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毅,接下来我们该如何——”郭朴低声问。
谢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打断了他:“先让大家歇息一夜,然后听阿玉安排便是。方才是阿玉用计将咱们救了出来,想来对于眼下的战况也已经有了合适的对策。”他心中很清楚,如今每时每刻对自己而言都至关重要。歼灭两万人固然是大功,但军中若有从中作梗之人,恐怕并不容易承认他们的战果。唯有将这三万人尽数剿尽,才能漂亮地反败为胜,让谁都说不出半个字来——要知道,整个薛延陀的控弦之士也不过是十几万人而已。然而,连日来的奔逃与反击已经耗尽了府兵们的体力,他们所有人都需要歇息。而他唯一能信赖托付之人,自是只有李遐玉而已。
郭朴微怔,随即毫不犹豫地道:“属下遵命,但凭李娘子吩咐。”虽已经有些时日不见李遐玉,然而从方才的战斗中他便能瞧得出来:众人的默契仍在,这位娘子也仍是如当初那般指挥若定、锋锐无匹。仿佛在她手中,数百人与数千人并无什么差别,依旧能尽在掌握之中。而且,说句不中听的话,他们这些府兵不过千人,这位娘子麾下却有将近三千人,该听谁的早已是不言自明。
“那你们便下去歇息罢。待到明日醒过来,再来帐中听令。”李遐玉很是平静地接过话,仿佛并没有任何意外。郭朴随即退下,孙夏却有些期期艾艾地,一步一回头。
“表兄放心,茉纱丽和孩儿们都很好,正盼着你凯旋呢。”李遐玉无奈一笑,又道。孙夏这才放心下来,呵呵一笑,搔了搔脑袋:“你一直绷着脸不说话,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早说多好,也不必白白担心了。”说罢,在谢琰如若实质的目光中,他呐呐地嘟囔了几句,方掀帐出去了。
此时,帐中只剩下阔别许久的谢家年轻夫妇二人,一时间却有些相视无言。互相望了许久,李遐玉才动了动,走上前抬起手捧住谢琰的脸。直到确实地感受到掌心中的温度,她心中才松了口气,苦笑道:“方才瞧见你的时候,我险些不相信自己的双眼。”
谢琰弯了弯嘴角,双手覆在她的柔荑上,垂眸凝望着她:“我从未如此狼狈过,想不到竟让你瞧见了这付尊容。是不是觉得我有些陌生,一时间不敢认我了?”连续作战大半个月,他觉得自己如今已经与流民乞丐毫无差别。然而,在战场之上,隔着数百尺与若干敌人,他的阿玉却一眼便望了过来。那亮得惊人的一双明眸仿佛穿透了他,教他竟有些心悸,浑身鲜血仿佛都沸腾起来,只为了让她的目光再停留一瞬间。
“千军万马之中,我一眼就瞧见了你,怎会不敢认你?”李遐玉踮起脚尖,吻住他的唇,丝毫不在意他浑身的腥臭气息。唇齿交缠,良久,她方低低叹道:“只有触摸到你,我才相信你确实好好地立在我面前,我确实将你救了出来。否则,我担心这不过是一场美梦而已。”她连续做了许多噩梦,却从未做过团聚的美梦,因而有些不相信胜利竟如此轻易。她还以为等待他们的必然是一场恶战,却忘了以谢琰的能力,便是只带着区区两三千人也照样能折磨领兵数万的对手。
谢琰俯首,轻轻地抵住她的额头:“安心罢,阿玉。我答应过你,必会平安归来。何况,有你在——我只需让自己继续坚持,便能撑到你来救我。我或许能将性命托付给那些知交好友与长辈,心中最信任的却唯有你而已。因坚信你一定会救我,故而我永远都不会放弃自己的性命。”
“先前曾十分遗憾,不能与你并肩作战。”闻言,李遐玉展颜微笑,“如今想来,作为一支奇兵,不必听从谁的命令,岂不是更自在些?若是我与慕容姊夫一样只能被困在中军里,又如何能脱身救你呢?”
