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贵妃微微有些恍然,猛然间似是想起了什么,目光越发温柔了几分:“令娘,去摸一摸它罢。无妨,马奴在旁边,我们也一直跟着你呢。它是我特地挑的,性情十分温顺,你一定会喜爱它的。”
李暇玉亦是微微颔首:“贵主莫怕,它就是生得高大了一些罢了,论年纪与阿灰相差无几,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娘子呢。若是贵主能够与它亲近起来,它定然和阿灰一样,日后都能陪着贵主一起顽耍,也只认贵主为主人。”
在武贵妃与李暇玉的鼓励下,小公主终于鼓起勇气来到小母马身边,颤巍巍地举起手轻轻地抚了抚它的脸。小母马望着她,仿佛正在辨认她的模样,而后很温和地低头蹭了蹭她的脸。待小公主张开手掌后,它温顺地舔着她手心中的饴糖,竟是丝毫不怕生。
“阿爷,它很聪明,和阿灰一样。”义阳小公主搂住小母马,眯着眼笑了起来,“多谢贵妃费心,儿很喜欢它!儿要给它取名,就叫阿雪罢。”说着,她便与小母马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阿雪,阿雪,你听见了么?‘阿雪’是你的名字,我给你取的,觉得好听么?好阿雪,往后你要一直陪在我身边,而且要与阿灰、阿黑和阿黛好好相处,知道么?”阿灰、阿黑与阿黛,正是她的三条小狗的名字。
小公主为爱宠取名的水准,李暇玉与秦尚宫都不忍心评价。便是三岁的染娘,坚持要替自己的小猫取名花花,似乎也比阿灰阿黑之类好听些。不过,有了这些小动物之后,她的心情确实越来越开朗,渐渐走出了丧母的痛苦。此时武贵妃又适时地送了这样一匹小母马过来,确实是用心良苦,想必她们二人日后的感情定会慢慢融洽起来。
“贵妃,郡君,骑马是不是要换上胡服?”小公主双眼亮晶晶的,“儿还从未穿过胡服呢。”其实杜皇后曾命人给女儿做了许多胡服,只是没有合适的场合穿上罢了。且那些胡服多是艳丽的颜色,如今均不能穿了。当然,秦尚宫绝不会忽略这些,早便命人准备好了颜色素淡的。
武贵妃便牵着她回到最近的宫室当中:“都已经备好了,咱们都换上胡服,好好骑一骑马。定敏郡君如今身子沉重,可能一同骑马?缓缓骑一段,应当无事罢?”她兴致极好,说话间神采飞扬,比平日里雍容优雅的模样多了几分生气与鲜活。
李暇玉看得微微一怔,越发觉得眼前的女子既熟悉又陌生。她略作思索,垂首抚了抚已经高高隆起的肚腹,笑道:“贵妃殿下都这般问了,妾自然不能扫兴。腹中的孩儿们一向安稳,若只是稍微走几步,应当是无妨。只是,不知可有适合我的胡服?”她怀的确实是双胎,如今刚过五个月,腹部看起来却如同七八个月一般。不过,这依然不妨碍她在家中拉弓射箭,偶尔胡服骑马外出。
闻言,秦尚宫禁不住看了她好几眼,略有些担忧:“这倒是不必担心,宫婢们手巧得很,寻件宽大些的胡服,再稍微改一改便是了。”
谢琰目送她们走远,倏然失笑,也觉得自己似是太紧张了些。阿玉骑射技艺高超,在马背上如履平地,便是如今怀着身孕,稍骑一骑应当也是无妨的。而且,前两个月孩子们还有些折腾,如今亦是安生了不少,理应无须担忧。
见爱女笑容璀璨,爱妃兴致高昂,圣人亦是开怀不少:“这确实是一匹通人性的小马,很适合令娘。改日朕再着人多挑几匹,都给她好好养着,每日换着骑也无妨。日后长大了,还可带着出去射猎、打马球呢。”京中的贵女们谁不会骑马射猎打马球?若只会待在家中琴棋书画,女红针黹,显然并不合群,身子骨也孱弱许多。
傻耶耶们很快便找到了共同语言,谢琰亦很是认真地点头:“臣在家中也开始教染娘射箭了。虽是小娘子,但也应该活得肆意飞扬一些。臣真恨不得她如今就能拉开弓,可惜这孩子气力尚有些不足,只能顽弹弓和投壶。”
“令娘年纪大些,说不得能试试小弓小箭了。投壶确实是不错的游戏,前两日朕与她们二人还顽了一阵,贵妃的准头可比朕好多了,令娘还须多练一练。”说到此,圣人再度遥遥望向正策马飞奔的千牛卫们,忽而生出了几分豪气:“来人,替朕取来袴褶换上,牵来朕的乌骓宝马!”
