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袭誉涨红了脸,将他一脚踢开,往外疾行而去。他命人搭起云梯,登上了都督府的外墙,扫视着外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的府兵,高声怒道:“灵州河间府的府兵,怎会出现在凉州城内?!李折冲都尉!你莫不是想为孙女婿报仇想疯了,意图谋逆?!区区流言怎可随意相信?老夫与谢琰之事毫无干系——”
“那李都督可敢对漫天神佛发誓?若你确实与我夫君中箭之事有干系,意图杀害他,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们全家人也会流放千里,永世都只能作为罪人服役!不得翻身!”外墙之下,李遐玉执弓冷冷一笑,咄咄逼人。
李袭誉双目微缩:“老夫——”
倏然,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穹上聚起了乌云,隐隐有滚雷闪动,围观者无不震惊。李遐玉轻蔑地笑了起来,拉开弓弦,将箭对准了目标:“怎么?李都督不敢发誓?老天有眼!你当然不敢发誓!否则定会被雷霆立毙当场!”
李袭誉感觉到她的杀气,眯着眼睛注视着她,又移开了目光。面对天穹之上的滚滚雷云,他确实存着几分敬畏之心,不敢亦不能继续接这个话头。然而,如此正是证实了他的心虚。一众河间府府兵皆流露出愤慨之色,无数或轻蔑或仇恨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仿佛眼前只是个活生生的叛徒,而非掌管一州武事的都督。
李袭誉遂又望向甫从军帐中走出来的李正明都督:“净之(李正明字)兄,你我同为陇西李氏之后,又何必兵戈相见?且你又怎会听了流言蜚语便急着为属下出头?白白犯下从灵州带兵入凉州的过失?若是圣人计较起来,此举与谋逆也差不离了。”
“茂实(李袭誉字)你确实曾是光耀我陇西李氏门楣之人,只可惜如今却走上了歧途,倒教整个陇西李氏为你蒙羞了。”李正明都督淡淡地道,示意李遐玉将弓箭放下,“你试图用宗族情谊打动老夫,在陷害老夫的孙子,派人刺杀老夫的孙女婿的时候,却为何不顾念一二呢?做错了事,便必须为此付出代价,而不是心怀侥幸。不论你是不是陇西李氏之后,老夫只是凭心行事而已——便是王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何况不过是世族?”
李袭誉怔了怔,继续巧舌如簧地劝诱。然而无论他如何威胁利诱,如何低声下气地请求,李正明都督也并不加理会。带着李遐玉绕着凉州都督府走了一圈之后,他吩咐府兵们看紧门户,不能走脱任何一人,便又自顾自地进了军帐。
而李遐玉执着弓箭,面无表情地将凉州都督府的旌旗当作箭靶,一箭又一箭将那些旗子都射了下来。立在李袭誉身侧的管事,也被突如其来的一箭射下了幞头,披头散发惊慌不已。然而她却只是笑了笑,冷道:“射了好些箭,有些失了准头。”
李袭誉毫不怀疑,此女接下来要射的目标便是他了,用的借口恐怕依然是“失了准头”。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又如何能如此大失颜面?于是,他便愤而转身,下了云梯。云梯旁,他的儿孙内眷都惶惶然地立着,涌上来七嘴八舌:“阿爷咱们该如何是好”、“他们该不会冲进来杀人罢”、“阿爷咱们得想法子逃出去”。
他听得很是不耐烦,扫视众人一眼,在三两个罪魁祸首身上略停了停,待他们都噤若寒蝉之后,方冷笑道:“便是想杀,他们也不敢杀!三司尚未至,你们慌什么?!都给老夫滚回院子里去,再闹出什么事端来,休想老夫再袒护你们!!”
