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内院那会儿,我只能在厨房里当伙夫,做饭烧菜,也要去菜园子拔拔草,捉虫松土,干一些杂事。每日素芸会亲自来厨房把饭菜端过去,然后再由她将碗具送回来。
她的意图十分明显,便是要将我挡在外头,连东方不败的屋子也不想让我靠近。她做这些时,面上总十分和气,说,你刚来,不懂教主的规矩,我怕你犯错。
这大概就算穿小鞋的一种,但我也就一笑置之,反正我从未想过要往东方前面凑。
每天窝在柴米油盐之间,一窝就是一天,我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东方的饭食上,就好像回到了前世一心讨好他的那几年,那时满满的功利心,但此刻我只有心甘情愿。
尤其是看到每日送回的饭菜都剩下不多,知道他吃得很好,我也很满足。
我除了当一个称职的伙夫,便没有别的事情,所以我有时会偷偷跑去前世练刀的地方,就站在当初东方站着看我的拱门下,倚在门柱上,我能遥遥望着藏书阁二楼的窗子。我不敢走得太近,因为东方武功太高,便是附近一只麻雀飞过他都能听见。
偶尔能看到那蒙着绿纱的窗上有一抹低头看书的人影,心头就会有什么要满出来似的。深庭寂寂,风吹动紫藤萝一簇簇的花枝,斑驳的光影在我肩头摇晃着。
我从不知道日子是可以过得这般安然平静的。
不过,在内院待了八天后,我在准备晚饭时,一个负责传话的小婢女忽然来告诉我:“杨莲亭,你快跟我来,教主要找你。”
我连忙把锅里的菜装盘,跟着她穿过长廊,就快到东方的房前时,我看到一个半边脸上都是血的女人跌跌撞撞从另一边走了。
我问:“那不是素芸姑娘?怎么,她惹教主生气了?”
“可不,”小婢女笑容讽刺,“倒可惜了素芸姐姐今儿梳了一个时辰的头发,都被打散了。”
我当然知道这婢女言语间的意思,前世那女人就想当东方不败的第八位夫人。
说着就到了,小婢女提着裙子,行了一个礼后悄然告退,我在门外停下,正想出声通禀,里面便传来东方的声音:“进来。”
我低头走进去,把饭菜摆在桌案上:“教主,用饭吧。”
他阴沉着脸,没动。
我也不敢走,顿了一下,先舀了一碗汤放在东方面前:“教主,先喝碗汤暖暖胃。”
东方不败看了我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低垂着眼帘,捏着汤匙缓缓地搅动着奶白色的豆腐鲫鱼汤:“本座要你过来伺候,委屈你了?”
我眨眨眼,这可从何说起?
想了一下,我赔着笑说:“教主能提拔小人,是小人两辈子修来的福气,高兴都来不及,哪有什么委屈?”
“那你这几日怎么连个人影都不见?”教主很不高兴,“本座原本以为你是个手脚勤快、做事妥当的人,没想到马上就露了馅,整日只知偷懒!”
我睁大眼,但也不敢辩解,只能硬着头皮认罪:“教主教训的是,小人知错。”
“哼,以后一日三餐,你亲自送来!”
