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女儿却成日都粘着她,睁着乌溜溜的眼眸,似乎一刻都不敢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尽管李暇玉一直担心自己身上的病气会过给她,却也因不舍瞧见她泫然欲泣的神情,只得放任她待在身边。而且,不过是四个月不见,女儿便仿佛长大许多,她也确实很想念她,恨不得时刻都能将她捧在手心里才好。
“阿娘,看看……”染娘很是聪明伶俐,不过刚一岁多,吐字便已经十分清晰。她正坐在茵褥上,顽着一堆零散的小木块。这些小木块许是从谢琰的工坊角落中取出来的,形状大小颜色皆不一。寻常人看着不过是一堆边角料而已,她却爱不释手,能用小木块搭出各种奇形怪状的物事来。此刻她成功地搭了一座状似房屋之物,立即抬起首来,乌黑的眸子亮晶晶的,仿佛正在向着自己最依恋的娘亲邀功。
“染娘真是厉害,这房子看着便像是咱们家呢。”李暇玉仔细看了看,微笑着赞道。
小家伙得了夸赞,心满意足地继续努力去了。李暇玉怜爱地望着她,忽而又想起依然渺无音讯的谢琰,心中不由得一恸。她的目光移向窗外,发现映在上头的日光,倏然很想晒一晒温暖的日头。成日关在寝房中,不得随意开窗通风,不得随意换洗,总让她想起当时坐月子的时候。然而,那个会千里迢迢赶回来探望她的人,却始终没有再度出现。甚至,连她的梦中也难以见到他的身影。
“雨娘,打开窗户。”李暇玉淡淡地吩咐道,看了幼小的女儿一眼,又道,“一条缝隙即可,免得染娘吹风受寒。”女儿毕竟年纪太小,身子骨不甚强健,还是谨慎些为好。
见她似乎已经忘记自己才是病人,雨娘本欲提醒,在她再度瞧过来的时候,却不由得微微一凛。这并非她的错觉,娘子从病中清醒之后,浑身的威势便不同以往了。那并非是骇人的气势,而是从根骨之中散发出的似有似无的尊贵之气。教人不知不觉便想听从她的命令,或者为她赴汤蹈火,去做任何事情。
“不过是一条缝隙,不碍事。”李暇玉道。雨娘遂有些犹豫地打开窗户,带着新雪气息的风吹入室内,搅动了沉闷的空气。不过片刻之间,李暇玉便觉得精神了许多,微微笑道:“什么时候下的雪?原本只是想晒晒太阳,想不到却有意外的收获。”
“正下着呢。”由院中走进来的李遐龄脱下大氅,拂去肩头的雪,直到浑身暖起来,才走入寝房。他不着痕迹地望了雨娘一眼,似乎颇不赞同她居然听从这样无理的要求。李暇玉不由得道:“她是我的贴身侍婢,自然是听我的。你也不必使什么眼色,我一向自在惯了,可不想连开窗户都要受教训。”
“阿姊等身子好些再赏雪也不迟。”李遐龄接过话,抱起外甥女逗了逗。染娘坐在他怀中,咿咿呀呀地说着许多听不懂的话,他也仿佛能听明白一般仔仔细细地侧耳倾听,时不时很给面子地点点头,让小家伙越发高兴起来。
李暇玉望着这舅甥二人,轻轻勾了勾嘴角,继而目光又有些悠远起来:“祖父祖母这些时日可安好?一直守在我身边,恐怕他们也累坏了罢?你记得叮嘱医者,定时给他们诊一诊脉,敦促厨下多做些调养的吃食。莫要令他们因担忧我这个不孝孙女的缘故,反而伤了身子。”
“阿姊安心罢,秋娘早已安排妥当。”李遐龄回道,答得很是自然而然。
李暇玉不由得一怔,细细地打量着自家阿弟。她尚是头一回见阿弟如此心平气和地提及秋娘,仿佛两人曾经的那些幼稚争斗都早已不见踪影,又仿佛他们朝夕之间便迅速长大了,终于能够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
李遐龄似乎发觉了她的目光意味着什么,清咳一声:“阿姊,我早已经不是年幼的孩童,当然不会再与她多作计较。而且,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也幸亏有她里里外外地安排打理,不然咱们家早便一片混乱了。我再不知事,也不会与她继续争抢阿姊的喜爱——她确实值得阿姊你如此疼爱她,如此信赖她。”
李暇玉这才忽然想起,自家阿弟已经年满十六,确实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少年郎了。而且,他在外游历一载有余,见识经历都绝非以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一别许久,也确实应该重新认识他。想到此,她半垂下眸:“三郎还是没有任何消息?眼下部曲该搜寻到瀚海了罢?仔细想想,很有可能他早已被经过附近的铁勒人救起,必须尽快扩大搜索范围才好。”