李袭誉虽然养了许多部曲,在府兵当中也有不少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但大部分部曲都已经被他派遣出去,调动府兵又有反叛之嫌,故而他也只能忍气吞声,等着三司会审开始。在证人与证据大部分都已经毁去的情况下,他尚存着一丝侥幸之意。若是三司相信了他的安排,相信了这一切皆为巧合,或许他顶多不过是丢官去职而已。
其实他心中也很清楚,做得越多便错得越多。为了弥补那些年的疏漏,将内眷儿孙的过错都抹去,他不得不将所有破绽都逐一灭去。而在消灭破绽的过程中,却犯了更多不可饶恕的罪。一路行来,如今他早就不可能再回头了。
几日之后,三司终于匆匆赶到,开始审理此重案。凉州都督府依旧看守得严严实实,不许任何人出入,以免让李袭誉逃脱或者继续损毁证据。相关的证人亦陆续来到凉州城,并接受灵州都督李正明之亲兵部曲的保护。而大理寺卿带来的司直、评事,与刺史府的司法参军一同搜集证据,整理案卷。原本战中杀谢琰一事、杖杀刘武一事,均分别搜集证据办理,然而其中却有百般牵连之处,令众人恍然大悟。
历经数日的整理之后,此案终于在凉州刺史府开审。各位证人将与凉州都督李袭誉两相对质,审定其罪责。
☆、第一百五十六章三司会审
漫天飞雪之中,李暇玉披着雪白狐裘立在刺史府正堂之外,等待差役唱名。孙秋娘握住她的手,将手炉放进她怀中,低声道:“阿姊,咱们一定能让那老狗贼认罪罢?”为她们撑伞的晴娘与雨娘也有些紧张,皆睁大双眸望向淡定如常的自家娘子。
李暇玉不着痕迹地看向同样守候在附近的刘武家人,微微颔首:“咱们筹备许久,只待如今这一击,原本便有八分胜算。那老贼又杖杀了刘武,便是十分胜算了。待会儿你们送几个手炉过去,或者请差役让他们避一避风雪,免得刘家内眷受寒受冻。”同为受害者的家眷,她对刘武的家人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情。每当瞧见她们哀伤流泪、茫然无措的模样,便不由得思念至今行踪不明的谢琰。然而,即使如此,她依然坚信谢琰还活着,自己并未失去他,染娘也并未失去阿爷。
“我省得。”孙秋娘颔首应道,“此事了结之后,咱们便全心全意去寻姊夫。将漠北草原都翻遍了,也要将他找出来。如今部曲们漫漫寻找,自是很难得到消息。说不得,阿姊赶到漠北之后,便会心有灵犀呢?”
闻言,李暇玉的神情亦柔软许多:“嗯,家中安置妥当之后,我想亲自将他寻回来。且待年后罢,染娘便暂时托付给你们照顾了。待她年纪再大些,便能跟着我一同去漠北了。只希望那时候,三郎已经归家了才好。”
这时,便听堂内主持审理的大理寺卿道:“召定敏郡君谢李氏入堂。”守候在堂前阶上的差役遂跟着唱名,李暇玉脱下狐裘,将手炉塞回孙秋娘怀中,不紧不慢地拾级而上。
威严肃穆的刺史府正堂之内,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三司赫然并坐在长案之后,面无表情地翻看着书史们呈上来的审讯供词以及相关证据帛书等。灵州都督李正明、凉州刺史在旁边安坐静听,李和、李丹莘与李遐龄则坐在角落中,略有些担忧地望着堂下。而李袭誉则因罪名尚未定之故,身着紫色公服安坐在堂中,神色自若。
“妾谢李氏,见过三司使诸公。”李暇玉向着三司与旁听的都督刺史行了拜礼,抬起首时,便已是双目微红,面带哀色,声音哽咽,丝毫不见平日的冷静之态,“妾状告凉州都督李袭誉指使下属杀害夫君谢琰,致使他中箭落河,至今行踪不明。不仅如此,他还派属下屡屡陷害妾家人,欲置妾家人于死地。望三司使为妾与家人主持公道!”
李袭誉冷眼瞧着她,冷笑道:“定敏郡君莫要听信什么流言蜚语,便胡乱栽赃老夫。”
李暇玉不为所动,而大理寺卿则秉公直言道:“谢琰一案中,受害者至今行踪不明,而关键的证人张折冲都尉已经自尽身亡。不过,经大理寺司直、评事勘察推断之后,认为他并非自尽而是他人所杀。至于谋杀者,则可追踪到凉州都督府的部曲身上,此部曲亦已经自尽。”
他话音方落,便有差役抬来一具微腐的尸首。因着冬日严寒,此尸首面目依旧十分清晰,很容易辨认。大理寺卿遂又问:“李袭誉都督,此人可是你家中部曲?”