换上更加利落的袴褶,年轻的皇帝翻身上马,扬鞭而笑:“谢爱卿,陪着朕跑一跑马如何?不拘什么胜负,权当活动活动筋骨便是!”
“微臣遵命。”谢琰依旧穿着明光铠,随意地牵上部下的马,催马随了上去。虽说圣人明言不拘胜负,但他始终维持着落后半个马身的状态。无论圣人如何御马加速,或者如何稍稍减速,他都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距离。
千牛卫们见状,皆是啧啧称奇。若要赛马超越并不难,难的便是这般随心所欲地控马。而且,这匹马还是谢中郎将随意牵来的,丝毫不熟悉,更称不上什么默契。君不见那位失了马的千牛备身——叫作权峙的,正眨也不眨地望着满场飞奔的中郎将么?大概已经全然被谢中郎将彻底折服了罢。
此时此刻,换完胡服的武贵妃等人也回到了场中。义阳小公主难得见阿爷纵马飞奔的畅快模样,亦禁不住有几分跃跃欲试。不过,武贵妃却很有耐心地慢慢教她。从如何上马,如何催马慢行,到如何勒马,只教了最简单的,又亲自扶着她反复练习。
李暇玉与秦尚宫在旁边静静地望着,并不上前打扰。直到义阳小公主微微撅起嘴,娇嗔道“贵妃,儿想骑快一些”,武贵妃却摇摇首拒绝了:“你初次骑马,练习这些已经是足够了。骑马到底有些危险,只能慢慢学。”
李暇玉见武贵妃已是出了一身薄汗,便微微一笑,打圆场道:“贵妃殿下教了这么久,想来也累了。贵主如今只需反复练习即可,由妾与秦尚宫看顾着便足矣。贵妃殿下换了胡服,又牵来了爱马,何不好生松散一回呢?”
武贵妃望了她一眼,知道她许是想私下劝小公主几句,便答应了:“圣人已经不知催马跑了多少圈,倒教我有些眼红了。这样罢,我且去跑几圈,待会儿再过来瞧瞧令娘。”说罢,她便也利落地翻身上马,背着弓箭纵马离开了。
义阳小公主有些艳羡地望着她的背影:“定敏郡君,我什么时候也能像贵妃一样?”