“是。”
于是,我成了他的御用庖厨不算,还抢了贴身婢女的活。
幸好我这新走马上任的小杨婢女熟知教主的习惯,不用任何人提醒,我就能做得很好。他浅眠,几乎天一亮便会醒,然后他会盘腿打坐一个时辰,再起身沐浴,等他沐浴出来,我必要准备好布巾与热水,等他洗漱完毕,我必然已将饭食呈上,连汤也盛好。
吃过饭,他会饮一茶碗洞庭碧螺春,处理完教中琐事,召见过几位堂主,他便要午睡。我给他点上安息香,他不喜欢太浓郁的香味,只能投一小颗。然后我便出去坐在廊下等着,剥一盘裹上蜂蜜的杏仁,等他醒来当零嘴。
我实在太熟悉他了,他不用说话,只是动一动眉毛我都知道他是渴了还是饿了,或许是我这几日服侍他吃饭喝茶,令他十分宽心,心宽自然体胖,当有一日午后,东方正看着探子送回的密报,我突然发现他微尖的下巴变得圆润了。
院中一树老梅开得火艳,坐在回廊下的男人低头翻着密报,大半张脸都埋进毛茸茸的猞猁风裘里,只剩秀挺的鼻子和一双清清润润的乌黑眸子露在外面,泪痣点在眼尾,轻轻的呼吸拂动毛茸茸的领子,让人看得心里软软的,又有些痒。
我简直要灵魂出窍了,也不知那时盯着东方看了多久,直到他受不了我的眼神恼恨地瞪了我一眼,指尖寒光闪动,我一下警铃大作,汗毛都竖起来了,连忙挪开眼。
他老拿针扎我,我很委屈,前世他不这样的,可乖了。
不过我也能感受到,慢慢的,他对我的态度变了一些。别人或许看不出,但我知道,因为他很少抬着下巴,高高在上地看我了,眉目间惯有的冰冷与戒备也褪去了不少。
有一次他换了一件墨蓝色的衣衫,云纹盘扣,窄袖束腰,长身玉立有如一枝劲竹,我第一次见他这副打扮,一时看呆,走路时便一头撞上了柱子。
我捂着脑袋疼得嗷嗷直叫,眼泪都出来了,却见他有些幸灾乐祸地看我,眼中闪动着温软笑意。我呆呆地看着他,连痛都忘了。
他一定不知道,那一刻他的样子有多么像我记忆中的东方,有多么令我想哭。
他第一次对我笑,是我跟在他身边第三十七日。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小杨:媳妇你干嘛老扎我,你再扎我,我就哭给你看(?_?)
话音未落,一阵暴雨梨花针。
教主:你怎么还不哭?
小杨:……(?_?)
☆、约会
那天,东方一从成德殿回来,我就看出他不大高兴。
一进门,便踢了鞋子扔了风裘,斜躺在铺着狼皮褥子的暖榻上,随便翻了翻一旁的《通书》,没一会儿就不耐烦了,远远丢了出去,随口就问:“三月天该暖了吧?”
我蹲在塌下,正捏着小铁钳为东方常用的那只南瓜黄铜袖炉换火炭,见他的双腿大喇喇地搁在小几上,脸上的神情颇有些烦不胜烦。
我正想是不是外头发生了什么麻烦的事,又想,也可能是成天呆在黑木崖上烦了,赶忙将小袖炉用一块狐皮围起来,赔着小心递到东方不败手边:“教主可是闷了?三月还远着呢。倒是过几日便是腊月初八,小人听说那天夜里没有宵禁,西市里的庙会能一直闹到天亮,杨柳河上还有耍把戏的。到时候吃了腊八粥,小人陪您散散心去?”
东方垂着眼没搭话,腿后跟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我见了,心里便有些没底,他这是想去还是不想去?我偷偷瞅他一眼,又觉得他的脸色比平时苍白,有些薄的唇,也有些发白。这让我心头咯噔一下。
日子真是太好过了,我竟忘了那件事。
瞧他的样子,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发作了。
从东方开始修炼《葵花宝典》起,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他便会遭功力反噬,全身阴冷,心口发疼,有时冻得连嘴唇都发紫,这件事谁也不知道,东方生性倔强好强,他怎么肯把弱点暴露在他人眼前?而他修炼完最后一层,反噬也越加厉害,最后不仅性情大变,遭受寒苦的时候也来得更为频繁。
前世,我经常看见他一整晚一整晚睡不着觉,蜷缩起来发抖,却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直到他把我带上床,事事顺着我,我终于说服他召来平一指给他配药,教给他抑制的办法,但他依然常年手脚冰凉,整个人也急剧消瘦。
反噬一旦发作,东方便会对外声称闭关,其实是因为他不能够再随意动手,虽然熬过一次反噬他的武功就会高上一层,但那段时间,他每次运功都会像千刀万剐般痛不欲生。
难怪他会问我三月是否天暖了,冬天在反噬的时候总是过分难熬。
我叹了一口气,这个秘密的重大程度仅次于他身体的秘密,他不会允许任何人有机会窥探他的秘密,除非他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现在想来,前世东方对我,实在太过纵容。他把所有的弱点都袒露在我面前,毅然决然,没有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我垂下眼,心里很焦躁,因为我并不知晓平一指给他配的到底是什么药,而今的我人微言轻,东方也不会像前世那样儿听我的话召来平一指,瞧瞧他这么多年都选择了一个人死扛过去,就知道他是固执的。
这时,一直不开口的东方忽然问:“你想去吗?”