“不过是个陌生男子,某并不认识。”李袭誉却矢口否认。
大理寺卿便又道:“将看守牢狱的牢头与狱卒带上来。”
差役便将几个衣衫褴褛显然经过刑讯的男子带上堂来,让他们供述指认。这几人皆指着那尸首道:“就是此人!他说是张都尉家的部曲,给郎君送些吃食浆水!”“就是他!喝了他送的水酒之后,某便晕晕乎乎睡过去了!醒来后就发现张都尉将自己勒死在牢门上!”“醒来之后这人就不见踪影!吃食浆水也都收拾走了!”
“张都尉并非自尽,而是中毒而亡,显然便是此人带去的吃食浆水有问题。而张都尉的家人部曲也都指认,从未见过此人。”大理寺卿又叫来张都尉的遗族,令他们供述张都尉入囚牢之后,他们派了哪些人前去探看,与牢头狱卒一一对质。
而后,又有差役将凉州都督府中的仆从以及附近住户唤来指认。许是清楚都督府已经朝不保夕,又许是受过刑讯之故,无论是仆从或是住户皆指正此尸首确实曾在都督府出现过。李袭誉淡淡地望着他们,沉默不语。
“李袭誉都督派人杀张都尉,显然是因传言中之事。之后又屡屡派人去杀其家人,可惜却未能如愿。”大理寺卿接着道,“不过,你所虑确实不假,张都尉在死前确实曾写过一封血书。张家人已经呈交上来,里头指证一年多以前的平灭薛延陀之战中,张都尉确实是奉你之命,两次三番欲置谢琰于死地,最后更是直接用薛延陀人的羽箭将他射杀。李袭誉都督且别忙着否认,此事又有当时在张都尉麾下任队正的何飞箭为证人。”
话落之后,何飞箭入得堂内,目不斜视地行礼回道:“属下何飞箭,一年之前在张都尉麾下担任队正。某日,听闻契苾何力将军下令,让张都尉以及另一位赵都尉领麾下众人去给被薛延陀人围困的谢果毅解围。二位都尉立即率府兵前去,远远望见薛延陀人数量众多,便停下来观望足足一两日,却没有任何与谢果毅部联系之意。”
“属下当时十分不解,曾询问上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而后,两位都尉便称薛延陀人足足有数万之众,不可能解围,必须回营中搬救兵。不过,属下却发现,他们回去之后,只向身为副将的李袭誉都督禀报。而后,便再无任何消息,没有任何人提起谢果毅被围需要营救之事,更没有人禀报契苾何力将军。”
“又过些时日,张都尉命属下等在战场上收起薛延陀人的羽箭,以备不时之需。随后,某夜他突然便说奉李都督之命,前去营救谢果毅。不过,属下更为疑惑,他所带的府兵亦不过两三千,与当初第一次营救时毫无区别,又如何能解围救出谢果毅?谁料,到达战场之后,张都尉并未明示身份,而是派出数支亲信悄悄潜入战场之中,并换上了薛延陀人的羽箭。”
“属下离得较近,发觉异状之后,立即赶过去示警。然而已经迟了,谢果毅及其亲兵皆已经中箭。”他说罢,将当时保存的羽箭上交,“当时张都尉派出射箭的亲信如今都已经被李袭誉都督寻各种借口杀干净了。属下当时也中了他们射的箭,受了重伤,却被当作死人,后又蔑称属下为逃兵。调任灵州河间府之后,也屡屡遇到刺杀。不久,还有数个曾为同袍的府兵投奔属下,让属下收留。属下身在军营之中,不便安置他们,遂请定敏郡君相助,将这些人藏了起来。后来听闻,这些人亦是心怀不轨,竟欲陷害李家国孝期作乐。”
李暇玉补充道:“妾当时发现他们鼓动仆从饮酒赌钱作乐,并屡屡发出不敬先帝先后之语,遂将他们都抓了起来。因他们算是证人,又是凉州逃兵,妾不方便惩戒,便交给了李正明都督审讯处置。”
大理寺卿颔首道:“李正明都督已经将这些凉州府兵带过来了。”差役便又将几个戴着枷锁的囚犯带上堂,李暇玉依稀能认出这些人的面目,正是那些原本意图陷害李家的凉州府兵。这些人经过刑讯,又得知张都尉以及亲信都被杀,便纷纷说出了供词。
“某等是奉了张都尉之命,去灵州杀背叛凉州军的何飞箭。但何飞箭并未将某等留在身边,而是送给了李家。张都尉便又派人传信,让某等趁着国孝给李家设陷阱,让他们全家都入牢狱,不再给都督生事。”
“张都尉确实说了,这是李袭誉都督之命,让某等尽管下手,都督必会保某等无事!”
