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氏那时虽然知道妾是什么,然对张氏最多的情绪便是嫉妒。
京城里的勋贵多如牛毛,在北城里随便走到一户,就是公侯伯府。
开国的勋贵、降等袭爵的皇室、历代皇后太后家族承恩的侯爵,数下来没两百也有一百九十之众。
在这些勋贵中,仇府算不得什么,只能算是最差等的那一串。
那一串里亦有张府,同样是伯爵府,不被先帝重用,也没什么能耐,与她过世的祖父一般挂着一个闲职混日子。
仇氏曾经听别人将北城中的勋贵们分了三类,仇府与张府同属最后一类。
因此在得知温府不得太夫人喜欢的老夫人与张府的伯夫人是姐妹后,她就开始关注起张氏来。
可惜便是同为伯爵府,张府与仇府亦是不一样的。这在仇氏第一次见到张氏时就知道了。
张府是落魄了,只不过是因张伯爷手中没什么权势,与她在外当兵谋前程的父亲一样。
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便是张府落魄了,可张府也是有银子的。
张氏每一次出门便将自己打扮得十分亮眼,与人争夺风头,恨不得这京城里只有她一个小娘子似地。
那些金玉首饰,像是不要钱似地往身上套着,耀眼得仇氏每一次都只能暗自里咬牙。
仇府没有张府那么多银钱,她就在其他处处赢过她。天道酬勤,除了没有那一身的首饰,她处处都要高张氏两头。
便是同喜欢谢氏明珠,谢氏明珠也待她比待张氏要好。
因此渐渐地,她就不再将张氏放在眼里了,不论张氏如何在外冒风头,在她眼里亦不过是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
那时她与谢氏明珠因接对子会友,越来越亲近。然而在那亲近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自卑。
谢氏与张氏不同,张氏就是长着一张再美轮美奂的脸,在行止、才学之上就能将她的优势瞬间破坏得一干二净。
可谢氏的一言一行便是京中女子的楷模,每一次与谢氏明珠亲近,仇氏便会不自觉的对自己的行止进行自省,然后在些的对比之下,心中越来越沮丧,越来越自卑。
就好似她学得再好,也学不到谢氏的精髓。做得再好,也比不过谢氏的无意一动。
谢氏就像是传说中的仙女一般,毫无破绽,让人敬仰。
在自卑到了一定时间后,仇氏发现自己又开始憎恨了。
从张氏身上得到的那一点自豪感,在谢氏面前就变得一文不值起来。甚至那点自豪感又会变成无情的嘲笑,对着自己那本就不宽怀的胸口扎来,疼得她想流泪。
谢氏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凡有她在的地方,不论是皇子还是各府的小郎君们,都会围着她团团转,将其他人排斥在外。
像她们不配与她在一起跟那些俊俏小郎君们谈天说地。
特别是在自己心爱的情郎嘴里,听到谢氏的话语之后,仇氏更加这般觉得。
谢氏就像是一座巍峨的高山,死死的压住了她,让她无法翻越。
这种仰视让仇氏觉得痛苦到了极致,痛苦到有一天,仇氏的心中开始想象。
要是没有谢氏就好了。
因为她这一辈子似乎都没可能超越她,而只有她死了自己恐怕才会得以解脱。
不能死要是被人毁了也好,仇氏暗暗的想着。
直到有有一天……
黑暗中的牢房,除了呼吸声便只剩下老鼠与臭虫翻动草堆的声音。
裹着被子还觉得冷的仇氏,突然回过神来,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一步又一步地朝着她的方向而来。
那细碎的脚步声让仇氏的心吊了起来,怕得连说话都不能,只得将自己缩成好似更小的一团,将被子再紧紧裹住。
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到了耳朵能清晰听出轻重的程度。
仇氏微微撑开眼,看见了木栅栏外不远处拐弯那里的光亮。
昏暗的油灯在黑暗中显得尤其光亮,倒影着人的影子在墙上飘来飘去,像是无法托生的鬼魅。
等着那脚步声更近了,已胆颤至即将晕厥过去的仇氏却松了一口气。
站在监牢外的人仇氏认识,还有在后面提着油灯的看牢官差她亦认识。
“仇氏瑾娘。”那人开了口。
身后的看牢官差将油灯挂在墙上的木横子上,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那身影与速度,比话本里的妖怪还要唬人。
仇氏看着面前的人,只弯着嘴角笑了。
“大概你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吧?”清辉蹲下来,朝着木栅栏往里看,嘴角也带着一贯的微笑。
只是那笑却让仇氏看得浑身发毛,本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想做什么?”仇氏问。
因被杖了四十,便是仇伯爷暗中寻人拿了银子和前程许给人家,仇氏此刻浑身也疼得除了想象自己能卷缩成一团就不疼不冷之外,半点动弹不得。
清辉轻轻一笑,温声道:“温夫人想到哪去了?清辉又能将您怎么样呢?怎么样,不怎么样,明日夫人便要流放苦寒之地了。也不知夫人能不能活着走到那里?”