“说得是。”谢琰将她揽入怀中,“你是我藏着的杀手锏,一击即中,教所有敌人都措手不及。本还有些私心想将你继续藏下去,不让旁人瞧见。不过,经此一战之后,恐怕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罢。如此倒也好,你本便不是寻常的娘子,说不得往后还会有一起出征的机会。”
两人喁喁私语,过了许久,谢琰方嗅着自己浑身的气味,懊恼地放开爱妻:“你居然一直不曾推开我,简直要将人熏死了。”略作思索之后,他索性便牵着她往外走:“图拉河离得不远,如今河水也并不算太凉,正好去沐浴。”
“你沐浴,将我拉过去作甚么?”
“咱们已经许久不见,我一刻都舍不得与你分开。好阿玉,安心罢,夜色已深,没有人会发现咱们一同离开了。何况,你不想我么?”
“……”李遐玉发现,好些日子不见的某人说起甜言蜜语来,似乎更是信手拈来了。而她许是已经有些生疏了,一时间竟抵挡不住。于是,她只得双颊微红地随着他往外行,纵身共骑一马,御马往图拉河而去。
两人消失在夜色当中,晴娘雨娘赶紧进去收拾帐篷。约莫一个时辰后,他们浑身湿漉漉地回来,便及时换上了干净衣衫,相拥而眠。不过,待谢琰沉沉睡着之后,李遐玉却披衣起来,穿上火红的窄袖胡服,坐在榻边一直凝望着他。
直到帐外传来思娘轻轻的咳嗽声,她方依依不舍地离开,去旁边的帐中听斥候的禀报。剩下那一万薛延陀人对谢琰如此重要,她绝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人。必须用最小的代价,将这些敌人都拿下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悍然反击
自从策马奔出凉州军营之后,谢琰首次睡得如此放松与安心。不必为完成军命而思虑不休,不必为陷入重围而殚精竭虑,不必浑身警戒仿佛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惊醒过来。此刻的他,犹如身在家中,将所有纷纷扰扰与激烈的情绪都暂时抛至九霄云外,只专注地享受与家人相守陪伴的乐趣,享受难得的无忧无虑,享受内心的安宁与平静。
经历了沉睡酣眠之后,已经堆积入骨的疲惫仿佛一扫而光,只余下些许身体的酸痛不适。心中则更是一片明亮,似乎被清澈的河水彻底涤荡得干干净净。张开双眼的时候,谢琰便准确地捕捉到了李遐玉的身影,握住她的柔荑坐起来:“已经什么时辰了?”他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又似乎并未休息多久,一时间竟有些难辨时间。
“时候尚早,你大可再歇息片刻。”李遐玉轻声道,伸手抚摸着他眉间淡淡的褶皱与眼下的青黑,“午时左右出发,完全来得及。方才有部曲来报,你麾下那些府兵都仍在休息呢,你亦放松些罢。”将近二十日的奔波劳累,岂是休息一夜便能平复的?故而,她希望他能多躺一会儿——哪怕是片刻也好,说不得身体中的疲倦与那些细微的伤口便能好受一些。
“若是躺得太久,心中那股劲便消磨了。”谢琰回道,“一鼓作气,方能如猛虎下山一般。否则再而衰,三而竭,我们与那些薛延陀人也没甚么区别了。毕竟,身体的疲倦并非一朝一夕便能休养过来。倒不如为了那股劲,不去多思多想得好。”说罢,他坐起来,里衣半敞,露出里头已经半愈合的伤口。李遐玉禁不住望过去,轻轻蹙起眉。