李袭誉拒不承认,冷笑道:“这些皆是张都尉所为,与老夫又有何干?!他借着老夫之名行事,欲陷老夫于不义,难不成老夫便须得替他认罪不成?!老夫与谢果毅并无宿怨,又如何会派人杀他?甚至于要将李家赶尽杀绝?”
“并无宿怨?”李暇玉抬起眸,“不,李袭誉都督早在数年前,便已经与我们结怨了。当年我们护送姑臧夫人回凉州,游玩之时发现某个首饰店中售卖的货物千奇百怪,且比市价低一两成。我们觉得很是不解,遂观察这个首饰店的进货出货,便发现有马贼出入。而这个首饰店,正是凉州都督府内眷所有。”
“当时我们并没有别的心思,只是一心追着马贼加以剿灭,在凉州以北大漠之中剿杀数个马贼势力,并得到许多证据。本想将这些证据呈交监察御史,但那时到底年少,觉得似乎太过鲁莽了些,便并未行事。”
“某的母亲曾遇马贼劫道,将珍藏的首饰都抢了去。”风尘仆仆的慕容若也应差役唱名,出现在堂中,继续指证,“同样在这个凉州都督府内眷所有的首饰店中,某发现了这些抹去了表记的首饰,遂尽数买了回来。因义愤填膺,某又假意问了管事从何处得的货物,管事说得模糊不清。某百般追查之下,也循着马贼的踪迹,找到了他们的老巢,获取了些微证据。当某想用这些证据的时候,李袭誉都督已经将那首饰店关了,相关的管事、仆从都处置得干干净净,某只得暂时搁置。”
大理寺卿便将一张名单给了刑部尚书、御史中丞等传阅:“这便是那些年李袭誉都督处置管事仆从的名字及其缘由。虽说主杀奴,罪减等。不过杀了数十人,恐怕不能以巧合来解释罢?更何况,番禾县县丞刘武亦是因此而冤死。”
此时,刘家的内眷亦已经进入堂中,跪地哭泣道:“妾刘田氏,状告凉州都督李袭誉冤枉夫君刘武,无故将他杖杀!妾的夫君早些年曾审讯过几个马贼,听他们招认了与凉州都督府管事勾结销赃之事。因李袭誉在凉州一手遮天,少量证据难以取信刺史,夫君数年来便格外留意此事,专心搜罗了许多证据。最近流言纷飞,夫君认为李袭誉此人为大奸大恶之辈,便试图将证据交给监察御史协助定案。不料此事被李袭誉的爪牙发现,李袭誉遂对他威逼利诱,他拒绝之后,便被诬陷杖杀了!三司使要替妾和冤死的夫君做主啊!”
大理寺卿又将刘武搜集的所有证据都交给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传阅,叹道:“两案其实皆由勾连马贼一事而起。此事虽不及指使行凶杀人两案重要,却也理应论罪。不过,当初勾连马贼的未必是李袭誉,许是他的内眷子孙。将都督府里的李家众人都带到堂上审问!”