“每日不间断地练五六年,大概便能成了。”李暇玉牵着马缰,带着她与小母马缓缓地在草地上走动,“贵主,欲速而不达的道理,应当听说过罢?万事都须得循序渐进,谁也不可能一日便练得高超的骑射功夫。只有将最基本的上马、下马、催马、控马的动作反复练习熟练,方能彻底掌控阿雪,令它毫无阻碍地听从你的命令行事。”
义阳小公主有些懊悔地点了点头:“郡君,我明白了。只是……只是我也想试试骑马飞奔到底是什么感觉。这些动作一直反复反复,确实就像习字一样无趣。若是郡君教我骑马,也能像教我习字一样,握着我的手腕带着我写写画画,让我觉得自己日后也能写出那么好看的字来,就不会觉得习字让人不耐烦了。”
小家伙低着头看过来的时候,一双眸子里透着几分狡黠。李暇玉这才恍然明白,之前的不耐只是她假作出来的,她想让人带着她骑马,却不想与武贵妃同骑,这才使了个小计让武贵妃先行离开了。小贵主比她与秦尚宫想象中的更聪敏,亦很是懂得把握时机。不过,这样雕虫小技偶尔使一使不打紧,却远远不可能是武贵妃的对手。
李暇玉犹豫片刻,心中虽然抵触为武贵妃说好话,却更清楚自己不得不提:“贵主,贵妃殿下是长辈,到底不该如此。日后对长辈只需直率一些便是,若是无伤大雅的小要求,长辈定会满足你的。”若是不涉及利益之争,不涉及新仇旧恨,武贵妃确实拥有常人难及的容人之量。
义阳小公主咬了咬唇,低声回道:“是我做得不对……以后再也不会了。不过,贵妃若是一直教我,自己就不能骑马射箭了。今日好不容易才有了空闲,她也该像阿爷一样,御马跑一跑才是。”
“原来贵主是替贵妃着想,这番话便更该诚心诚意地说出来了。”李暇玉笑道,让她从阿雪身上下来,“作为贵主细心体贴的奖励,妾便带着贵主跑一跑马罢。”说着,她发觉自己牵着阿雪,已经离武贵妃命人带来的那些马匹马奴有一段距离了。正想着是否要回去挑马,旁边便有人递来了马缰,却是另外一位千牛卫中郎将。
这位中郎将爽朗一笑:“定敏郡君身子沉重,小贵主又年幼,再一路走过去未免有些吃力。就用这匹马罢,性情温顺得很,保证听话!”
这匹棕黑色的马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们,确实能瞧得出脾性很温和。于是,李暇玉谢过了他,便扶着义阳小公主上马,自己也敏捷地翻身而上,沉重的腹部对于她而言仿佛并不存在一般。旁边的千牛卫们看得呆了呆,均禁不住暗道:不愧是谢中郎将的媳妇,传闻中赫赫有名的女将。同样是大腹便便的汉子们,便绝不可能如她这般动作轻敏。
☆、第二百三十三章相救犹疑
感觉到身下的马缓步小跑起来的时候,义阳小公主无比兴奋。她笑着唤了声阿雪的名字,雪白的小母马立即跟了过来,毫不怕生地与这匹神骏比肩而行。棕黑大马从鼻中喷出了一口气,也并不将小母马放在眼中,自顾自地小步慢跑着。秦尚宫亦骑着一匹马,缓步在她们后头走动,并不敢御马飞奔。
李暇玉抖了抖马鞭,发出噼啪的响声。马鞭其实并未打在马臀上,却如同一种信号,已经调教妥当的骏马立即加快了脚步,撒开蹄子带着二人满场奔驰起来。它的速度并不算最快,但一旦想到马上坐着的是孕妇与稚童,秦尚宫与千牛卫们便无不替她们担忧起来。不过,随之而来的,却是小公主欢快的笑声。
摩拳擦掌打算随时相救的千牛卫们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又见下场骑马的宫婢越来越多,便悄悄地离开了这半边马场。虽说他们皆是能够随着圣人出入内宫的千牛卫,但到底还是须得避嫌,绝不能像宫外的马场那般,郎君娘子们毫无顾忌地在一起奔马顽耍。
飞奔了几圈,从圣人和谢琰身边掠过两三回之后,李暇玉便感觉到谢琰略有几分担忧的视线。这位傻耶耶最近颇有几分草木皆兵之感,格外容易紧张,虽不会限制她的行为,却总是默默地用目光对她表示“忧虑”,弄得她做什么都不能尽兴。
眼下她微微出了一身薄汗,骑马的兴致亦算是暂时满足了,于是便缓缓地停下了马,将马缰交给了义阳小公主:“贵主,试着让它动一动。”
义阳小公主小心翼翼地轻轻拉了拉马缰,棕黑色的马果然再度缓缓漫步起来。而李暇玉回过首,发现她们已经来到了马场一侧。许是因宫婢们都开始试骑的缘故,千牛卫们刻意避开了。偌大的半个马场空空荡荡的,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人远远地立在边缘警戒着,秦尚宫与宫婢们则集中在某个角落中练习骑马。
这时候,身着紫藤色胡服的武贵妃神采飞扬地御马而来,仿佛一道影子似的飞速接近。因义阳小公主在,原本她该稍微控制一番速度才是,然而那匹马却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嘶鸣着越奔越快。
李暇玉敏锐地发觉有些不对劲,定睛一看,忽然觉得武贵妃的神色似乎正在不断地变幻——方才似是还在笑着,刹那之间便像是突然失去了控制一般,眉目中竟流露出了冰冷的寒气与怒火!