“阿姊放心,家里的部曲、慕容姊夫的侍卫都派出去了,迟早都能将姊夫寻回来。”李遐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契苾何力将军与执失思力将军也都一直尽力派人找寻。如今铁勒部落都已经传开了,若是谁有姊夫的消息,咱们必以重金相谢。想来,便是姊夫被人救走,也迟早都会传出消息来。”
“你做得很好。”李暇玉颔首道,“三郎若是听闻传言,也定会及早与部曲联系。他重伤未愈,可不能待在酷寒的漠北过冬,免得寒气入骨伤了身子。”她说完这几句,又微微笑了笑,仿佛数日之后或许便能得到好消息一般。
李遐龄望着她,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好——全家都依着阿姊,作出坚信姊夫一定会回来之态,然而已经过去这么些时日,却依旧什么也没寻着,谁不曾动摇过?但在阿姊面前,谁又忍心说破?
李遐玉转而又问起了战事:“大军都已经回朝了?薛延陀残部眼下如何?回纥果然又要崛起了么?那吐迷度可不是什么易与的人物,他日说不得便又是一位夷男可汗。以我看,倒不如支持铁力尔部落和乌迷耳,只可惜他们部落的人实在太少了些,难以震慑其他部落。”
“铁力尔部落如眼下这般便已经足够了,至少咱们还能保留着一个漠北草原上的朋友。”李遐龄却答道,“若是他们得了权势,占据了漠北的疆域,谁说人心不会发生什么变化?倒时候恐怕便做不成朋友,只能做敌人了。”
李暇玉若有所思,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不错,人心易变。能够掌握漠北草原,能够号令数十万控弦之士后,或许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轻易满足自己的所得,想要更多的土地、奴隶、金银珠宝。不过,回纥已经声称要效忠大唐,若能如突厥那般,设立羁縻都护府或者都督府,或许至少能够在数十年内维持北疆的平和。”不过,羁縻政策并非万能,很可能其中还隐藏着许多危机,叛变而后投降,投降而后叛变,周而复始。许多胡族比想象中更善变,若是能一直涌现出阿史那思摩、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契苾何力等深具威信又忠心耿耿的胡将,然后令胡族如鲜卑那般融入大唐,或许边疆方可彻底安宁。
“那凉州那边,可有什么新消息?”她又问,“当初凉州都督府与马贼勾结的证据应该早便被处理干净了,不过若是仔细查一查,未必不能查出什么。此事由我们自己打听最为合适,不能轻易去烦劳姑臧夫人,免得连累契苾部的安宁。”
李遐龄点点头:“阿姊放心,此事我并未透露给表嫂得知,也交代过表兄务必保守秘密。契苾部身份敏感,只需作为咱们震慑对方的屏障之一便足够了。回到灵州之后,慕容姊夫已经着人去查了,我也将咱们的人手派了出去,不过暂时并无证据。想来李袭誉早已警觉,不会轻易再教咱们得了把柄。而且,他似乎对咱们也越加提防了,若不是圣人这些时日正驻跸灵州,恐怕便会寻机会对咱们下手。不过阿姊放心,李都督也得知了此事,定不会教他有什么可趁之机。”
“圣人?”李暇玉却挑起眉,“大军不是凯旋还朝了么?圣人怎地来了灵州?”不知为何,提起这二字,她心中便微微一动,而后又迅速地控制住情绪。前世的记忆出现了种种错乱,她权当是妄想便是了。她的家人,都一直在她身边。
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笑:“回纥等铁勒部落正式上呈降表,想尊圣人为天可汗。他们远赴长安到底不便,圣人这才从长安巡幸而来,受降并令各族族长酋长觐见。圣人御驾上月中旬便到得灵州,可惜当时的情景你不曾瞧见——几乎所有世家官眷都顾不得仪态,恨不得将都督府刺史府的饮宴帖子都抢过来,也好得机会见一见真龙天子呢。”
李暇玉尚未回应,就见孙秋娘携着李丹薇走进来:“阿姊,十娘姊姊来探望你了。”
李丹薇眼眸微微湿润,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前两回过来,你都昏迷不醒,如今总算是看着好多了。赶紧些好起来罢,祖父有心想让你觐见圣人呢。”
☆、第一百四十七章庄公梦蝶
觐见圣人?
