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妤出来之前,人群议论纷纷,对着那些东西指指点点。
“这侯府可真够让人开眼界的,当年侯夫人十里红妆,你们这些小辈没见着呀。”
“哎,有那一句话叫什么‘投我琼瑶,报之以破烂,这太欺负人了……”
“真是活久见啊,高门也不过如此……”
在议论声越来越大时,婉妤出来了。
婉妤站在台阶上,背脊挺得直直的,那么柔弱可怜地,含着眼泪看着马车里的阿琅。
她的脸上满是不明白,不理解,又仿佛被这一切伤了心,之后两滴清泪落下。
这晶莹的眼泪令人心碎。
虽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却丝毫没有居高临下的样子,叫人看起来仿佛是阿琅在欺凌她似的。
她姿态婀娜,神情楚楚。
这份美丽还有脆弱,此刻跌倒尘土里无依无靠的样子,越发叫人心软同情她。
围观的人群,四面的议论声慢慢越来越小。
众人都不忍再去说侯府不好。
甚至有人发出疑惑,“这侯夫人有两女,为何这位六姑娘把嫁妆全拉走呢?”
“就是兄弟分家产,那长兄要赡养爷娘,也只是分一大半走。”
“这位六姑娘可真狠,一下就把全部嫁妆拉走了。就不留点给妹妹。”
也有那立场坚定不移的,搭话。
“这些嫁妆,哪怕十里红妆,还能有侯府整个产业大。”
“说不定人家就是想用这么点嫁妆打发了六姑娘呢?”
阿琅不愿在人前纠纠缠缠,对婉妤的话,以及众人的指点均是扯扯嘴角,不可置否。
萧珩问她,“你还有什么贵重东西要带吗?”
“没了。”阿琅一派淡然,“老太太给我的一身衣裳留在小院里呢。”
萧珩点头。
众人听着,原本倾向婉妤的心又拉了回来,额外的涌上一阵心疼。
“既然都好了,那就走吧。”萧珩示意御林军把那些开了的箱子重新装好,还朝顾大老爷笑了笑。
不过,眼里却没什么感情。
留下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
至始至终都没有理会婉妤。
婉妤修为高深,遭遇到这样的冷遇,居然依旧一派端庄哀伤。
“姐姐,我们是至亲姐妹呀,侯府就是我们的家,你这样,让爹娘如何安息。”
“我本以为此生和姐姐相逢无望,谁知天可怜见,叫陛下找到了姐姐,让我与姐姐重逢。”
“姐姐一定不能想象,当时我有多么欢喜……”
阿琅有些戏谑地看着婉妤,打断了她,
“你说与我相逢很是欢喜,那为何不见你阻拦老太太对我的苛刻呢?”
“就算你同在老太太手底讨生活,那也不见你私底下给我一两声好言语。”
“是以,你是欢喜还是惊吓?”
“你怎能如此说话?”婉妤既惊又恼,“我是真的欢喜,想要姐妹情深,你怎能如此揣度。”
她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不论如何,血浓于水,我对姐姐的情分都不会变的。”
阿琅看着振振有词,满嘴亲情家人的婉妤,她指了指那些箱笼,以及破旧的‘红木’家具。
“这不是我逼迫你们做的吧,是我不要家人,还是你们做得绝呢?”
这算是回敬了婉妤的那句‘此生相逢无望’了,就是因为无望,才会把所有的一切都理所当然的视为己有。
等到阿琅回来后,才会想着拿些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来敷衍。
只是,万万没想到,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揭发。
阿琅声音缓慢,清晰,冷漠,“我的名声回上京后就从来没好过。其实这不算什么。”
“今日所为,不过是往后多些传闻,让人嘴里多些谈资罢了,这些日子,听了,受了。”
“希望婉妤姑娘往后,也多多的习惯。”
婉妤心头剧烈跳动,直愣愣地看着阿琅,哀哀恳求道,
“姐姐,我并未有意的啊,你也知道,爹娘都没了,我一个女孩还能如何呢?”
“看见你回来,我不知道多开心,终于有姐姐了,可是你对谁都拒人千里之外,我也是怕被你拒绝啊……”
阿琅冷笑,还不如直接说不想热脸贴冷屁股更好听一些呢。
她一字一句道,“是么?那上京里的流言是如何传起来的呢?