仇氏闭上了眼并不接话,自从当今登基之后,其实她就没有再怕过了。她总以为当今赢了,登上了帝位,当年那些事便过去了,谁也寻不得她。
直至今日,她才知晓,发生过的便是发生过了,又哪能假装没有发生过。
报应或许会来得很晚,却从来不会不到。
“待明日夫人流放边关,也不知夫人的两个孩子会怎样。以后在温府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会不会受人欺负。”
清辉自言自语一般道,看向仇氏的眼神却是平静无波,像是从未有过恨意一般。
仇氏却是笑了,只道:“这就不劳小娘子担忧了。”
便是她跟他们父亲被流放千里,然而也不过是几年之事。
就算是他们不在了,她的父亲总归不会不管自己的外孙与外孙女。
她有什么可怕的?更不屑于清辉这一点自奚落。
清辉见仇氏依然嘴硬,只慢吞吞道:“可到底是温府的血脉,如今要去仇府寻找庇佑又何谈容易?呆在温府,以后温府还不知道是谁的天下。”
不待仇氏回答,清辉又道:“温夫人觉得温家大姑娘秉性如何?外人都说温府大娘子为人宽容厚道。想必也是会将失了父母的弟妹们照顾得极好的。”
“待温夫人回来,您那一子一女啊,肯定是……”
“够了!你待如何?”仇氏瞪着眼看向在油灯中明明灭灭的清辉那张脸,只是眼前像是蒙了一层纱一般怎么看也看不清。
可清辉脸上那神情,如她母亲那般令人厌恶,总端着一副藐视苍生的模样,好似这世道上除了她就再也没有人能脱离这红尘苦海一般。
这是一个跟谢氏一样令人厌恶的女人,总有一天也会有一个她将她拉下神坛,仇氏无不恶意的诅咒。
清辉一脸悲天悯人的笑意,看得假装强势的仇氏缩了缩脖子,身体比心理更早的选择了如何应对这无能为力的恐惧。
“我只是为夫人担忧罢了。等夫人远去边关服刑,不知温家大娘子会做出什么来。”
清辉轻声道,“我自来京中,见过红姨娘,便听过许多温府中事。夫人这么多年为了能将张氏的子女害死,还真是煞费苦心呢。可惜温家大娘子好似有神助一般,每一回都侥幸逃脱了。”
“让我数数有几回?便是对着温家大娘子的,在两岁多那一年让人推她下水算是一回罢?将痘疹之毒带入温家老夫人的院子里算是第二回?在太医为温家大娘子开的退烧去痘疹的药里添加其他东西算是第三回?”
清辉想了想,“里面恐怕还有许多次,是连红姨娘都没看出来的罢?”
“比如,将……”
清辉无声张了张嘴,无声之语将仇氏吓得浑身直抖,颤巍巍道:“小娘子没有证据,可莫要乱说。”
“没有证据之事,我怎么会乱说呢?温夫人也太看得起清辉了。”清辉笑着道。
“不如温夫人猜猜,我是从谁那里得来的消息?”清辉道。
仇氏想了想,最后亦有些绝望了,“当年你母亲之事,我确有插手。说罢,你让我如何才肯放过我那一子一女?”
清辉摇头,“夫人错了。不是我不想放过夫人那一子一女,他们与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对付他们?”
仇氏最后认命道,“我知道了。”
若是她死了,温宥娘或许会看在她为她母亲偿命的份上,放过她同父同宗的弟弟妹妹?
毕竟如清辉所言,她是个宽容厚道的人呀。
清辉提着灯笑着离开了监狱,只在监狱门里又回首一望。身后那一望无底的黑暗,像是恶兽的巨嘴,将一切都吞没。
当年她骗了自己母亲,如今她骗她一回。与仇氏之间的仇,就算抵平了。
剩下那些,便待来日,她再回京城之时,重振谢氏名望!
☆、第066章 嫁妆终清算
在第二日皇帝的御批下达三司之时,三司亦有重大消息报给了当今陛下。
仇氏,于昨夜子时自尽于天牢。
消息传到朝廷上时,朝廷上尚在为温府老爷与二爷的过失而争论,该如何惩戒。
坐在龙椅上的当今却是终于送了一口气,当年先皇对谢氏出手,也只是为了替他铺就好帝王之路,不至于令他继位后处处为谢氏所辖制。
如今他又怎么会让先帝英明受损,让仇氏有机会将当年之事翻出。
本争执不休的文官与勋贵们,有一顺间的静寂,随后又开始互相攻讦起来。
仇氏于他们是什么?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个死去的女人。
而那个女人身上的罪,却是文官用以攻讦勋贵的靶子,而温家大爷就是勋贵攻讦文官的靶子。
被大隆几任皇帝连续打压的世家,如今都已变聪明,只在一旁作壁上观,寻着机会便在其中挑拨两句,让双方争吵更甚。
吵得龙椅上的人头痛欲裂,只恨不得一人一根白绫,将他们送去与先帝一堆才好。
仇氏已经死了,除了收回诰命之外,其他处罚已毫无意义。
她虽谋害举人娘子,然举子娘子与诰命到底不同,比不得诰命身份贵重,那流放千里也不过五年。
人死了,送尸骨去千里之外也无用。
就只剩下对温府大爷的惩处,由三司奏请的削其功名,流放千里,徒三年自然要执行,三代内不得科举,也只是依照惯例。
只有温家老爷的降职之事,让皇帝下不定决心来。
温家老爷虽不是皇帝的贴身亲信,然当年于他的登基亦有襄助,又能力极高,颇为体察上意,因此要保他外放出京,又让人有些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