李袭誉闭上双目,颓然坐在地上,再也不作任何反应。
李暇玉冷眼瞧着他的家眷受刑审问,很快便支撑不住将当年之事招供出来,心中大为畅快。其实也不过是一念之差,贪欲作祟而已。然而就是这一念,却犯了勾结马贼之罪,又渐渐成了都督府与马贼相安无事之状。此事暴露之后,为了将知情人杀尽,李袭誉又将目标转向了慕容若、谢琰以及李家众人,最后便是宁死不屈的刘武。
证据确凿,谢琰与刘武的冤屈都得以昭雪,凉州都督李袭誉再无辩解的余地。大理寺卿判其斩首,罚没家产为官产,其涉及勾连马贼的儿孙内眷皆判流放两千五百里,其余家眷皆可拿取妆匣之资另立门户度日。刑部尚书、御史中丞毫无异议,遂将奏本送往长安。
至此,这桩震惊北疆的重案便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律法除了谋逆会诛成年男丁,家眷没入官婢之外,没有什么夷三族九族之类的说法
所以李袭誉就斩首吧╮(╯_╰)╭……,相当于谋杀罪,只能这样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突如其来
当长安再度传来信件与消息的时候,已是腊月时分了。因着便于人情往来之故,李家众人再度搬到灵州谢家小宅子中居住。白日里忙着打点年节礼物以及偶尔出门走访,闲暇时便一同观雪赏梅,静静相守。
所有人都很明白,或许往后相聚的机会便将越来越少——李遐玉须得前往漠北寻谢琰,李遐龄也打算离家继续游历,正式升任果毅都尉的孙夏也将调离河间府,应慕容若之邀去往他麾下任职。故而,应当格外珍惜眼下的每时每刻。
门扉半掩的正院内堂中,清香漫溢,闻之怡人。李遐玉轻轻用茶筅敲打着杯壁,借着细微而又丰盈的茶沫,勾勒出了一幅大雪纷飞的贺兰山美景图。坐在她身侧的染娘张大乌黑的双眸,好奇地看着,时不时发出惊叹声:“阿娘,儿记得,这是贺兰山。”她已经两岁半了,很是机灵聪慧,不过随着家人去过一趟贺兰山,便将那巍峨的山脉记在了心中。
“表姑母,还能点出外头的梅林么?”孙梅娘也道,伸出肉乎乎的指头,指向门扉之外暗香阵阵的红梅林。与玉雪白嫩的染娘相比,她的肤色更是洁白无瑕,轮廓带着几分铁勒部族的异域风情,眼眸亦继承了茉纱丽的琥珀色,隐约能预见几分日后不俗的绝伦美貌。若是仔细看孙家小兄妹二人,一个更似汉人一个更似胡人,彼此倒是不怎么相像。
“好,我再试试。”于是,李遐玉又欣然点了梅花生发图,不仅梅花栩栩如生,且茶香也浑似梅香了。两个小家伙越发感兴趣,自己拿着茶筅,也笨拙地搅拌击打起来。因着沸水容易烫伤,李遐玉给她们冲的是温水,不容易起茶沫。且两人气力不足,也只能零零碎碎地敲敲打打。饶是如此,她们也顽得十分投入。
门扉轻轻打开,晴娘悄然走近,低声道:“契苾娘子这一胎稍有些不顺,恐怕还须得再等等。”茉纱丽在三月初诊出了一个月的身孕,接连度过国丧期之后,如今瓜熟蒂落开始生产了。有柴氏坐镇她的院子中调度,李遐玉便接下了看顾孩子们的事,以免她们受到惊吓。至于孙小郎,正跟着自家阿爷出门去昔日同袍家中走动拜访,正好不在家里。
“这孩子,此前都安安生生的,偏偏生产的时候倒是折腾起他阿娘来了。”李遐玉轻笑着一叹,“你且去库房中取些上好的人参熬了参汤,以备不时之需。若是祖母命人去厨下要,也能尽快端过去用。”因着之前自家人生产时都很顺利,家中并没有常备补药的习惯。如今事出突然,也只能尽快备起来了。
“是。奴继续去守着,若有好消息,再过来禀报娘子。”晴娘遂又退下去,寻雨娘取库房钥匙。这些贴身婢女管的事务各不相同,无论是平日里还是忙乱起来,做事都有条不紊,亦是很少出什么差错。虽说她们年纪尚轻,跟随的时日也并不算长,李遐玉已经很放心由她们处理她院中的诸事了。