李家姊弟妹三人皆微微怔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天子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觐见的?若说李遐玉只是凭着常识做出判断,李遐龄与孙秋娘心中便再清楚不过——便是李和与柴氏,身为四品武官与诰命,应邀去参加了都督府与刺史府的饮宴,亦只是远远拜见过这位圣人。圣人此次御驾驻跸灵州,只是为了铁勒诸部的受降会盟罢了,并没有什么游玩的心思,当然不会耗费时间召见无关人等。
这一瞬间,李暇玉自然理解了李都督的良苦用心:“如果能觐见圣人,甚至于得一两句夸赞,在随行朝廷重臣之前挂个名号,自是比籍籍无名更容易自保。李袭誉日后想对我们动手,也必定会顾忌几分,不敢随意妄为。将来若能获得证据扳倒他,或可得些难得的助力。只是,我毕竟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李丹薇柳眉倒竖,轻嗔着拍拍她的手,“你可是难得的女将,千里迢迢赶往漠北救夫,与谢三郎合击剿灭三万薛延陀骑兵!得了这等功勋,如何不能觐见圣人?遍数大唐之内,猛将或许并不少,女将却能有几人?再者,铁力尔部落也是受降诸部之一,当初若无你们相助,乌迷耳又如何能建起这个部落来?而且,若无谢三郎呕心沥血制出的舆图,我们大唐雄师又岂能毫无顾忌地驰骋漠北?他尚未归来,你身为他的妻子,又如何不能得到召见?不仅仅是召见,祖父和契苾何力将军还想当场为你请功请赏呢。”
闻言,李暇玉恍然间又想起谢琰。不错,若是她不坚持,那他的功劳到底会如何算?少不得有人要将他定为“战死”!她绝不能让那些人算成什么“追封”!便是在圣人面前,也须得为她的三郎正名,给他留着所有他该得的一切。她绝不是作为遗孀的身份去博取同情,而是堂堂正正地领受他们的功勋,领受他们的荣光与奖赏。
李遐龄望了正出神的自家姊姊一眼,诚恳地道:“多谢李都督与十娘姊姊为阿姊筹谋。都督的照拂,我李家上下皆感激不尽。对于十娘姊姊,我们便不这么客气了。阿姊如今也醒过来了,十娘姊姊若得空,不妨带着阿修与芷娘过来住些时日?你们这么些日子不见,想来也有许多话想说。”
“是呢。”孙秋娘亲热地一边揽住李丹薇的手臂,一边握住李暇玉的手,“十娘姊姊无论什么时候过来都使得。你常住的院子,我每日都让人仔细打扫,直接住下亦无不可。而且眼下家里不够热闹,祖母每日都想听咱们的小郎君小娘子们笑笑闹闹,不然便觉得有些寂寥。”
“这些时日宴饮帖子实在太多,抽不开身。而且以我看,你们也都暂时一同搬去灵州住些时日才好,也免得祖母在路上奔波劳累。御驾离开灵州之后,咱们再启程回弘静县来,岂不是更好?”