婉妤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连站也站不住,“你,你,你……”她定定神,“我什么都没做,你不能为了洗清自己,就血口喷人。”
“我从不无的放矢。”阿琅的目光就仿佛射箭时看着靶子一样,冰冷,
“那个传流言的下人想来你知道是谁吧?那个下人和你贴身丫鬟芸枝的关系需要我说出来吗?”
“还有他是在何处,何地,与何人,说了什么话,也需要我在此说出来吗?”
“那被捉住的人已经下了牢狱,想来过两天官府会上门来。”
婉妤站直身体,重重抹去泪水,自嘲的笑着,
“好,我全明白了,姐姐这是要与侯府划清界线了是吗?好,你既视我们若蛇蝎之人,那我们也不用上赶着去巴结你。”
她觉得再与阿琅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颤颤后退数步,甩袖回府。
人群散去,街上重归安宁,侯府的后院也是一片安静。
每个下人都收拢着肩膀,脚步轻轻,大气不敢出。
婉妤惶惑不安的回到老太太的院子,老太太直起身子,对于婉妤出去她很不高兴,冷言冷语,
“都和你说了,那是个冷心肠的,你出去也无济于事,不过是把侯府的面子给再丢一次。”
老太太坐在床沿,喝着碗里的汤药,接过张嬷嬷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
婉妤这会心烦意乱的,根本就不想听老太太说这些。
她本该富贵荣华的一生,是哪里出了错?一切一切都是从阿琅回来那日开始的吧。
她闭了闭眼,好在,宫里总算是同意她和七皇子的婚事了。
以后,总还是有她一飞冲天的日子。
起初,她以为阿琅就算知道在外头传谣的人是管事的儿子,那也不会牵连到她。
毕竟,老太太的所作所为,在上京广为人知。
可既然阿琅知道了那管事和她身边丫鬟的关系,那就要做准备才行。
还有,七皇子那边,既然宫里松口了,还是要尽快将婚期定下来才好,以防夜长梦多。
她耐着性子安抚了下老太太,回了院子,让心腹丫鬟芸枝把那管事的儿子叫来。
管事的儿子叫张青,是侯府的家生子。管事从前是靖安侯的心腹。
婉妤小时就认识张青,从前她跟着靖安侯练武时,张青就在旁边作陪,也算是一起长大的。
不过,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还是得感谢靖安侯,他不想很多人知道婉妤会武,说这也算是一种保护。
张青来得很快,婉妤屏退左右,
“青哥,你坐下。”
张青点头,坐在婉妤的对面,
“姑娘,今日的事我都知道了,那六姑娘也真是太过分了,果然是个没教养的,这样急慌慌的就要分侯爷和夫人的财产。”
一开始,张青也是不愿意帮着婉妤去散布阿琅和侯夫人明惠雪的消息。
他心疼婉妤,自幼看着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姑娘,没有半点架子,喊他哥哥。
突然,她就把排行和婚事都让了出去,就因为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双生姐姐。
婉妤明面不说,他却知道定然是伤心的。
起先,婉妤让他去找人散布消息时,他是不乐意的,毕竟那也是侯爷的女儿。
可婉妤哭了,梨花带雨,断断续续说出她的想法,说她不想伤人的。
毕竟是自己亲娘和姐姐,是因为侯府如今很得帝王看重,烈火烹油的,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只有这样自污才能自保。
她还举了好些个例子,什么韩信,吴王之类的。
见婉妤哭,张青就已经扛不住,再加上又牵扯到整个侯府,于是就答应了。
婉妤顾不上张青的想法,她从旁边案几上的盒子中取出一叠银票交给张青。
“青哥,这些银钱劳烦你给那几位散消息的人,让他们忙了一场,听说有个人已经落了大牢。”
“官衙肯定是要查其他的人,他们要躲上一些时日,总是需要银钱过日子的。”
张青有些愧疚,事情是他没办好,没找好人,还连累了婉妤。