“阿玉,替我上药包扎如何?”谢琰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索性脱下衣衫系在腰上,露出半截身子。上头各种伤口密布,有些已经痊愈只留下疤痕,有些却仍是翻卷狰狞。所幸虽是暑热未散的初秋,伤口却并未化脓,不然随身带的伤药可能便不够用了。部曲女兵中虽都有颇通医术者,但毕竟并非真正的医者,也只懂得用草药治一治外伤罢了。
李遐玉默然地取出药膏,给他慢慢抹药包扎。她犹记得,当初他们也曾杀过许多敌人——既有穷凶极恶的马贼,亦有凶猛残忍的薛延陀人——然而,无论哪一次,谢琰都从不曾受过这么多伤。有些伤口甚至险些就能要了他的性命。这一刻,她无比憎恨那个将他陷入困境的始作俑者,恨不得立刻便能将此人挖出来,百倍千倍报复之。
“到底是何人,心思竟如此狠毒?分明是保家卫国之战,却偏偏生了阴毒的害人之心,竟然想让你死在漠北草原,同时身败名裂?”说实话,战争之中要害人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然而欲看似光明正大地陷人于险境,再加以污蔑,却并非易事。再如何精巧严密的计谋也有蛛丝马迹,反倒不如乱军之中的胡乱砍杀或者放箭更为干脆利落。若无什么深仇大恨,很难想象有人竟会使出这样的招数,来对付一个果毅都尉。
谢琰略作沉吟:“迄今为止,我自问行事从来都很小心,并未轻易得罪过什么人。不过,回顾过往,咱们可能早便不知不觉成了别人的眼中钉。不独是我,咱们一家人与慕容若,那人都可能并不会轻易放过。他位高权重,但咱们也并非坐以待毙之辈。既然已经是你死我活了,便不必再存什么侥幸的心思,彻底将此人拉下来才是上上之策。”
两人心中都不约而同浮现出了一个名字。李遐玉的眉头拧得更紧,银牙轻咬。她刚想再说什么,外头便传来雨娘与晴娘的声音。谢琰穿好衣衫,牵着她的手坐在旁边的席子上,轻描淡写道:“虽然彼时错过了时机,但此时依旧不晚。安心罢,我会私下与慕容好好谋划此事,不会冤枉了任何人,也不会放过任何意图不轨之人。我们位卑职低,但也并非毫无依仗之人,也断不会容他再下什么黑手了。”
事关重大,不适合在如此简陋的帐篷中继续讨论,李遐玉便只是微微颔首:“若有任何进展,都不许瞒着我。你们若动用自己的人,难免容易教人察觉。我手底下放出去的部曲女兵众多,早已经泯然如寻常百姓,正可作打探消息之用。”
谢琰浅浅一笑:“都听你的。”说罢,两位侍婢便端着简单的吃食进来了。
因急行军赶路的缘故,自是没有什么好吃食。干粮煮成的羹中,加了些临时捕的鱼,闻起来有些腥味。而马肉羹、炙马肉则更是腥臊柔韧,无论如何调味口感也很是一般。不过,因有些日子没有正经吃过粮食的缘故,谢琰居然也觉得味道实在很不错,用了好几碗杂粮鱼羹,方意犹未尽地作罢了。
用过朝食后,孙夏与郭朴来求见。李遐玉又召集了女兵、部曲的头领,派人唤来了仍然揉着惺忪睡眼的丝帖儿,与他们说起了午后的追击安排。听罢之后,所有人都精神百倍,目光炯炯地望着她,炽烈得犹如正午的日光一般。
“如今他们不过是咱们的囊中之物,只需探囊而取物,便可手到擒来。”立在众人面前的李遐玉镇定而平静,扫视他们的时候却带着强烈的自信。或许连她自个儿也并未发觉,侃侃而谈的她便宛如真正运筹帷幄之中的主将一般,让人止不住地想要追随,想要相信,想要跟着冲杀,想要以性命托付。