“十娘姊姊说得很是。祖母前些日子……既是如此,我便赶紧收拾起来。待阿姊身子转好些,便去灵州别院住下。此外,其实我还觉着有些好奇,此番计功,阿姊和姊夫能得什么功勋?职官可能升上一升?”
“这样的功劳,自然至少当得起一个折冲都尉。”李丹薇回道,“元娘也应该晋为郡君才是。按我说,不如给她请封一个县主,封号就是弘静县主,那我们姊妹二人便齐全了。怀远县主、弘静县主,听起来便是姊妹不是?”
回过神来的李暇玉听得此话,禁不住失笑:“县主岂是随便封的?那可是宗室女的品阶。我家虽是姓李,却和陇西李氏没有半点干系,是再寻常不过的寒门子弟。不似怀远县主你,绕着弯还能算是宗室远亲呢。幸而李都督没有听你的,不然恐怕就闹笑话了罢。不过……仔细想想,弘静县主听起来确实很不错呢。”
此时,她脑海里却又倏然响起那句话——“长孙皇后是我祖母,太宗皇帝是我祖父”。宗室?若是前世记忆确实有迹可循,大部分属实,或许她和皇室的确有渊源。只可惜,前世便是前世,无论是真是假,她都不可能接受陌生人为亲人,都不可能为了陌生人付出什么。
十来日之后,李暇玉便随着家人一同搬到灵州。然而,她却并未住在李家别院中,而是带着染娘去了谢琰购置的小别院住下。这是他们的新房,拢共却并没有住过多少时日,她其实也不算多熟悉。不过,这宅子是谢琰精心布置的,置身其中之时,她仿佛还能感觉到他正守候在身边,故而不愿意离开。而染娘也甚是喜欢梅开满园的景致,顽得十分自在。家人到底放心不下她们独自住在此处,索性便一同搬过来。小小的宅院中住下了十口人,数十仆婢,虽是拥挤了些,却有种别样的温暖之意。
又两三天后,李暇玉便穿上觐见的钿钗礼衣,与李丹薇一同去觐见当今圣人。
便是从未受过前世影响,李暇玉对这位天子亦是心怀崇敬。少年时遂深谋远虑,用兵如神,且令无数汉族胡族的英雄折服于他,不得不说是与生俱来的能力与魅力。登基之时玄武门外的厮杀暂且不提,阋墙之祸到底未能避免。然而,登基之后,却是开创了盛世——在外连战连胜威震四海,在内仓廪充实民生繁荣。无论史家如何苛刻评论,如何诟病他的私德,于天下黎民而言,他也是位不可多得的明君。他不仅在朝堂中拥有无上的威望与拥戴,且在民间亦是声望甚隆。故而此番来灵州,几乎所有人都渴望着能得见天子龙颜。
这一日,是正式受降之后,又一次宴请诸部落酋长族长的日子。相对前些时日的正式大宴饮而言,此次较为随意一些。而且,宴饮结束之后,诸部落的首领便将陆续离开,圣人之御驾也将返回长安。故而,此时正是圣人身心最为放松的时候,亦是最适合觐见的时候。
李暇玉与李丹薇静静走在锦绣繁华的行宫园林中,远远便能听见丝竹声响,甚是热闹。两人的脚步依旧不紧不慢,来到正在行宴的殿堂前。当她们停下之后,便有宫侍往里传信,不多时又有地位更高的女官出来相迎。
