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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还是傍晚……“丰公子在么?我想见见他。”
  正巧丰公子也交待过若是夫人醒了便知会他一声,画儿道:“我去为您请丰公子来。”
  不消片刻,丰宝岚走进绣阁,却立于屏风之外。
  “宝爷,请进来罢。”她现在没那么足的中气与他隔屏对话。
  丰宝岚奇怪地笑了一声,缓步走了进来。他望向依旧床帷紧闭的月洞雕花床,一时心境很是复杂。他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她居然是那个已经死了的宝睿贵妃,当初他得到睿妃被赐谥号的消息,还曾与近侍道:“幸而这贵妃已死,咱们的皇帝陛下舍得用这‘宝’字,那真真是不得了。若是活着,妹妹怕是没甚好事。”
  他还暗忖着被民间神化的寡妇究竟长个什么狐媚模样能让广德帝如此喜爱,没想到居然是个能与他上青楼进赌坊的女霸王!他从没想过敬爱的陛下好这口……不过……也不难理解,这个受尽折磨也不曾见一分软弱的女子……
  沈宁脑中也是千丝万缕,室内沉默片刻,她才开口问道:“宝爷,是你救了我出来么?”
  丰宝岚轻咳两声,“虽说把你背出来的是爷……我,但整个计谋却是简将军想出来的。”
  “简将军?”
  “简奚衍将军,他是黄陵大将军的部下,也是黄逸的师父。”
  提起黄逸,沈宁的心沉甸甸的。过了一会她才继续问道:“那末现下情形如何?”
  “放心,克蒙与那加联军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简将军更是杀了那加新王元毅,敌军损失惨重,努儿瓴虽保留了精锐,一时也不敢轻易进攻。”此战大慑敌军与周边小国,简奚衍也一战成名。
  沈宁轻呼了一口气,旋即她想起一个人来,“大皇子现在何处?”
  “殿下如今也在知州府内。”
  “他……还好么?”
  “毒素清了,外伤也不多,只是如今他关在屋内,不吃也不喝,更不让人进屋。”丰宝岚叹了口气。这大皇子莫不是废了?天家的本意可能是要磨炼磨炼长子,谁知世事难料,这样可就便宜了底下有皇子的后妃了。不过暂时与他丰家没甚关系,谁叫他妹妹连个带把的也生不出来,莫非也是丰家的诅咒?可这么说来,天家也是太后姨母生的。
  东明奕是被打击太大了么?也难怪,在现代他不过是个刚上初中的学生,东聿衡也太狠了,这么小小年纪就让他上战场……还有那变态的努儿瓴……
  “这位小娘子,是否容在下冒昧问一句,”沈宁沉默,丰宝岚却忍不住再次开口。他玩世不恭的声音带了些许认真,“你,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着实难以回答。没想到她刚脱离死地,又将面临生死审判,沈宁苦笑一声,沙哑地道:“宝爷,看在咱们的酒肉交情上,你能不能不告诉皇帝陛下,我……是他诈死的逃妃?”
  听得她亲口承认,丰宝岚还是吃了一惊。他着实想不明白,这分明受宠的妃子为何诈死也要逃离皇宫?他听说是患了花疹不治而亡,宠妃如若非确信染上绝症,皇帝会岂会轻易罢休?她若真染上了花疹,又是如何得救?他曾以为只要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身上的谜团就可迎刃而解,现下知晓了实情,却是更多疑团扑面而来。她又为何要接近他?又为何想要得到一块黑玉福祸兽?
  “抱歉,娘娘,简将军已命人八百里加急,火速将您与大皇子得救之事禀明了陛下。”
  “是吗……”他终于还是知道了……
  那低低的声音里带着无奈与哀伤,由得丰宝岚狡猾的脑袋也百思不解,救她出来时,昏迷中的她还喃喃唤着天家的名讳,分明是情深未了,为甚当初要诈死?
  二人沉默片刻,沈宁望着床梁道:“事到如今,宝爷可否给我看一看你那块祖传玉佩?”
  丰宝岚眼中异光闪过,“娘娘息怒,在下当时,是骗娘娘的。”
  沈宁静静地听着,轻喟一声,“宝爷也是真人不露相哪……”他果然早就知道了。
  “彼此,彼此。”丰宝岚面对“娘娘”,也不改痞子本色。
  沈宁闻言,终于扯开了唇角,心想要不是现在她头衔比他高,他怕是不顾她的伤势都要将她暴打一顿。
  “那末宝爷,你总该告诉我,为何那日你去我前夫的坟前?”
  “这……”丰宝岚顿时支吾了。
  “丰公子,”画儿领着一个奴婢闯了进来,“丰公子,大皇子殿下依旧不肯用膳,张大人怕殿下金体有所闪失,特叫奴婢来请公子过去看看。”
  他吃不吃东西干他甚事!丰宝岚暗中腹诽,然而也不否认这两丫头来得正是时候,他正想虚情假意地退出去,却被沈宁叫住了,“且慢。”
  “娘娘还有何事?”