那匹马有问题!武贵妃控不住马!危险了!!
她几乎是本能地将义阳小公主抱到了旁边的阿雪身上,轻轻地驱赶小母马赶紧离开。小公主似是察觉了什么,有些惊惧地回过首:“郡君,贵妃——”
李暇玉却是倏然一怔,脑中竟然想到:她为何要救武氏?她杀了她的阿娘,她的阿弟,她的夫君,她为何要救这个仇敌?!不错,她们之间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她前世便应该杀了她复仇,却因懦弱与无能为力,只能郁郁而亡。今生既然已经有人替她下了杀手,她只需旁观便能让她失去性命——如此简单,根本无需抉择!
然而,下一刻,义阳小公主恐惧的目光又掠过脑海,周围各种嘈杂的叫喊声似近似远。她依稀能听见谢琰正在呼唤着她的名字,还能听见圣人正在大喊着武贵妃的名字,声音都仿佛有些扭曲了。她更能清清楚楚地瞧见,武贵妃紧紧地望着她,视线坚定,毫无恐惧,仿佛笃定她一定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她该死!她该死!!让她就这么去死罢!
不!不能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若是不救武贵妃,岂不是会被圣人迁怒?!谁知他的本性是不是和便宜阿爷一样凉薄!眼下能救武贵妃的只有离得最近的她,其他人恐是赶不过来了!若是武贵妃出了事,谢家与李家定然不可能幸存!!
前世……前世的仇恨何必牵累如今?!她的夫君、她的孩儿、她的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无数矛盾冲突与痛苦犹如呼啸的洪流一般远去,在无尽的悲恸哭声中,李暇玉咬紧嘴唇,驱马冲了上去。这是她第二回如此毫不留情地压制前世的记忆,任凭那位义阳公主正蜷缩在角落中哀哀号哭,字字泣血。她的心神却无比坚定,近乎冷酷地做出了决定:前世杀不得的仇敌,今生亦是不可能复仇了!绝不能因一己之恨,便带累了所有家人!!
所有思绪不过是电光石火,刹那间便一掠而过。在其他人看来,这位挺着腹部的定敏郡君几乎是顷刻间便冷静地做出了反应。她将小公主放到小母马上赶开,自己驱马上前,与那匹已经陷入疯狂的马并驾齐驱。
武贵妃压低身子,趴伏在马背上。马缰已经无法控制身下这匹发狂的马,她的身体就像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扁舟,稍有不慎便要彻底倾覆。然而,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流露出任何畏惧的神色,双手紧紧地抱住马颈,并且密切地注意着李遐玉的动作,随时准备配合。
李遐玉很快便赶上了她,手中的马鞭飞扬起来,卷住她的腰肢。同一时刻,武贵妃放开手,任自己被马鞭牵拉着落在了李遐玉身后。虽然腹部被突出的马鞍撞了一下,但并不疼痛,可见这位定敏郡君用的力道十分合适。而且,转瞬间便脱离了性命危机,她心中已是彻底安定下来了。
这时候,圣人与谢琰一前一后策马飞奔过来,千牛卫们也用套马索将那匹疯马制服了。口吐白沫的枣红马哀鸣一声,倒在了地上,不多时便没了动静。所有人都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定敏郡君再迟上一时半刻,武贵妃便极有可能落马受重伤了。