两位绮年玉貌的年轻美妇徐徐而入,目不斜视。女官引着她们顺着长廊绕过宴饮正堂,来到侧堂之中。这里头坐着卢夫人等高官贵妇,以及部族首领的大小阏氏或女儿。丝帖儿亦在其中,眼眸微微发亮地朝着两人使了好几个眼色。
李丹薇轻轻握了握李暇玉的手,便转身去丝帖儿身边坐下了。女官则继续引着李暇玉前行,来到男子们宴饮的正堂之上。举目望去,几乎一半皆是熟悉的面孔,李都督、契苾何力将军、执失思力将军等自不必说,李袭誉也赫然在座,另还有诸铁勒部落首领之中的乌迷耳等。然而,在那些她本该并不熟悉的脸孔中,她却一眼就认出了当今天子——
并非是他的衣着打扮贵气,亦并非是他的气度出众,而是在她记忆中,天子就是这般模样,她前世的祖父就该是这般摸样。他两鬓斑白,双颊微陷,脸色略有些发白,显然有些病态。而且,他亦不似身边那些将军那般或魁梧或富态,而是清癯犹如文士。不过,他的举动却豪爽如武人,呵呵大笑着放下酒樽,而后饶有兴致地望向犹如闯入不适宜之地的她。
仿佛有什么正在血脉之中涌动着,一瞬间似乎便要按捺不住冲出来。这一刹那,李暇玉有些恍然。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前世的记忆或许并非不真实,而仅仅是出了些许错漏而已。而眼前的圣人,也确确实实是她曾经的祖父,能够引起她发自血脉中的共鸣与牵念。她先前所笃定的不会为前世故旧所动的信念,竟不知不觉有些动摇起来。
庄公梦蝶,蝶梦庄公,她到底是李暇玉,还是义阳公主李下玉?这世上是否还有一位义阳公主,正在东宫之中生长?她的经历到底是否真实?抑或另一个她的经历才是真实?
心中有万般思绪涌动,李暇玉却都紧紧地按捺住了,面上丝毫不显现。在外人看来,她不过是朝着天子行了礼节,优雅动人犹如受过严苛教养的贵女,完全不似能够行军打战杀敌的女将:“妾谢李氏,觐见圣人。”她淡定的表现,毫无错漏的举止,甚至令世家出身的几位高官不由得为之侧目。
“这种场合,如何能令女流——”不知是谁用铁勒语嚷嚷了一句,乌迷耳不紧不慢地接过话:“在座的诸部族长,除了吐迷度族长之外,谁曾杀灭三万薛延陀人?若有如此战功,方有资格道出此话。”
“不错。”李正明都督与契苾何力将军齐齐起身。李都督和蔼地笑道:“圣人,这便是谢果毅都尉之妻,臣麾下李折冲都尉之女孙,亦是朝廷御封的县君谢李氏。亦正是她,孤身一人带着部曲女兵奔赴漠北,劝服乌迷耳族长,借兵千余人,又请乌迷耳族长之女丝帖儿说服回纥、仆骨等部落出兵,一同助夫解去三万薛延陀骑兵之困。”
“不仅如此,她与谢果毅都尉合击这些薛延陀人,施计驱赶残兵令其炸营,最后仅仅以数百人伤亡为代价,将这三万多弥可汗的亲信尽数剿灭。”契苾何力将军接道,“夫妇二人,皆是难得的智勇双全的将才!我曾向圣人赞过,谢果毅都尉有霍骠骑之才,其实谢李氏也丝毫不逊于他!”