这时,孙秋娘拿着节礼单子与信匣快步走进来:“阿姊,这是从长安谢大兄家送来的节礼与信。看着节礼似乎比往年厚了三分,信件也似是写了不少事呢。阿姊前一阵将姊夫的事告知了谢家大兄么?也不知他究竟会如何反应。”
李遐玉接过信匣与节礼单子,不慌不忙地拆开来瞧:“大兄二月时考了明经省试,取中入第,后来通过吏部关试又得了弘文馆正字一职。正字虽职官位卑,却也是正经可拿俸禄的官员了,家中自然便宽裕许多。”明经出身的正字为正九品下,与进士出身正九品上的校书郎也不过是一阶之差而已。为了这一阶而蹉跎时光,实在是大可不必。所幸谢璞早便想开了,一取即中也可喜可贺。
“至于三郎之事,原本我以为他很快便会家来,无须令大兄分心担忧,又不愿他牵涉进来遭了李袭誉的暗算,故而一直不曾去信。直至这桩案子了结,我才派人送信向他说明了前因后果。”谢琰所在的陈郡谢氏阳夏大房已经没落得只剩下名头和门第,当然不可能是陇西李氏出身又权势煊赫的李袭誉的对手。所以从始至终她都不曾想过,让谢璞得知此事并参与其中。他毕竟是宗长,需要顾虑的事更多,也不好令他为难,更不必阻碍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谋取的前程。
“那他信中说了什么,该不会怪罪阿姊不早些告知此事罢?”孙秋娘在她身侧坐下,有些替她担忧,“不论他说什么,阿姊都不必放在心上。你做的所有事,我们都瞧在眼里,他们却什么也不曾看见,说什么都不占理。”
闻言,李遐玉不由得浅笑起来,展开信细细阅看:“安心罢,大兄性情磊落,不是那样的人——”果然,谢璞在信中只字不提她隐瞒之事,字里行间都透着对谢琰安危的担忧,并百般宽慰她,又细细询问了染娘并家中其他人可安好等。他对于她打算北上寻夫的行为表示支持,但也委婉地提醒她不必太过勉强。
李遐玉看着似乎略有些褶皱的信纸,心中不禁有些怆然。连谢家大兄似乎也觉得,三郎已经是凶多吉少,故而泪痕沾湿了信纸,连墨迹都隐约有些晕染。然而她却如何会相信,三郎不可能生还?便是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她也必须坚信他还活着,还在等着她去找寻。除非真正亲眼得见他的遗体,否则她绝不承认自己失去了夫君!染娘失去了阿爷!
想到此,李遐玉的眉头略松了松,接着继续往下看。不过看了数行,她的神色便猛然一变。孙秋娘一直关注着她,见状便问:“怎么了?阿姊?可是谢家大兄家中出了什么变故?还是,他有了姊夫的消息?”提到谢琰,连她自个儿也不敢相信,柳眉紧锁:“该不会是他们的故乡老宅中出了什么变故罢?”
李遐玉苦笑着颔首,将信递给她瞧:“你猜得不错。这应是大嫂续写的信,说大兄成为弘文馆正字之后,便去信太康县老宅告知此喜讯,阿家却很是不留情面地将他训斥了一通。好不容易得到她的谅解,她又突然来信说,已经收拾行李打算动身去长安了。以他们的行程,年前定能到达长安。大兄如今正在忧虑,是否要将三郎这些年发生的事都尽数告知于她。”
小王氏能在信中写明此事,征求她的意愿,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示好了。她是宗妇长嫂,而她不过是弟妇,原本这种事便理应由他们夫妇全权做主才是。事到如今,也确实是瞒不下去更不必瞒下去了。横竖她从未生过去长安的打算,便是阿家知道了她与染娘的存在又如何呢?相隔千里,她总不会来一趟灵州看个究竟罢?