他有些自责,“也怪六姑娘,她要是没回来,根本不会有这么多事,她不能体会你的苦心,还如此迁怒于你,竟连夫人的嫁妆也全夺了去。”
婉妤苦笑一声,“青哥,莫要这样说,姐姐做的没错,她没在爹娘身边长大,总是会郁忿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她把银子递在张青,张青也没再说什么,就想着拿着这些银子去给婉妤善后,不能再出纰漏了。
那些散消息的人都是帮闲,见银子行事,要让他们躲起来,怎么也得一两年。
张青拿着银票悄无声息的出了婉妤的院子,隔日一早去了几处地方,将银票一一给了诸人。
回到侯府已经是晚间,桌上还留着饭菜。
张青摸摸肚皮,奔波了一天,饥肠辘辘。
盆架上正好有清水,他将手放入水中搓洗,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发青。
举起来看看,又和平常一样。
张青摇摇头,只觉得自己应该是饿慌了,眼睛有些发花。
仔细擦拭干净手中的水珠,张青端起饭碗狼吞虎咽,没惊动家人,倒头就睡。
翌日,侯府后院下人住的地方,传来声声凄厉的哭声。
*
且说阿琅离开侯府后,看着御林军把马车上的东西都放到皇后赏赐的那间宅子里。
萧珩手持马鞭,看着众人忙活,淡淡朝后瞥了一眼,说,
“你看起来一副精明相,依现在看,脑子也没多好使。”
这一句话刺激的阿琅想骂人,她想到面前之人是郡王大人,是王爷。
只能勉强忍道,“多谢王爷夸赞,不过王爷凭什么说我脑子不好使。”
萧珩心想简直愚不可及,他难得发善心,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个地步,阿琅竟然还没反应过来。
他神色淡淡的,语气也是漫不经心,
“刚刚你何须对侯府的人好面色,就该一巴掌上去。”
他和那位七姑娘没接触过,短短一个照面,就没好印象。
那一声声的,分明就是在控诉阿琅攀上了皇后这个高枝,就不要侯府这个家了。
那恶意几乎毫不掩饰,这种情况,阿琅还不一个巴掌上去,等什么?
阿琅立即听懂了萧珩的意思,他一眼能看出来的事,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垂眸,看着忙碌的御林军,忽然想起那次萧珩和她说的巴掌故事,笑了笑,
“王爷没法理解也没什么,你是无法明白那种明明得到过,又都失去。”
“你更无法理解,那种无路可走,却必须走出一条路的心情。”
萧珩不知道她为何说无路可走,明明皇后很喜欢她呀,有了皇后的喜欢,她可以在上京横着走。
只是,他也听到心中细微的碎裂声。
无路可走,却不得不走。
他怎么会不懂呢?
阿琅看着最后一个箱笼被归置好,秋日的风吹起来有些凉飕飕的。
她拢了拢衣袖,自嘲地笑了,“算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呢,你不会懂的。”
父亲的死,就是个大大的谜团。
千头万绪,她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才好。
萧珩握着马鞭的手背在身后,默然不语地望着屋檐,他怎么会不懂呢?
他出生尊贵,论出身,除了太子等人,大概没人比他更高了。
可是那有什么用?
他有爹娘,却好像没有爹娘,如果不是帝后,陈夫人等,他不知道能否活到现在。
他也想起,上次裕王府被劫杀,回府已经是天边泛起云肚白。
沉睡的上京,正在慢慢苏醒。
他的母亲,老郡王妃坐在他的屋子里等他。见着他,颤抖的声音响起,
“不论你信不信,阿珩,我绝对没有参与这个事,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居然那么丧心病狂。”
萧珩站在门口,没有迈进去。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们确实疏离了很多年。但是你要知道,儿子,这天下做娘的,绝不会去害自己亲生的孩子。”
见萧珩没有回应,老郡王妃站起来,“阿珩,你听到娘说的吗?”