☆、第一百四十八章口谕封赏
前有乌迷耳的支持,后又有两位服紫高官毫不掩饰的赞赏,在场众多皆可称为一时英豪的男子皆一改方才的散漫轻蔑之色。他们甚至都顾不得礼节,以惊异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命妇。她生得精致美丽,肤色有些苍白,身量比寻常女子略高些,瞧起来却仍是十分纤细婀娜。在这堪称瘦弱的身躯当中,居然蕴藏着那般凶残的实力?简直教人难以置信。
“能得两位爱卿如此交口称赞,确实绝非寻常之辈。”圣人笑道,命女官上前相扶,“起来罢。无论你们如何瞪大眼睛瞧着,她也不过是个年方十七八岁的小娘子而已——虽然长安城里那些成日策马飞奔狩猎打球的小娘子,确实远远不能及她之万一。而且,在朕看来,她也是个颇有些面熟的晚辈。”
闻言,李遐玉心中微微一动,她不着痕迹地抬起眼,敏锐地捕捉到天子一闪而过的和蔼神情。瞧上去,竟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昔年她尚是太子膝下唯一的长女,经常能见到这位祖父。因着爱屋及乌之故,他待她与长兄很是荣宠,无论有什么赏赐给东宫,绝不会少了给她的那一份。曾几何时,他也会难得地牵着他们兄妹的手,在偌大的宫城中漫步而行;曾几何时,在满目繁华的家宴上,他们也曾经有过难以忘怀的天伦之乐;曾几何时,他驾崩的时候,尚且年幼的她也曾经悲伤哀泣。
恍惚之间,她又听见天子轻轻叹道:“如此难得的小娘子,倒教朕想起了阿姊——许是如此,才觉得面熟罢。”他所说的阿姊,自然是他唯一的嫡姊平阳昭公主,亦是古往今来唯一以军礼下葬的巾帼英雄。
几乎是本能地,李遐玉便回道:“启禀圣人,妾之祖母曾是平阳昭公主身边的侍婢,后来亦是守护贵主安危的女兵,得赐姓柴。妾之祖父亦曾是驸马之部曲,亦守卫贵主身侧,得赐姓李。祖父祖母在贵主身边侍奉多年,得贵主恩赦放为良人,又得贵主提拔护佑,方能走到如今。贵主之恩情如同再造,妾与家人永不能忘。”祖父祖母的出身从来不是秘密,在他们家亦从来不是可耻之事。
圣人微微一怔:“想不到阿姊与你们还有这般渊源。这也难怪,你祖父祖母居然能教养出如你这般出众的女将来,确实巾帼不让须眉。以你的功勋,若为男子,便是封个折冲都尉也使得了。也罢,既然谢果毅升为折冲都尉,你便夫唱妇随,封作四品郡君罢。不过,只作个寻常郡君到底还是有些委屈你了,朕再给你一个封号‘定敏’。此外,朕特许你多养些女兵部曲,凑够千人,都交给你带着。再让李爱卿在贺兰山脚下多圈几个庄子给你,好好养兵练兵!”
“妾跪谢圣人隆恩。”安民大虑曰定,纯行不二曰定,嗣成武功曰定,德操纯固曰定,镇静守度曰定;应事有功曰敏,明作有功曰敏,英断如神曰敏。两个嘉字皆是再适宜不过。虽依然是郡君诰命,但有嘉字的郡君大约是大唐头一份,自是与众不同。这般的荣宠,或许是看在平阳昭公主的情分上,或许是确实欣赏她的才能,或许是……纯粹觉得面善——然而,他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她依然只可能是臣属内眷。所谓的血缘血脉,或许曾经存在,如今却早便断绝得干干净净。
李正明都督抚着须欣慰地笑起来:“有了圣人这番话,你看中了贺兰山脚下的哪些庄子,尽管来与老夫说便是。不拘是哪家的,老夫都一定给你淘换过来。用区区几个庄子,换一位驻守灵州的女将,那可是再值得不过了。将来无论是谁接替老夫作灵州都督,想来也须得承下圣人这份人情。”
听得此话,众人都轰然笑起来,举杯相庆。饮下杯中酒之后,李袭誉却忽地道:“说来,谢果毅还未寻到么?算起来都已经过了四个月罢?他身中数箭落入河中,至今了无音讯——唉,如此将才,真是令人惋惜。”
李遐玉举着酒樽,险些手腕一抖,将里头醇厚的剑南烧春都泼到这个阴毒小人的脸上。然而,她尚未出言,契苾何力将军便很率直地拿话堵了回去:“说句不中听的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尚未有定论,李袭誉都督何出此言?便是我这个铁勒人也曾经听闻,当年张骞通西域,苏武牧羊,亦是十数年音讯不通,后来不都安然地返回?如今谢果毅不过刚刚失去消息而已,茫茫大漠,谁又等不起呢?”