  “请宝爷将大皇子请来我这儿罢。”
  ☆、第七十二章
  长阳皇宫,皇帝在朝中接到急报,大脑竟在瞬间空白一片。大臣们凝神屏气地等待着主子告知急报,等了半晌却见珠帘下的龙颜木然,久久不发一言,不由面面相觑。
  万福立在身边,也不由担心地侧目看了主子一眼。
  “陛下、陛下。”有老臣连唤几声,东聿衡猛地回过神来。却不是抬手让他起奏,而是捏紧了手中奏信猛地起身,“退朝!”
  朝中顿时一片无声惊讶。
  皇帝也不管他们是否已跪安,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开明殿。
  出了大殿,皇帝不要銮驾,不要随侍,只大手一挥往第二殿通明殿疾步走去。
  惟有万福跟在主子身后不远处。
  通明殿向来安静,只有寥寥几个太监与奴婢在日常打扫,东聿衡将人全部挥退,却也不进殿中,一人在殿外不停来回地走,就像一头受伤的狮子浑身充满了生人勿近的气息。
  睿妃!简奚衍说他救下了大皇子与睿妃!荒唐,荒唐!皇帝手里还紧抓着信纸,手中青筋暴出。宁儿还活着?不可能!她明明在众目睽睽下与患了花疹的孩子肢体接触,并且确实身上已起了红疹,并且最终还放火自焚!有人冒充她?大皇子与简奚衍却笃定她是睿妃!大皇子见过睿妃么?简奚衍见过睿妃么?天下之大,相像也不足为奇,那个秀女不也长得像宁儿么?再有一个相像的又有什么奇怪!
  但,她如果真是沈宁……不受控制的狂喜刹那间涌了上来,她还活着,老天庇佑,她还活着!他见了她要怎么做才好?抱紧她?还是斥责她?老天,她还活着!皇帝的心都为之颤抖,他的唇角上场,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可是如果她是冒牌的……又似有一盆冰凉的水浇熄了他的满腔喜悦,他的笑容瞬间消失。她明明已经死了,又怎么可能出现在白州,还被努儿瓴掳了去!一定是假的,保不齐是努儿瓴派出的刺客。倘若是假的,他一定要让此人五马分尸,碎尸万段!这样都难消他的心头怒火。
  可如果又是真的……一定是假的……
  东聿衡头回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一口大油锅熬着他的喜怒哀乐,狂喜恼怒与忐忑不安不停沸腾。
  可即便他的内心已大喜大悲,脸上却如雕刻似的没有一丝表情。万福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许久,皇帝终于停了脚步,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许久,万福忍不住担忧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陛下?”
  又隔半晌,东聿衡才生硬地道:“把内阁几位大人都叫到御书房来,朕有要事相商,还有,传朕的旨……”
  ********
  三日后,躺在窗阁边晒太阳小憩的沈宁再次从噩梦中惊醒,清醒的瞬间如从悬崖坠落,她冷汗涔涔地坐直了身子。发愣了好一会,才缓缓回过神来。
  她该去看心理医生了。她抚着裹着纱布的脸想道。如果有的话。
  “夫人,您醒啦?奴家正想唤您咧。”绣阁小姐--白州知州千金张素兰领着画儿走了进来,“大皇子殿下又来为您敷药来了。”
  “那麻烦你们先帮我换件衣服罢。”这种软弱的样子可不能给他看见。
  画儿上前,轻手轻脚地为她更衣,见她的衣裳又已湿透,见怪不怪地道:“夫人您又做噩梦啦?可要奴婢为您换身上纱布?”
