
  师哥就像看熊孩子一样看他,摇摇头。
  紧接着,程陨之看见他手里的冰碗一拐弯,拐进了自己的芥子袋里,估计再也拿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