李袭誉满脸愧色,举杯一饮而尽:“是我不该提起此事。”然而,那双饱含暗示的眼,却依旧在李遐玉身上转了转,仿佛是可怜这位年纪轻轻的“遗孀”一般。李遐玉只当做没瞧见,垂眼啜了一口酒液,将乌黑双眸中熊熊燃烧的火焰遮掩得严严实实。她在这群高官之中确实什么也算不上,又是年纪轻轻的晚辈,只得烦劳李正明都督与契苾何力将军出言相护了。
许是喝得畅快了,又有铁勒部族的某位酋长半醉半醒地嚷嚷道:“听说这位女将曾杀敌数百?想必武艺应该很是了得?不如来比一比射箭如何?”说罢,还略带着些挑衅之意地看过来:“我们铁勒男儿的射艺,绝不会输给女人!”
李遐玉夷然无惧,浅浅一笑:“若是阁下输了,那又当如何?”若是比武,她的力气自然与男子还有些差异,只能以灵活的反应取胜。若是射箭比准头,她却是充满了自信。每日勤练不辍,她不可能轻易输给他人。
那酋长一愣,豪爽地挥手道:“愿赌服输!那我便送良马两千匹,献给天可汗!”他的头脑倒是灵活得很,这么一番话便取悦了正注视着他们的天子,亦令诸高官与部族酋长皆很是给面子地随之大笑起来。
李遐玉勾起唇角:“这是你我之间的赌约,自然只能将马给我,然后由我借花献佛上呈圣人。若是我输了,便将新得的几座庄子五十年内出产的粮食都送与酋长罢。贺兰山脚下的土地肥沃,这些粮食应该足够酋长的部落每年过冬了。此外,若是酋长还觉得不足,我便倾家荡产买十车西域的胡椒补足如何?”胡椒与安息茴香皆为价值千金的香料,在漠北草原上尤其珍贵。当然,十车香料远远不足以令李家谢家倾家荡产,只是须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彰显出自己的诚意而已。
那酋长双眸轻轻一缩,显然十分满意这个彩头。另有几位小部落的酋长似乎也被价值高昂的彩头所吸引,立即纷纷跳起来,嚷嚷着“我也想赌”、“我也能出良马一千匹”之类的话。李遐玉遂挑眉轻笑,对着天子行礼道:“请圣人做主,他们这么些人一拥而上,岂能让我大唐势单力孤?”
圣人高声笑道:“确实如此!你们这么些魁梧汉子,居然集结在一起去欺负一个年轻小娘子!朕都替你们觉得害臊了!”他环视周遭,又道:“朕若让爱卿们下场,恐怕你们也会觉得不公平。这样罢,李爱卿将慕容家的小儿唤过来!让你的孙女婿也为咱们大唐争口气!”
李正明都督笑眯着眼,呵呵道:“不仅老臣的孙女婿武艺出众,老臣的孙女射艺亦是不在话下。此外,李折冲都尉还有不少厉害的孙子孙女呢,不如都让年轻人过来罢!若是他们输了,老臣便是砸锅卖铁,也会将彩头拿出来!”
“好!好!好!”圣人最喜射猎,立即吩咐宫人准备,“光是饮宴有什么意思?赶紧些将人都唤过来!等他们分出胜负,咱们也下场松一松筋骨!唉,若不是这回出来得太急,又赶着回长安,朕还想去贺兰山射猎呢。”
人群越发兴奋起来,笑闹之中,李遐玉回到偏殿,低声与李丹薇、丝帖儿说了此事。丝帖儿立即抚掌笑道:“比起干巴巴的饮宴,这才更有意思呢!我也想去!彩头就让我阿父出好了!不过,我可是要和两位姊姊站在一起的!”
李丹薇无奈地轻嗔:“你们的射艺都比我高明,祖父怎地将我也推了出去?若是害得咱们输了……也罢,都已经说出口了,咱们赶紧去换身衣衫罢。幸好侍婢们都带足了换洗衣物。”说罢,她便牵着李遐玉、丝帖儿离席。卢夫人也听闻了此事,皱着眉头欲唤住她们,但此事已成定局,她还能抗旨不尊不成?于是,也只能强压下心头的郁怒与对李都督的埋怨,闭口不言了。
待到众人皆准备妥当,铁勒族已经有七八位酋长跃跃欲试,皆是看起来便精壮强悍的魁梧汉子。而大唐这一头,除了慕容若、李遐龄、郭朴之外,竟都是女子——李遐玉、李丹薇、丝帖儿、孙秋娘。孙夏射艺较差,搬出了双斧,用渴望的目光望着对面,却似乎没有一位酋长打算迎战。
“瞧瞧他们,简直就是在欺负咱们大唐的年轻郎君和小娘子。”圣人摇着首,对身边的爱将们道,“若是待会儿不慎输了,彩头不能赖掉,不过你们却须得下场将他们的气焰都打压下去。唉,如果懋功(英国公李勣)在此,他们安敢妄动?”