“二娘!二娘你没事罢!”圣人跳下马,几乎是急切地狂奔过来,将武贵妃从马上抱下。
谢琰虽然并未焦急地呼唤李遐玉的名字,却也立即来到棕黑大马旁边,给她牵着缰绳,仿佛是在确定这匹马不会突然发生什么变故。李遐玉垂眼望着他,不知此刻自己心中涌动着的究竟是失落还是怅然。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瞧见谢琰的这一刹那,她便坚信自己日后绝不会后悔。
“贵妃……郡君……”义阳小公主滑下小母马,呜哇一声哭泣起来。秦尚宫以及其他宫婢亦是泪水盈盈,根本没想到竟然会亲眼瞧见这般惊险的事。几个马奴已经惊慌的跪了一地,武贵妃选的这些马平日都是他们照顾的,如今马出了事,他们定然也已是性命不保。唯一的奢求,大概便是不牵累自己的家人了。
李遐玉轻巧地下了马,对着谢琰使了个眼色。谢琰遂立即命人检查武贵妃准备的所有马匹,也包括义阳小公主的阿雪。千牛卫们迅速地行动起来,将马奴捆绑得结结实实,严密看守。而后,又唤来数个老道的饲马人仔细检查了马匹,果然发现不少马匹都显得有些躁动不安,却并非生病所致。显然,这些马在被带过来之前,所用的草料或者饮水曾被人动了手脚。
“给朕仔细地查!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动贵妃和令娘!”圣人勃然大怒,脸色阴沉得可怕,几乎是立即便怀疑了杨贤妃,“别教朕发现与杨家有任何干系!如果查出来证据,朕绝不会轻饶他们!必要以谋害朕的罪名论处!”确实,倘若他兴致一起,骑的不是自己的乌骓而是这些马匹,说不得落马重伤的就是他了。身为帝皇,岂能容忍暗处有人觊觎自己的性命?
“陛下不必动怒,臣妾这不是安然无恙么?”武贵妃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胸口,“方才当真是吓得有些怕了,不过,臣妾相信,众目睽睽之下,一定不会有事,心里才安稳了许多。”说罢,她又含笑看向李遐玉:“定敏郡君果然不愧是赫赫有名的女将军,身手实在敏捷得很。”
圣人这才回过神来,神色略微和缓了些:“定敏郡君救了贵妃,定要重重地赏!”
“重赏之事稍后再说也不迟。臣妾觉得,郡君毕竟身子沉重,还是应当先歇息一会,唤来太医仔细诊治一番,方能让人放心一些。”武贵妃又接道,望向李遐玉与谢琰夫妇二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感激与亲近之意。
李遐玉怔了怔,刚要谢绝,谢琰却拱手行礼道:“贵妃殿下想得周到,臣感激不尽。”
圣人于是也微微颔首:“不仅是定敏郡君,贵妃和令娘也须得让太医来诊一诊脉,至少开些安神的方子。”他转身,大步走到正扑在李遐玉怀中痛哭的义阳小公主身边,将她抱了起来。
武贵妃也随了过去,轻轻地拍了拍李遐玉的掌心,恳切地低声道:“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忘。郡君固然擅长骑射,但毕竟如今身体不同寻常,能暂时摈弃护子之心来救我,这份情谊,我定会记得清清楚楚。”
“贵妃殿下……”李遐玉本想解释,她并不认为自己此举有任何危险。若不是有万全的把握,她绝不会如此冒险行事。但看到武贵妃的笑颜时,不知为何,她却并未说出口。也罢,就让她这么误会下去罢。说不得日后她能看在今日之事的份上,待谢家、待小公主更和善一些。
☆、第二百三十四章势不可挡
