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本有些不豫。她到上海后并没有亮出牌子,虽没有特意要求下人吧,可就这几天的功夫这个钱氏就知道了她的底细,显然是调查了。调查也就罢了,却还派人来邀请,却是有些不懂规矩了。
其实钱氏的举动并不怎么突兀,不过张氏一力掩盖行踪,钱氏的举动就让她有些恼羞。不过这个妈子口口声声抬出了刘四,张氏也就慢慢消了气。最后再想,好歹钱氏也是上海知府夫人,只论这层身份的话,那正正在她之上,现在巴巴的请了人下了帖子,她若不去,实在说不过去。最后只有应了。就这么又耽搁了两天,张氏带着心姐,拿了东西登了门。上门之后张氏才知道,那钱氏不仅请了她,另外还有同知的夫人李氏,通判的夫人赵氏,此外还有当地几个大户人家的夫人。
这几个夫人见了张氏都是异常热情,给心姐的见面礼也都非常丰厚,还都口口声声的夸高老爷能干。弄的张氏又是吃惊又是迷茫,心说这高老爷做京官的时候也没什么特别表现啊,怎么这成了地方官,就像是非常受捧的样子?宴席还没结束,李氏就约了张氏到自己家去,张氏本不愿,李氏却执意挽留,最后还开玩笑的说江宁离上海极近,张氏就算再想高老爷也不用急这几天,弄的张氏只有答应。
李氏的宴会办在三天后,过后又是赵氏,然后又是其他几位夫人,就这么一拖两拖,张氏竟在上海停留了一个多月!期间张氏几次想走,可都被众位夫人拉住了,慢慢的张氏也觉得不太对劲儿,可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找孙妈子商量,孙妈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还让张氏不要多想:“我听那些妈子说了,这些夫人无事的时候也是要聚会的,想来现在来了夫人,更多了些新鲜。”
张氏摇摇头:“我觉得不只是新鲜。”
心姐也道:“我也觉得不只是这样,那些夫人,好像就是不想让母亲去见父亲似的。”
“难道是你父亲那里出了问题?”张氏一惊,当下也顾不得别的了,连忙叫来一个管事,打发他先到江宁,那管事去了,没一会儿就大惊失色的回来了,“夫人不好了,不好了!东海舰队,封江了!”
就在张氏被各府夫人邀请着吃饭的时候,京城却是风起云涌,很是发生了几件震撼人心的事:一,祈年殿的屋顶在晴空万里,晴天大白日间突然塌了;
二,朱全一天早上醒来,突然发现自己脖子上有五个很清晰的指印——而他却没有任何感觉。
第一件事要在现代,最多就是个工程问题,可在这古代,问题就严重了。特别是祈年殿这个屋顶是在没下雨没打雷的时候,突然就塌了。你要说这不是上天的意思,老百姓也不愿意啊!
第二件,就更令人骇然了。皇帝要睡觉这很正常,可在他睡觉的时候,谁敢来卡他的脖子?而且,是在他没有知觉的情况下?这事要唯心一点说,那是鬼神;要不信这个,那就是人啊!这两个到底哪个更可怕,还真不好说。
与此同时,一个流言开始在京城上下蔓延,说之所以会出现这两个异状,是因为朱全不尊祖训的缘故——太、祖陛下早有旨意,王爷护国土,而现在明明上海、舟山一代倭寇肆虐,朱全却因为一点小肚鸡肠的怀疑扣留着自己的两位皇叔,置百姓与何地?置天下与何地?
这个传言在官员中还只是偷偷的流传,在百姓那里却引起了公愤。朱家皇室在百姓中的名声一向不错,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因为这个国策。普通百姓并不知道王爷在一场战斗里是骑着马上场厮杀,还是坐在后面装样子,可有一点他们知道,那些流着皇家血脉的人去了,而且,还真的有王爷因此死了。很多百姓,乃至一般的读书人都认为大明远胜于前朝,民为重,君为轻,只有我大明是真正的做出了表率。
而现在,朱全竟然违背了这个祖训,什么倭寇是小患,四地发生的动乱不算什么,死了将近千人也不算什么,那么什么才是大患?真有人举起旗帜叛乱,还是真要死上几万人才算?给大行皇帝守灵?大行皇帝若真是地下有灵,一定更不希望看到这个局面!大明的列祖列宗都不希望!