谢琰含笑望着她,只是偶尔补充一两句,其余的时候皆是静静地听着,时不时颔首。不过,孙夏与郭朴也并未时时刻刻关注他的反应、观察他的态度。他们二人已经完全被说服了,早便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击了。一雪前耻、报仇雪恨的诱惑就在眼前,谁能忍得住呢?他们身上背负着同袍的性命与期望,自是不能让任何人失望。
于是,用过午食之后,这支犹如奇兵一般的唐军便拔营出发了。初时众人赶得很急,直至傍晚时分,他们才停了下来。李遐玉命众人就地扎营,稍作休息,又与谢琰、孙夏、郭朴等人攀上附近的矮石山。
此地位于郁督军山之东北,依稀仿佛能闻见远处飘来的血腥之气。然而遥遥向西南望去,却只能隐约看见雄伟的郁督军山的轮廓。与此同时,就在正北方百余里处,波光粼粼的嗢昆水与楚乐河交汇,呈三角之状将东、北、西三面都牢牢困住,可谓是只能背水一战的绝地。
“薛延陀人慌不择路,居然狂奔到了此地,真是天欲亡他们。”李遐玉道,目光微冷,“到时候只管将他们像赶羊群一样赶到北面,便仅仅只需乱箭齐射即可了。”
“在此之前,须得让他们彻底失去背水一战的勇气。你方才的安排,便是为了此刻的铺垫罢?若是此计用得好,恐怕无须我们动手,他们也能自相残杀起来。”谢琰轻笑,视线望向约莫三四十里之外的薛延陀人临时营地。说是临时营地,其实也不过是胡乱扎起的帐篷群而已,战马几乎都并未拴起来,在周围或平静或暴躁地行走。而战旗、武器皆是七零八落的薛延陀人则或直接躺倒在地,或正在煮食,看起来仿佛很是安宁。
“他们似乎真觉得咱们已经没有再追过来了。”孙夏扫了几眼,“居然连斥候都一付昏昏欲睡的模样,啧啧。元娘,昨晚你那一千人到底都做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追着他们一直杀罢了。一直追到清晨,便做出体力不支状撤退了,转而远远缀着他们。”李遐玉道,“紧张之后骤然放松下来,加之已经多日不曾好生休息,他们的体力与精神都已经到了极限。眼下他们看似放松,其实仍是紧绷的弓弦,只要轻轻一勾——”说着,她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便会断裂。”
孙夏砸着嘴望着她,连连点头:“不愧是元娘,果然还是那般厉害。”而郭朴则是暗地里扫了她好几眼,心中暗暗宽慰——也只有谢三郎才敢娶这样的女子,才能娶这样的女子。否则,寻常男子恐怕见了她这模样,只顾着心里瘆的慌了,哪里还能喜爱得起来呢?当然,这样的女子,也确实值得所有人尊重就是了。
夜色降临,李遐玉召集了所有将士,下达了军令。她将一千左右的府兵分作两队,交由孙夏与郭朴分别带领。一队前往袭营,另一队随时策应,谢琰可任选一队加入。剩下所有人守候在南面,负责将逃脱的薛延陀人往北驱赶,以箭阵压制。
为了不惊动敌人,唐军的马蹄事先都包上了布头,而且行动十分隐蔽。薛延陀人自以为已经脱离战场,无人再追击,加之人心松懈,斥候都已经回到营中,竟没有任何人发现这群唐军的动向。直至孙夏带着五百人冲进营中,一边用铁勒语嚷嚷着“唐军来了”,一边四处砍杀,他们才从睡梦中惊醒,继而彻底陷入了混乱之中。
夜色实在太深,完全分不清敌我,而且没有上峰及时指挥,又听见到处都是“唐军来了”的呼喊声,恐慌之极的薛延陀人直接炸营了。他们不分敌我,遇到人便挥刀就杀,争先恐后地去抢营地旁边四处奔逃的战马。甚至在明知对方是同族的情况下也自相残杀,只为了获取一线活命的希望。整个营地都失去了控制,许多身份较高的贵族武官都被下属杀死了。于是,乱象越发频生,一万人竟几乎折损了大半,剩下的人试图往西南冲去郁督军山,却被箭阵所阻断,不得不折向北。