经太医仔细诊治之后,肯定李暇玉确实并无大碍,谢琰方松了口气。当然,常年待在宫廷内为各种贵人看诊,太医们亦有自己的生存智慧——虽说脉象诊不出任何不妥,但出了这般惊魂之事,整个内廷外朝都大受震动,更别提当事者了——斟酌着开几个安神定心的方子总是错不了的。
于是,自觉安然无恙的李暇玉竟与武贵妃、义阳小公主一样,得了好一番谆谆医嘱,又坚持让她卧床休养一段时日。谢琰当即向圣人告了假,亲自将她护送归家,又焦躁不安地吩咐贴身侍婢们去请正留在谢家做客的药王过来瞧一瞧。不论李暇玉如何辩解说明自己完全无事,他都恍若不曾听见一般。
银发银髯的老神仙只在内堂外头探了探脑袋,略微打量了夫妇二人一遭,便牵着染娘转身离开了:“分明是红光满面,气血足得很,好端端的看什么诊?小染娘,你耶耶才需要开个定神的方子,是也不是?如此下去,不等你阿娘生产,他大概就要愁白了头发。”
内堂之中,谢琰苦笑一声,而后满脸肃然地转过头来。李暇玉立刻合上眼,假作自己已经睡下了。他们其实都很清楚,当时由她出手确实是最为合情合理的。若是稍迟片刻,武贵妃便极有可能坠马重伤。届时,在场所有人恐怕都逃不脱追责。毕竟,他们都很清楚武贵妃对于圣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至少这一段时日,好好歇息罢。”于是,谢琰并未多言,只是轻轻一叹,“若在平时,我心中定然不会生出任何惊惶。比今日更惊险的事,我们亦早已经历了无数回,我当然相信你的骑射技艺。只是,想到你腹中还有咱们的孩儿,他们或许会拖累你,又或许会与你一同受伤……我便险些想公报私仇,动用属下将此事的罪魁祸首查出来,千倍百倍地展开报复。”
“三郎,此事无须插手。”李暇玉立刻接道,“武贵妃必然会查出来,给背后之人最合适的下场。”或许亦是最为残忍的下场——毕竟,这一回马场遭遇的惊险已经绝非寻常宫廷斗争,而是直指武贵妃或是义阳小公主的性命。对待这般的敌人,便是再如何狠辣,她似乎亦能够理解。当然,人彘那种残忍之事,依旧无法接受。
谢琰默然,垂眼望着她因怀着身孕而圆润起来的脸庞:或许连阿玉自己也从未意识到,她对武贵妃的观感究竟有多复杂。仇恨与厌恶,忌惮与惧怕,赞赏与肯定,种种情绪尽数交织在一起,主宰着她的所思所想。故而,她内心中充满了矛盾冲突,因为无论做出任何抉择,都绝不可能令她满意。
除了他的公主之外,还有何人会如此看待本该十分陌生的武贵妃?武皇后?女皇陛下?
数日之后,谢琰终于大发慈悲地给李暇玉解了禁。此时正逢中秋佳节,武贵妃特地派了宫使,送来些适合秋季穿着的名贵绫罗绸缎并桂花酿等节令吃食,又盛情邀请一家三口入宫参加宴饮。因实在有些思念义阳小公主,又见染娘颇有几分兴致,李暇玉便毫不犹疑地答应下来。
其实,中秋并非甚么重要节日,不但庆祝活动很少,官员们甚至连休沐一日也挣不上。故而,历年来,太极宫几乎从未举办过招待群臣与诰命们的大型宴饮活动,仅仅只是皇家小宴罢了。如今国孝期刚过不久,宫中那些贵人都身处孝期之中,所谓的宴饮大概也不过是聚在一处闲散闲散罢了,歌舞、游戏与饮酒作乐都不可能出现。
即便明知如此无趣,许多嫔妃亦仍是小心翼翼地装扮妥当,呼朋结伴地来到了御花园。毕竟,马场的险事发生之后,杨贤妃立即便被禁了足,据说极有可能被降位份,甚至废为庶人。即使流言中说,此事并非杨贤妃做的,但杨氏落败显然已成定局。便是再愚钝不堪的人也明白过来,往后宫中便是武贵妃一家独大了。此时不好好巴结武贵妃,更待何时呢?