“阿姊是御封的定敏郡君,连圣人都赞过的,哪里配不得他们家了?”孙秋娘冷哼一声,“既然从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那便如实告知就是了。姊夫是堂堂折冲都尉,阿姊又是诰命,到时候便是家去,也没有被逼着休妻的道理。”
“在阿家眼中,这些大约都比不过门第出身。”李暇玉摇了摇首,“也罢,且不提这些。雨娘,给我取笔墨纸砚来,我给大兄大嫂回信。咱们家的节礼早便送往长安了,看来还须得让部曲快马走一趟。”
就在孙秋娘挽起袖子替她磨墨的时候,李遐龄突然匆匆行来,带着些许急色道:“阿姊,方才都督府派人传话,说是让咱们家赶紧准备香案等物,尚书省吏部书吏马上便要到灵州城宣读敕旨了。”他也是刚接到李丹莘传的消息,便赶紧回来了。虽说当时李暇玉封定敏郡君的时候,家中也曾接过敕旨,已经有过类似的经验,也不必太慌乱了。但先皇毕竟看着慈和,而才登基半年的新皇却着实陌生得很,依然让人有些紧张难安。
“将细钗礼衣拿出来,立即按品大妆起来。另派人去将祖父、表兄都唤回家来,祖母也须得在场方可——秋娘,你去替下祖母,照料茉纱丽生产。”李暇玉当机立断,吩咐众人,“让大管事准备香案等物,玉郎你行色匆匆,也去换身能见客的衣衫。”这封敕旨,大概应当是对受害者家人的抚慰与赏赐。毕竟李袭誉一案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朝廷必须作出这番姿态来,方能宽慰边疆诸军府尤其是灵州、凉州的将士。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切都准备妥当,李暇玉搀扶着柴氏来到外院正堂前。李和、孙夏与李遐龄亦守候在香案旁。不多时,便有鸣鼓响起,在仪仗簇拥之下,一位着浅青色襕袍的男子捧着玉匣走过来,从里头取出绢黄纸书写的制书。
李家众人遂行礼跪拜,听此人宣读了圣旨——内容与李暇玉所猜测的大致并无差异,无非是赏赐百金与绫罗绸缎等,以示慰劳。然而在最后,却不知为何突然赞了她许多溢美之词,并宣她入长安拜见。李暇玉怔了怔,接过敕旨。既然是天子的旨意,便是她再不想踏入长安,也须得前去觐见了。
许是瞧出她的疑惑,那吏部书吏又取出另一个檀木信匣递给她:“这是宫中皇后殿下的手谕,奉殿下之命,不必宣读,定敏郡君取出自阅即可。”
李暇玉向他道谢,又问:“即刻便要启程么?”
“事出突然,皇后殿下等得焦急。恐怕还须得定敏郡君尽快安排,与某一同返回长安。请郡君在三五日之内,便着人通知某启程罢。”
☆、第一百五十八章安排南下
皇后殿下?记忆中对于“皇后”的印象,皆源自于那位出身祁县王氏的王皇后。尽管她容姿姣好,以美貌而受到同安大长公主推荐成为晋王妃,却因格外守规矩礼法而显得十分难以亲近。故而,便宜阿爷一直都更宠爱性情肆意娇蛮的母亲萧淑妃。为了争夺帝皇的宠爱,她千方百计引虎驱狼,与武氏合作试图斗败萧淑妃。然而武氏却并非任人利用的棋子,最终两人无不落败,皆受尽羞辱折磨而惨死。
那一段记忆着实太过阴暗凄惨,李暇玉并不愿再多想,遂回过神来。此时她甫换下细钗礼衣,拿着仿佛重逾千钧的信匣,回到正院内堂中。这时候,恰逢孙秋娘遣侍婢来报喜信,浑身都透着喜气:“契苾娘子生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均安。”
闻言,孙夏立即起身:“我去瞧瞧。”孙伯平孙小郎与梅娘出生时,他都并不在家中,这回也险些就错过了。故而这身材魁梧的汉子竟不由自主地搓着手,满脸紧张之状地走了出去,险些还撞在了半掩的门扉上。孙小郎牵着妹妹梅娘跟在后头,禁不住嘿嘿地笑话自家阿爷,也跟着一同去了。他虚岁已有六岁,亦是懂事的年纪了,这些时日都很关心即将出世的弟妹。
“这小子来得可真巧。”李和嘟哝道,“与他兄长一样生在十二月,索性便将大名取作‘孙仲平’,日后再有小的便叫作‘孙叔平’、‘孙季平’。正好算是‘平’字辈,一听便是一家子亲兄弟。”他取名如此简单粗暴,惹得柴氏横了他一眼,但细细品味这名字却也不差。更何况,孙夏是武官,儿郎们的名字简单好记又有嘉意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