虽说很熟悉周围的地形,然而彻底慌乱的薛延陀人已经忘记接下来拦阻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汹涌的河流——早在昨日他们战败的时候,便一步一步踏进了李遐玉的陷阱之中,早已经无路可逃。
☆、第一百四十二章生死离别
因着麾下数千人皆并非常年听令的亲信属下,故而李遐玉早已将他们分成四部。一部为铁力尔部落铁勒人,拢共一千六百余人,皆听命于丝帖儿;一部为慕容若的吐谷浑侍卫,将近千人左右,皆听命于其侍卫长;一部为李家谢家部曲,合起来约六七百人,皆听命于谢琰;一部为女兵,大概四五百人,皆直接听命于她。
部曲早已遵从谢琰之令,与郭朴、孙夏率领的府兵呈合围之势,驱赶着溃逃的薛延陀人。其余三部则跟在他们身后压阵,距离远时射箭压制,距离近时便加入近身搏斗当中。每一部分工明确,简洁的命令一层一层迅速下达,将每一个人都调动起来。数千人组成了一头驰骋于这片战场上的凶猛野兽,逐渐将薛延陀人吞噬殆尽。
逃得最快的薛延陀人终于来到横亘在他们面前的两条宽阔河流之畔——前有怒涛翻涌的天险,后有紧追不舍的唐军,他们已经彻底陷入绝境。这些雄霸漠北草原数十年的薛延陀骑士仿佛这才清醒过来,将所有的畏惧与绝望都化为了战意,赤红着眼睛转身扑向了唐军。而早有预料的唐军都齐齐地后退了数步,飞快地进入己方的箭阵护卫范围之中。
一两轮乱箭之后,凶猛地扑上来反击的薛延陀人皆七零八落地倒了下来。仅有数百勇猛者已经冲到了阵前。然而,此时四部却皆派人来报,已经没有箭了。
李遐玉冷静地扫视着战场,略有些遗憾——若不是急行军匆匆赶过来,军备粮草皆有不足,此战光靠着射箭便能够彻底结束了。眼下却不得不再和这些剩下的一两千孤勇薛延陀人展开肉搏战,想必又会产生轻微的伤亡。然而,战场上的胜利都免不了用鲜血与白骨堆积。一将功成万骨枯,作为主将可事先尽量思虑万全,以避免己方的无谓伤亡,却容不得错过任何战机。
这些思绪不过在刹那之间,几乎是下一刻,她便抽出横刀,策马往前冲去:“杀!!”
“杀!!”所有人皆齐齐大喝一声,都紧跟着冲上前去。背水一战的薛延陀人变得格外难缠,唐军亦是毫不示弱。鲜血飞溅之中,战场渐渐一片混乱。靠着凶悍的拼杀,薛延陀人反而将唐军的阵容冲乱了。不同部之间被迫隔离开来,暂时只能各自为战。而由于此时尚是黎明时分,无法用军旗传递消息,陷入冲杀中的李遐玉也很难兼顾其他各部发出的消息。
在四处充斥着的喊杀声与惨叫声中,李遐玉依稀听见阵阵马蹄声从远方传来,回首望去,警戒的斥候小队却并没有点燃火光。不知为何,她并不认为自己方才听见的马蹄声只是错觉,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危险正悄悄潜伏而来,不断地朝他们迫近。
虽然眼下战局几乎已经尽在掌握,胜利就在眼前,她心中却渐渐地升起几分不安。身边只有护卫的十余女兵,其余人都正在搏命厮杀,她却突然很想去往谢琰身边,与他并肩作战。这一刻,她无比渴望确认他的安危,仿佛只有亲眼见到他,她才能彻底安下心来。
于是,她微微蹙起眉,四处顾盼,试图在乱军之中寻见谢琰的踪影。许是有些紧张,无论她如何四处巡睃,都寻不见谢琰。雨娘、晴娘等也帮着她寻找,然而始终会有不长眼的薛延陀人冲上来,打断她们的动作。