茶楼里、酒馆中,乃至街头巷尾下棋的小摊子都有人开始说这个事,本朝不以言论罪人,一般百姓讨论起这个事也没什么顾忌。当然,大部分百姓是怕事的,一开始说起来也只是摇头感叹,可总有带动气氛的,每每不是拍桌就是惊叹,还有人捶胸顿足的大哭大叫,高呼大明将亡。而同时,希望蒋王、寿王到封地的奏折也越来越多,支持派的声音越来越大,反对派虽然仍在据理以争,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这一切,远在江宁的高老爷自然不知道。在把安姐等人送走后,他的心也就彻底平静了下来。每天早上给高老夫人请过安后,他就开始处理公务,过去这些事务是交给师爷的,现在他却会亲自查看。各个街道的防火措施怎么样了,粮价上涨的厉不厉害,衙役们的水火棍是不是该换了,南门施粥处的粥是不是稀了。
他还亲自到了东门去看房屋修建的情况,又号召大户们捐银子给受灾的百姓救急。一件件做下来,这一次是真正得了个青天的称号,而到了晚上,高老爷也不亏待自己,若有人请吃花酒,并不拒绝,没有的话,就在自己院子里看看书写写字,然后找个中意的丫头风流一番。除此之外,他在饮食上还越来越讲究,并每每可惜杨氏的离开。
与此同时,朱二公子的小日子过的就不怎么舒坦了,他本来是做武德将军的,但朱全上任后又给他升了一级,于是不到十九岁的朱二公子现在已经是从四品的武官显武将军了。这一级虽只是轻轻一跳,却大不一样,最关键的是给下面人一个态度——新上任的皇帝,很喜欢自家的这个小堂弟。
不过官升了,朱抵还是要去石岩城。这倒没什么,朱二同学喜欢战斗热爱战斗,现在已经把战斗当做了自己的最大爱好。别人视石岩城为畏途,他却是欣然前往的。可现在他手下再不是几百,而是上万人了!什么老弱病残都有,什么兵油子兵耗子也都一应俱全,朱抵先没和蒙古人对上,就要先同这些人干几仗,那真是斗智斗勇斗不要脸,弄的朱二同学很抑郁。
不过更抑郁的还是他那些手下,你说你来头大风头足,我们本来都是想让着你的,回扣的军饷给你吃最大份的,收来的孝敬也愿意给你供上一份,你就好好的做你的将军不就行了?现在可好,天天鸡不叫就把我们都喊起来练跑步,跑也就跑了,你为什么还要个狗在后面跟着我们啊!那说是狗,看起来简直都快是狮子了啊!
是的,被狗追。
现在朱抵训练士兵不再是喊口号了,还让美丽在后面压阵。哪个想要偷懒在后面装死的,美丽就会扑上去与其来一段亲密接触。那长长的肥肥的厚厚的舌头,令每一个与其接触过的士兵都印象深刻,经常半夜还会半夜做恶梦大叫出声,其恐怖程度每每令早期老兵很是庆幸。
虽然大同离京城也不近,石岩城更是在人烟稀少的边疆,但朱抵却比高老爷更了解其中的情况。自升官后,朱抵同学就对情报更加看重,特别加强了与京城那边的联系。他现在好歹也是从四品的将军,不管是招揽手下还是打通关节都比早先更便意,所以虽然还比不上廖宗旭,他却比大多数打通的将领更早的知道了京城的消息,而且他把这些消息同安姐早先给他的来信联系了起来。
“这些倭寇现在来看就是预备的手段。”这个晚上他一边烤着羊腿同美丽嘀咕,一边喝着大碗茶。军中禁酒,虽然这个禁令在别的将领那边如同虚设,他这里却守的严严的,他不让军士喝,自己也不喝,所以这个晚上他就配着羊腿喝粗茶。
“如果皇伯父把皇位留给了他,这些倭寇八成就会消失。但皇伯父把皇位留给了当今,所以这倭寇越发厉害了。这不是闹倭寇,是闹祖宗的那条规矩。”他一边念叨着,一边削下一块肉丢给美丽,美丽嗷的叫了一声张口接着,随即又因为太热吐了出来,不满的冲着朱抵大叫。但朱抵这时候已经顾不上他了,“他不可能看不出这些人的用心,但他一定会放他们出去,不好!”