萧珩看着虚空,终于开口,“你不会害我,你会在别人害我的时候,什么也不会做。”
假如,他真的被送到凌琅阁人说的那些地方,想必老郡王妃不会承认的。
只会掩盖住这样的丑事。
老郡王妃没说话。
“这么多年过去,一直都是这样,母亲,你一点都没变。”萧珩低沉的声音,仿佛从寒潭里流出。
“不论是我还是兄长,对你来说不过是个附属品,你对我没有母亲该有的责任感。”
“我好,你无所谓,我沦落,你就在一旁看着。”
“我是你随时都可以被舍弃的,就和当年一样。”
老郡王妃踉跄着想要扑上来,被萧珩身后的甲一上前拦住。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当年……“
萧珩轻笑,“我和兄长的意愿,性命都放在你自己的意愿,利益,性命,甚至你的娘家之后。”
“所以,你勾连凌琅阁的人要暗杀我也好,要送我去小倌馆也好,甚至是山林里自身自灭也好,我都不会太意外。”
老郡王妃被说的面皮发紫,大叫起来,“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会这么做的。”
萧珩背过身去,“这一次,我还了你的生恩。”
“你带着你的儿子在这座府邸可以继续过下去,只是,希望下一次考验来临,不要忘记你今日说的话。”
他大步跨下台阶,出了王府,跨马扬鞭。
阿琅的思绪被萧珩弄的乱得很,心情也很复杂,心里一想到最近碰的事情,就沉甸甸的。
原本看起来生气勃勃的人,这会也宛如失去水的鱼儿,没了活力。
她转过身去,上马车,她怕自己会拿着萧珩发脾气。
才刚上马车,萧珩也跟着上了马车。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
“刚刚是我不对。”
阿琅见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在这里。
萧珩又说,“刚刚我应该上去给她十巴掌,打烂她的脸皮。”
阿琅还以为他就是讽刺她几句,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是想要动真格的。
萧珩顿了一下,又道,“上次曾同你说过我被人救的事,我最近发现了那个‘小骗子’的踪迹了。”
阿琅原本的话突然卡在喉咙,有些冷汗冒出来。
江叔江婶上京,那匹马儿自然也带到了上京,如今正在城东院子的马厩里悠闲地呆着呢。
阿琅有些心虚地看了眼萧珩,看着那张俊面,又把眼神给挪开。
萧珩悄悄地弯了弯唇角,见好就收,再没说话。
回到宫里,皇后娘娘听了派去宫人的禀报,顿时气坏了,晚饭都少吃了一碗。
之后为了补偿自己那少吃了的一碗饭,她把皇帝的私库都翻了一遍。
总之,把好的,贵的,稀有的,都搬出来给了阿琅。
不仅皇帝私库的东西,还让御造监的人去各地采买新东西。
总之,要让所有人知道,阿琅那是有人疼爱的,不要随便欺负。
…*
因为帝后松口七皇子和婉妤的婚事,原本被皇后禁足的淑妃也被放了出来。
既然帝后没有赐婚,那就不会派礼部官员去操办这场婚事。
淑妃只有七皇子这个儿子,虽然没有从宫中讨来赐婚的旨意,不过淑妃是除去皇后之外,唯一有孩子的嫔妃。
也算是宫里比较得意的人了。
太子病弱,不能成婚,七皇子的婚事就特别的引人注目。
淑妃就想着把这婚事给弄的风风光光的。
她仿佛要把那些压抑的,七皇子不能封王的怨气都发泄在这场婚事里。
让人知道七皇子的风光。
因此,让人去侯府下聘时,赫赫扬扬无数的聘礼,风光无限。
靖安侯府因为这门婚事越发荣耀体面。
只不过,唯一不好的是,钦天监传来合婚期的时候,最近一年都合不到好日子,得两年后才有好日子。
最近倒是有个好日子,不过,那是两个月后。
按照淑妃的意思,这日子太近了,没办法办得隆重。
不隆重,那就配不上七皇子的身份。
所以,淑妃给否了。
两年后就两年后,大不了给七皇子多安排些侍妾就是了。
靖安侯府里,婉妤听到外头传进来的消息,面色阴沉沉的。
两年后……
到时候还不知道有什么变故呢。
她可没忘记,丞相府可是对七皇子虎视眈眈的。
韩明珠看起来淡淡的,还不知道怎么想往七皇子府里钻。
绝对不能这样。
只是两个月,让她凄凄惨惨的嫁入到侯府,那也是不行的。
显得她太不值钱。
婉妤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挣扎了一下。
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
阿琅在皇后宫里住了下来,皇后对她放松了不少。
她就多了很多空闲的时间,这些时间,她大多都在皇后的藏书阁里度过。
皇后的藏书阁不算大,不过才两间房。
阿琅准备花些时间把这两间房的书都看一遍。
这日用了早膳,她又去了书房,按照昨日的进度,抽出一本书来。
谁知,抽出一本书,带出了夹在中间的一副画轴。
阿琅弯腰去捡,拍拍上头的灰尘,展开画轴。
先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几个大字。
阿雪小像。
阿雪!
阿琅的心突然砰砰砰跳得极快。
这是皇后的笔迹。
她从来没见过生母的画像,自己没提,别人也没想过要给她看。
今日终于得见了吗?
她靠在书柜上,慢慢地展开画像。
只是,当画像展开在她的面前时,她险些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