我茫然抬头,心里还在琢磨东方功力反噬的事,一时没想起来他在问什么。
“若是你想去,本座便勉为其难陪你逛逛。”东方别过头去,僵硬的后脑勺和突然变红的耳朵显示了教主大人的欲盖弥彰。
我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好半天,才恍然想起,寻常百姓家的姑娘倒是常在庙会上偷会情郎的,偷偷抛下一方题字的锦帕,约好月上柳梢头相见,幽会一整晚。东方比我大了近十岁,又俊美多金,没有当教主以前,想必也有很多女子邀他一同逛庙会吧?
我方才真是随口一说,只觉得他似乎很久没有下过黑木崖了,没想到他会联想到这一层,也没想到他想了这么许多,还会答应。
看他这么别扭地拧着脖子,又竖着耳朵等我回答的样子,我抿了抿嘴,用力抿了抿嘴,还是控制不住翘起唇角。
“我很想去,”我弯起眼睛,“多谢教主赏脸。”
他听见我声音里的笑意,有些恼怒地咬了咬唇,嘴上越发不饶人:“哼,不过下山凑凑热闹就能把你高兴成这样,没见过世面!”
我很狗腿地拍马屁:“不是的,教主愿意陪我去凑热闹,我才高兴的。”
刚说完,我就悔青了肠子——这马屁真拍到狗腿上了,怎么听怎么像在调戏,惨了惨了,我又该被扎了。
没想到,东方只是耳朵红红,又轻轻地“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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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节那天,又下起了小雪。
那天,我一整天都守在小砂锅前,用了五种米,八方食物,外加桃仁、杏仁、松子、瓜子、白糖、红糖、晒干的葡萄,熬了整整一下午,熬得红豆都成了红豆沙。我给东方那一碗多加了一勺糖,给他端进去,自己蹲在檐下一边呵气,一边捧碗喝粥。
我三两下喝完,又趁空回了房,在身上绑了一个褡裢,把我平日里给东方用蜂蜜和甘草腌的梅子干、葡萄干、杏仁、花生、猪肉脯和甜糕各包了一些起来。
东方嘴刁又爱干净,肯定不会吃外面小摊小贩的零嘴,我们还是自备的好。
一般要出入黑木崖,得过三道铁门,搜三次身,还要坐竹篓,但东方是教主,他显然不愿坐在竹篓子里给人拉下去,太没有一教之主的威严了。
我跟他站在神刀阔斧般陡峭的千刃崖壁边上,正琢磨着他这地儿是不是有我不知道的密道可以下山,可还没琢磨出什么来,就感觉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我的后脖子。我吓得一个激灵,耳边传来东方的声音:“别乱动。”
然后他一使劲,我就像一只米袋被他提溜了起来,他的手扣上了我的腰。
即使隔着厚厚棉衣,我仿佛都能感受到他手上凉凉的温度。
我脸一红,心头狂跳。
东东东方摸我腰了,他摸我腰了!
摸了好久!
还在摸!
比起我的激动狂喜,东方只是很平淡地说一句:“等会儿你别乱动,要是掉下去摔死了,本座概不负责。”
说完,我还有点茫然,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把我往上一提。
一跃而下!
我:“……”
我吓傻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直接用轻功飞下去了。
从千百米的高崖一跃而下,狂风劈面而来,耳边呼呼作响,我那本来蠢蠢欲动的心差点停了,吓得脸色煞白,紧紧闭着眼,像一具僵硬的尸体一动不动。
一落到平地,我双腿软得跟棉花似的,差点跪下去。
东方淡淡瞥我一眼,道:“杨大姑娘。”
我:“……”
东方变坏了。
直到走到了西市,我才缓了过来。
赶庙会的人很多,街市巷坊人头攒动,细雪如尘,掩映于烟火灯市间透出一股清冷朦胧的美意。我与东方并肩走在拥挤人潮中,不可避免地摩擦着肩膀与手臂。
我低下头,假装学其他贵公子的小厮下人一般,张开手臂为自家主人护出一小块儿空地,其实我是故意借着行走时挤挤挨挨,总是往他后背上撞。
有时一踉跄,便仿佛在后面用力拥抱了他一下。
重生以来,我从来没有和他靠得那么近过,鼻尖满是熟悉的松香,我拼命忍耐才没有埋在他颈窝,深深嗅一口。
东方很不喜欢别人碰他,因此一直皱着眉忍耐,但却没有叫我松手。
我便也装作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