李遐玉凭着直觉,挥刀杀出一条血路,冲向嗢昆水与楚乐河交汇之处。直到砍得横刀都有些翻卷了,她才听见淙淙的流水声,随即借着河水的波光,在拼杀的人群中发现了谢琰。他正带着几个部曲与四五个薛延陀人近身搏斗,浑身早已溅满了鲜血。薛延陀人且战且退,将他们引向河边,谢琰等人追逐而去,很快便来到河岸畔的草地上,步伐也变得小心谨慎起来,避免一时不慎摔入河中去。
忽地,从旁边战成一团的人群中间,又冲出几个薛延陀人,朝着谢琰扑了过去。谢琰一时无法分身,眼看着便要生生地受他们的砍杀。李遐玉怒睁双目,大喝一声:“三郎!!”一边策马冲上前去,一边举起手弩对准敌人。弩机连发三箭,杀了三人,谢琰自己闪躲开,转身砍死一人,危机便暂时消弭了。
许是听见她的声音,谢琰回首朝着她浅浅一笑——尽管彼此可能并不能瞧得很清楚,也没有任何空暇交换眼神或者话语,李遐玉仍是回以笑容。然而,下一刻,她的神色却倏然大变,勾起的嘴角突然僵硬了——
不知从何处冷不丁飞来几支箭,射中了谢琰的前胸与腹部。那几箭的力道之强,甚至令他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几步,踉跄着向旁边倒去。
“三郎!!”这一瞬间,周围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那一个人。脑海里所有的纷纷扰扰也都如烟一般消散,只剩下一个念头——去往他身边,去保护他!!李遐玉并未听见自己是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唤着谢琰的名字,亦不知道自己脸上不知不觉已经满是泪水,更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跃下马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
她只能看见谢琰捂着伤口退了几步,手很快便染满了鲜血;她只能看见,他的眼眸准确地望向了她,带着几分不舍与执着;她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微微张合,似乎在对她说着什么;她只能看见,一个浑身插满箭的薛延陀人突然紧紧地抱住他,往后一仰,倒进了身后浪涛起伏的汹涌河流之中,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三郎!!”李遐玉的心,也在这刹那之间粉碎消散了。
救他!一定要救他!把他带回家去!!她千里迢迢来到漠北草原,就是为了将他带回家去,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自己面前?她的染娘还从未叫过一声阿爷,他们一家三口尚未真正团聚过!她怎么能容许,他们的家庭就此支离破碎?!
片刻之间,李遐玉便赶到了河边,她毫不犹豫地便要往里头跳去,旁边却突然扑来了一个人,将她牢牢地制住了。陌生的气息让她止不住地挣扎起来,又是踢打又是撕咬,仿佛面对的是最凶狠的敌人一般:“放开我!!快放开我!!”
对方却恍若未闻,发出了几声闷哼之后,便趁乱将她拖往旁边,藏在一堆尸首里:“李遐玉!李元娘!你冷静一些!!你那些忠心耿耿的部曲已经去搜索谢琰的下落了,你跳下去又能做什么?!你如今身为主帅,不想着稳定军心,只想着寻死觅活,难不成想让麾下数千人都成为薛延陀人绝地反击、反败为胜的牺牲?!想让谢琰和他的属下都成为一个笑话?!”
“还是说,你想将好不容易获得的战果,都拱手送给那些图谋不轨之人?!”