契苾何力与执失思力等人皆朗声笑道:“圣人尽管放心,若是咱们的小郎君小娘子们输了,臣等立即就下场去好好教训那些家伙!不过,圣人且先瞧着罢,咱们的小郎君小娘子恐怕也不会轻易让圣人失望。”
他们的话音方落,身着一身赤红胡服的李遐玉便执弓出列:“不知各位酋长打算如何比?每人指定一人比试?或者败者下场换人,胜者则一直不下场?又或者,七战四胜?当然,无论诸位选择什么规则,我们都尽可随意。”换了身衣衫的她浑身上下并无多余的装饰,然而却不知不觉多了几分军中将士的刚强之气甚至于凌厉之气,同时亦是自信飞扬、耀眼至极。
“各比各的,轮流挑对手,不得重复比试。”酋长们很干脆地道。方才主动挑衅于她的那位酋长遂出列。
☆、第一百四十九章名震灵州
此时此刻,临时铺设的射场之外已经坐满了言笑晏晏的观众。为首的自是当今天子与其诸位爱将,席下还坐着铁勒诸部族长以及灵州的文武属官。原本在偏殿中饮宴的女眷们亦坐了数席,带着矜持的笑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立在场中的那位英姿勃发的少妇。她们或多或少都听闻过李暇玉,也曾暗地里嘲笑堂堂陈郡谢氏子竟娶了个粗野的寒门之女。然而,曾经嘲弄讽刺的对象年纪轻轻地就获取了战功,竟又幸得天子刮目相看,如今更是充满自信地应下了铁勒酋长的挑战,这让她们心中都颇为复杂。
地位最高的卢夫人沉着眼望着场上的年轻郎君与娘子们,有些气闷的目光掠过了不远处的柴郡君,发现刚来的她身边已经簇拥了好些武官家眷,便又悄然移开了视线。昔日她丝毫不放在眼中的部曲女婢出身的寒门家族,居然眼看着便要后来者居上了,她也曾暗地里焦急过。然而,天命有常,如今他们引以为傲的孙女婿折损在塞外,凭着区区孀妇和稚子,往后又能翻出什么水花来?只是她却并未想到,自家从老到少都将胳膊肘往外拐,不提拔自家人也就罢了,反而将大好的机会给了这群庶族,着实令她气怒难当。
萧瑟寒风卷着秋叶,将旁边的围障吹得簌簌作响。众人皆是谈笑自若,看上去仿佛只当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游戏。然而,绝大多数人心中都很清楚,这绝非简单的游戏。这次射艺比赛的结果,关乎着灵州一地的战力,更关乎着大唐对铁勒诸部的震慑之威。赢了,自是大出风头无人能及;输了,或许仕途便就此止步,更可能一辈子都受到嘲弄与蔑视。
李暇玉与那铁勒酋长立在阶下,几乎同时举弓对准百步之外的箭靶。她仿佛感觉不到任何压力,泰然自若地拉弓射箭,似乎不必犹豫不必瞄准,甚至不必思考。仅仅片刻之间,一支支箭便带起风声,狠狠地射中了远处的靶子。每中一箭,皆引得四周禁不住欢声雷动,喝彩声连连。
二人皆是十射十中,李暇玉速度极快,且几乎是后箭紧追着前箭,箭箭正中红心。铁勒酋长费时比她更多些,有一两箭稍微偏离红心,却也并不算失败。几名身为天子近卫的千牛备身抬着二人的靶子绕场一周,而后在圣人面前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