对于这些低位嫔妃的殷勤,武贵妃并不在意。她亲亲热热地揽着李暇玉,不容她推拒地将她安置在了自己身边的席位上。义阳小公主与染娘分别坐在二人身侧,低声地咬着耳朵说悄悄话,瞧起来竟是分外和谐。于是,另一侧的谢琰心中安定不少,从容地与兴致不错的圣人谈论起了茶道与书道。
这本应是皇家的家宴,谢家三人坐在中间,着实有些突兀。许多嫔妃都觉得很意外,更有些平日便从未见过几回这位定敏郡君的,实在拿不准该如何对待她。当然,无论如何众人都能瞧得出来:定敏郡君如今颇得武贵妃的看重,她们姿态放得低些总不会有错。
李暇玉不着痕迹地环视周遭,发现都是些格外陌生的面孔,略有几分失神。没有歌舞游戏助兴,又仍然笼罩着之前的阴影,这次宴席着实带着些许沉重的色彩。众人不敢放声欢笑,更不敢随意打趣什么,几乎都看着武贵妃的眼色行事,可见武氏如今在宫廷中的风头之盛。连对面的大皇子与二皇子似乎也有些垂头丧气,完全不似平时那般顽皮跳脱。
武贵妃似乎察觉了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大郎与二郎最近去了弘文馆,有了名师教导,果然性情变得沉稳许多。圣人觉得很是高兴,总算不必替他们发愁了。”
她虽是这般说,但李暇玉其实很明白,这绝非孩子性情成熟的表现。杨贤妃失势禁足之后,大皇子在宫中的地位自然下降了许多。他不过是个年幼的孩童,接连数日见不到母亲,身边又换了服侍的人,生活远远不似以往那般顺心惬意,自然觉得惊恐不安,提不起精神。至于二皇子,大抵也是受了一些影响罢。
“说起来,有件事我最近刚查出来。”武贵妃又道,“先前皇后殿下丧期内时,我安排在偏殿服侍的宫婢曾经发现,定敏郡君险些误服了医女学徒阿晩送的安胎药。后来将当时的药汤拿去给太医看了,果然是药性极为狠辣的虎狼之药。”
李暇玉怔了怔,当日她也让观主看了锦帕上的药液,知道宫中有人对她起了杀心。只是那时正值杜皇后举丧之期,不便声张,便索性暂时放置一旁,打算日后再慢慢调查。没想到,武贵妃居然悄无声息地便查清楚了此事。
“……是贤妃做的。”武贵妃摇了摇首,叹了口气,“她的性情素来有些偏执,大约是见你我似乎亲近一些,故而才想给你个教训。而且,我一直主管宫务,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我大概也难辞其咎,又可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幸好你当时警醒得很,并未饮下,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妾自以为,从未对贤妃殿下不敬,完全不知她为何会生出那样的心思来。”李暇玉只得配合地做出了惊异之色,神情中带着些晦暗,“若是虎狼之药,恐怕她并不仅仅是想要给妾一个教训,还想要妾的命罢!”仔细想来,此事也只可能是杨贤妃所为。武贵妃不可能用这样低劣的手段,更不可能在那时候对她动杀心。
然而,杨贤妃为何那般急切?只是觉得那是一个好时机么?竟未考虑过此事失败的后果?其中便没有武贵妃的人煽风点火?要知道,当初武贵妃仅仅凭着一个亲近的眼神,便让杨贤妃生出了恚恨之心。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不偏不倚的她,不过是一个照面,便彻底得罪了生性狭隘的杨贤妃,事后不得不做出了选择。
而且,武贵妃既然安排了那么多宫婢,定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出事。想必当时就算是她十分相信阿晩,那些宫婢也定不会让她将药汤饮下去。阻止了一场杨贤妃主谋的狠辣诡计,又给她施了恩情,这才是武贵妃一贯的做法。
如今情势却倒转过来了,是她救了武贵妃。不过,结果大概也并无二致——在所有人看来,谢家与武贵妃之间已然结成了最紧密的关系,再也不可能生出什么变故了。这应当也是圣人最期望看到的罢。武贵妃没有强大的娘家支持,至少应该替她拉拢些拥有实权的臣子,日后也好维护于她。当然,这些臣子皆是对他忠心耿耿,并不会全然听从武贵妃之命。
武贵妃轻轻握住李暇玉的手,恳切地道:“如今贤妃已经禁足,此事不好再翻出来。若是日后有机会,我一定替你报此仇。”
李暇玉本能地便想将手抽离——虽说她确实救了武贵妃,但却从未想过与她如此亲近。只要想到往后几乎日日都须得和她虚与委蛇,她便觉得心中冰冷一片。甚至那些被强行压制的刻骨仇恨,亦时不时会冒出来,冲击着她的理智与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