对方提起谢琰的名字之时,李遐玉忽然变得无声无息起来,安静得仿佛已经昏迷过去一般。直到此人当头棒喝的一席话说完后,她捂着发疼的胸口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方才四散迷失的神智才渐渐恢复过来。
不错,她不善水性,跳入河中又有何用?白白让一群部曲忙着救人,反倒耽误了救谢琰。在这一战中,谢琰遭受了陷害与暗算,数度面临性命之忧。她又怎么能容许他在这场战斗中的功劳与光辉,被那个阴毒的小人夺走!她又怎么能容许旁人将脏水泼到他身上,指鹿为马?!不!绝不能如此!就算他暂时离开了她身边,她也必须相信,他一定会活着回来!而该属于他的一切,谁都夺不走!
想到此,李遐玉才沉声道:“何飞箭,谢谢你方才救了我,也多谢你骂醒了我。现下,将我放开,我要整军。”由于方才的哭喊,她的声音显得格外嘶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制住她的年轻男子怔了怔,低声道:“得罪了。”说罢,便缓缓地坐在了一旁。与过去相比,他的身量已经变得足够魁梧,面部的线条也越发刚毅。然而,眉眼间依然能看出过去那个肆意飞扬的少年的影子。此时他背上还歪歪斜斜地插着几支箭,伤口还在往外淌血,显然是方才为了救她所受。虽然伤口看上去并不深,李遐玉却仍是唤来了女兵照看于他。
而后,她从尸首当中拔出一柄适用的胡刀,扫了一眼外头越发混乱的战场,运足气息,大声喝道:“凉州军来援助我们了!不必惊慌!剩下的残兵败将已经不足千人,咱们完全能全都杀个精光!也好让凉州的弟兄们瞧瞧我们灵州军与铁力尔部落兄弟们的厉害!!”
铿锵有力的话一遍遍地传出去,而后在战场上回响起来。原本悄悄进入战场的数千人立即露出了行踪,也不好再暗中行事,只得大声回应道:“奉契苾何力将军之命!前来襄助!吾等皆为大唐将士,本便没有灵州凉州的分别!!咱们杀薛延陀人,也都是为了大唐边疆的安宁!!来!!跟着我!杀!!”
☆、第一百四十三章控制事态
李遐玉目光森然地望着那个恬不知耻的凉州武官,浑身上下皆是煞气与犹如实质般的杀意。她身后的女兵们迅速集结起来,默默地追随在她身侧,赶到了凉州军跟前。中途丝帖儿也领着铁力尔部落的骑士汇集过来,浩浩荡荡两千余人策马挡在了凉州军主力面前,将他们与正在浴血奋战的灵州军隔离开来。
为首的凉州武官看衣饰应是一位折冲都尉,充满轻蔑的视线扫过无声无息堵在跟前的女兵与胡人,面带郁色喝问道:“尔等可是谢琰谢果毅麾下?!怎敢胆大妄为地违背军令挡住吾等的去路?!谢果毅如今在何处?!若是谢果毅之命,让他出来见某,好生解释!不然,某一定会在将军面前与他分说!”
李遐玉冷冷一笑,刚给她的三郎放了暗箭,居然也敢假惺惺地再提他的名字?将莫名其妙的罪名随便地栽在三郎身上?若无何飞箭相救,恐怕她当时也白白作了箭下亡魂,到时候便由得他们胡乱污蔑、胡乱抢功了?!于是,她绷紧了脸,沉声回道:“谢果毅之妻,御封诰命县君,李遐玉在此!谢果毅如今正在阵前舍生忘死地冲杀,我受他委托统领灵州军以及我亲自请来的援兵!如今战场上不过只剩下数百人,只需扫尾即可,不必阁下费心了!”
因她常年戴着的驱傩面具方才已经遗失,一张芙蓉面上虽然溅了血迹,却是毫无遮掩地展露在众人跟前。那折冲都尉略有些无礼地打量着她,双目中掠过几分令人厌恶的暗色:“区区女流之辈,居然也敢出现在战场上,谢果毅果然是视军法于无物!数千兵士,岂能交给女流来统率?简直就是胡闹!某不想责骂女子,县君赶紧让谢果毅出来相见!”