  “那麻烦你。”她得尽快好起来。
  张素兰这次没避讳,她看向白玉身躯上狰狞的伤痕,犹是倒抽了好大一口凉气,只觉自身疼痛难忍,不忍再看。
  待她换好衣服,张素兰亲自去迎了东明奕进来。虽说她是千金小姐,但这小小的知州小姐在高高在上的皇亲面前,也不过是奴婢罢了。
  东明奕现下还没有沈宁高,依旧板着稚气未脱的脸,摆摆手让请安的主仆二人起了身,走到坐在桌前的沈宁身旁,行了半礼,“夫人。”
  “殿下,又要劳烦你了。”沈宁将手臂置于桌上软垫,轻笑一声。
  “张小姐,你们先行退下罢。”东明奕点点头,照例先摒退闲杂人等。
  张素兰失望地看了东明奕一眼,行了礼,领着画儿退出了自己的闺房。
  听到阖门的声音,东明奕打开桌上放置的药膏盒子,“睿妃娘娘,儿臣失礼了。”他面色淡淡地道,取了盒中软膏,熟练地敷于她的手臂之上。
  自那天她让丰宝岚把他叫来见过面后,她并不与他说些别的,只伸了手让他帮忙敷药,他一时不解,又看她手上密麻伤痕,便愣愣照做了,而后为她端茶倒水,喂饭换药竟都成了他这皇子的活儿。他想发作却又莫名地忍下高傲的自尊,对她的话一一照办。
  或许……因为他心中有愧。每每为她敷药时抚着她凹凸不平的手臂,他总是得费力气才能止住指尖的颤抖。比起他来,她一个弱女子更为英勇无畏。在他不敌迷魂之时,是她当机立断打晕了他,才不至于让他铸下大错;丰宝岚本意是要救她,她却毅然作了诱饵令他们平安逃离,结果换得满身鞭伤。为她疗伤的大夫说她幸而并不曾被奸人玷污,那便意味着她被赤裸生生折磨了两夜一天!那种钻心侵脑的恶毒滋味,她究竟是如何忍过来的!她也与他一同目睹了黄逸的死,比起她来,他的痛苦简直不值一提……
  “殿下,不知现下战况如何?”不知东明奕心中所想,沈宁突地问道。
  东明奕动作停了一停,才用已然开始变声的嗓音粗嘎说道:“儿臣听说努儿瓴已率军回了克蒙,应是往阿尔哚那边去了。”他企图围魏救赵的如意算盘落了空,自然得回头抵御已展开猛烈攻势的黄陵将军。
  “是么,可惜不能由咱们亲自将他擒住碎尸万段。”沈宁颇有遗憾。
  东明奕沉默片刻,才缓缓问道:“娘娘,不曾害怕么?”
  沈宁看进他的眼睛,“怕,当然怕,不仅怕,而且痛。”她指指手上的伤。
  东明奕也直直地看着她,可看着看着,竟不知怎地流下泪来。他双腿一软跪倒在沈宁面前,哽咽道:“我是个懦夫,我心里害怕!”
  沈宁轻叹一声,缓缓伸手抚了抚他的头。
  东明奕趴在她的腿上,一边哭一边道:“全是我的过错……若非我轻敌中了敌人奸计,黄逸也不会为了保护我,死得那般凄惨……我做梦都是黄逸被杀的模样,有时还梦见我也被努儿瓴蹂躏……我愧对黄将军,我没脸面见父皇……他们因我是皇子安慰我,我、我知道他们都在怪我、瞧不起我……”
  东明奕几乎语无伦次,向同病相怜的沈宁倾诉着心中的恐惧与不安。
  沈宁由着他渲泄,轻抚着他的头给予安慰。许久,她才轻轻说道:“任何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你不要太自责了。”她停了一停,过了一会才继续道,“既然木以成舟,你便要学会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再想尽办法去解决这个错误。”
  东明奕抬起头来,一双红眼与一只红鼻带着些许可怜兮兮。
  “乖孩子,擦干眼泪,你还得为黄逸报仇。”沈宁以指腹抹去他脸上的泪水。
  少年皇子感到那抹温柔如春风拂面,如一颗露珠自叶尖滴进平静的湖面,荡起一丝涟漪又立刻消散,终是与湖水融为了一体。
  他的灵魂深处记下了这一瞬。
  而此时的他愣愣半晌,蓦地站起身来,颇为狼狈地迅速擦干眼泪。
  屋里弥漫尴尬的沉默,沈宁拈了一个春卷递给他,“殿下饿了么?这点心很好吃,可要尝尝?”
  东明奕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讷讷道:“我手上脏……”
  “那便这样儿吃罢,”沈宁轻笑着将春卷送至他的唇边,“啊。”
  东明奕涨红了脸,看着她竟鬼使神差地含糊一声“失礼了”,张嘴将春卷一口咬下。
  沈宁笑眯眯地看他吃完,问道:“好吃么?”
  东明奕沉默地点点头。
  “那再吃一个桃包罢。”沈宁拿了个小桃包再次喂到他的口中。
  东明奕吃完,轻轻说道:“……好吃。”以往在宫中从来不尝的桃包如今竟也有别样清香。
  “好吃就好。”沈宁偏头微笑着为他拭了拭唇角。
  东明奕的脸又红了,而后他弯腰双手拱握对沈宁行了大礼,“请娘娘恕罪,儿臣方才失仪了。”
  响鼓不用重锤,他应是能振作起来了。沈宁眼中有赞赏,“殿下何出此言?殿下为我抹药,何来失仪一说?”
  东明奕听出沈宁的言外之意,头压得更低,低哑地道:“多谢娘娘。”
  而后他以清水净手,拭干后再次为沈宁抹药。沈宁凝视那有八分像东聿衡的脸庞,心中一声轻叹。
  待东明奕为她双臂细细抹完药,沈宁道:“多谢殿下,明个儿便不劳烦你了,你怕是也需回营了罢?”他现在不能躲在后头,他是东聿衡的孩子,他必须有承担责任的勇气。
  尽管眼底还有一丝害怕,但东明奕依旧坚定地回答,“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