想到这里他哗的一下站了起来,连羊腿都不顾了跑进里屋给安姐写信,他要赶快让安姐出来,那地方很可能就要有大战了!
☆、第88章
第四十九章
在群情汹涌下,抵抗派越来越势单力薄,终于在这一天,他们在朝廷上与支持派的口舌战中全军覆没,朱全只有批准蒋王、寿王出京。
永宣十一年八月十六日,蒋王、寿王尊祖训出京,往常王爷们到封地巡视的时候可以带家眷,但这次他们却是只身前往,这是反对派最后的要求。
两位王爷是从天津港走的,但一入海就失去了踪影。再出现,已是在上海。不过他们再出现,就不是一副平乱的口气了,蒋王声称现在大明奸臣肆虐,国将不国。京城两件异事就是祖宗点化,他作为朱家子孙不能袖手旁观。所以这次要除奸臣,清君侧,号召天下有志之士同他一起卫大明,护新皇。
这一口号喊出来,当下上海、舟山、宁波几地卫所响应。当天,上海知府、宁波知府、嘉兴知府纷纷上表呼应,舟山县令亲率一千乡勇加入护皇军,东海舰队的李永祥更是率众而拜。
一时间江南震动,各府各州各县人心惶惶。
而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蒋王直接带着东海舰队北上,寿王则把几个卫所的叛军收拢在一起,加上私兵以及夹裹的平民,号称二十万,浩浩荡荡的直杀江宁而来。
这一系列事情发生的时间极短,从两王举起旗帜到寿王兵临城下还不到三天,可以说江宁城完全没有准备就被包围住了。很多还耽搁在此地的大户傻眼了,很多预计要走还没能走成的各方人士傻眼了,当然,最傻眼的还是高老太太,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高老爷:“你是早知有今日了?”
高老爷摇摇头:“儿子只是担心,却没想到成真了。”
高老太太沉吟了片刻,点了下头:“罢了,你起来吧。”
“母亲?”
“这都是命。”高老太太叹了口气,“我也活这么大岁数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是儿子,对不起母亲,若儿子早些对母亲说明……”高老爷心中一阵悲痛,虽说他已经看开了,可想到高老夫人要陪自己一起赴死,还是心如刀绞。他想,自己是不是错了?他总觉得那些猜测是不好说的,总觉得自己的母亲就是一无知老太太,若与她说正经事是得不到什么帮助的。可是、可是……为什么他现在这么后悔?
他应该早些说的,那么就算高老夫人不能给他任何帮助,也能多一些选择。
“就算你与我说明了,我也不会走。”
高老爷抬起头,高老夫人道:“你会走吗?”
“儿子身为江宁知州……”
“是啊,你身负皇恩,必是不会离开的。可你是我的儿子,我又怎么会离开你?老大,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偏疼你二弟,可要真说起来,我最疼的,还是你啊。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做肉汤,我总是先与你弟弟盛,那时候说他是弟弟要你让他。其实是因为那肉汤稠的都在下面啊。你去京城赶考,我每天都在家中念佛,求菩萨保佑你,求把你应遭的难都移到我身上。那时候我就想,你中不中都没有关系,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满足了。你第一次没有考中,又要去第二次,我其实是不愿意的。可是你那么想,那么愿意,我只有同意。然后,继续天天在家念佛求菩萨。我到京城,各方面都不方便,还与你那媳妇合不来。可我还是跟过去了,因为我再也不想看不到你了啊……”
说到这里,高老太太也红了眼圈,她想着那段日子,她每天都提心吊胆的,既盼着这个大儿子的消息,又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往往睡到半夜,就因担心睡不着了。
高老爷更是痛哭流涕。这些年他的确对他娘有了意见,虽然他嘴上没说过,但心中的确觉得他娘太不懂事了。若他娘稍微软和些、和善些、明理些。他与张氏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绿儿也不会死了,早先的吴氏也不会那般不懂规矩。官宦人家从不缺明事理会处事的老太太,相比之下他娘就太逊色了。
但这是他娘!
是最疼他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