李暇玉嗤笑一声,冷冷地道:“我带着两千兵马急行军,千里迢迢而来,与谢果毅里外合击杀死了共计三万薛延陀骑士。便是我独自杀过的薛延陀人,也足有数百之众。我麾下的部曲女兵杀的敌人,更不知比你们这数千人多了多少。尔等何德何能,居然也敢蔑视我这个御封的诰命夫人?折冲都尉又如何?一门心思抢功的折冲都尉,又如何比得过我这个勇猛杀敌的县君?我虽是女子,我夫君的品级比你低,却也不是你这种平庸之辈能够侮蔑的!”
凉州折冲都尉一噎,脸色青青白白难看之极,怒喝道:“大放厥词!若不是看在你是御封诰命的份上,必要将你斩杀阵前,以振我军之军威!!”
“阁下若有任何异议,不妨待战事结束之后,见过契苾何力将军再说。想来,当初将军命人来救谢果毅,其中必定有你罢?一看到三万薛延陀人便拨马就逃之人,如今竟然也能说出‘军威’二字了,也不知心生胆怯的人究竟是谁。若是将军要阵前斩杀逃兵以正视听,该死的一定不会是我。”
“妇人长舌!!用兵之道实实虚虚,岂是妇人之流能看透的?”
原来那时候果然是此人!本意只是试探的李暇玉双眸微缩,念及重伤落入河水中的谢琰,心中更是大恸——可恨仇敌就在眼前,她却不能拔刀直接将其斩杀!很好!她定会将这张脸记住,百倍千倍报复回去!至于将此人派出来的幕后主谋,她也绝不会放过!宁可玉石俱焚,也不会教那人再逍遥自在!
那折冲都尉见她并未反驳此言,于是又恨声道:“我等奉命而来,你们居然如此怕我们抢功?拒不接受?!也罢!在将军面前,再好好述说分明!!莫非谢果毅就是这般心胸狭隘之人?啧啧,真是坏了灵州军的名声!”
“你居然也敢提‘名声’二字?”李暇玉寸步不让,回首望了一眼已经渐渐平息下来的战场,森冷一笑,“灵州军以数千人大破三万薛延陀骑兵,无论是谁听得之后,都只会赞赏。而你们凉州军,偷偷摸摸地窜过来,不提前表明身份,让战场上越发混乱,不知伤了多少自己人——这便是你们所说的襄助?难不成是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所以才不尽早喊出身份来?!哪一支援军会如你们这般见不得人?”
“灵州军中自有书记官,又有铁力尔部落的兄弟为我们作证!此番究竟是谁的过错,我相信,将军一定会主持公道!尔等有什么话,便留待将军面前再说罢!如今我也懒得与你们白白耗费时间了——”说罢,李暇玉便示意丝帖儿接替她挡在这群人面前,“丝帖儿,看紧了他们,别让他们胡乱动弹。若是他们敢不分敌我胡乱放箭,便当作投敌的叛徒,直接杀干净了事!事后便是被状告了,将军也一定会为咱们做主!”
如此明晃晃的威胁,教凉州军胸中都梗了一口血,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一时竟无言以对。丝帖儿慎重地颔首,许诺道:“姊姊放心去罢,我必会将这群人看得紧紧的,不让他们坏姊姊的事。”她尚不知谢琰落河之事,神态间犹自带着几分俏皮之意:“姊姊让谢姊夫手脚快些,免得反倒教这些人看得太眼红,日后给他使绊子。”
李暇玉胸中又是一痛,勉强颔首,便拨马回转。一路又冲杀过去,来到河岸边。李家谢家的部曲几乎都在河中寻找,沉沉浮浮之间,却并没有任何一人示意已经寻见了谢琰。李暇玉心急如焚,谢琰身负重伤落入河中,若是不尽快寻见他,他无力浮在水面上,反而溺水了——她不敢再多想,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双眸也止不住地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