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蔷薇随后便陪着一个神色严肃、眼角下垂的中年宫人走了进来。
“诸位御侍,这位是刘司正,奉圣人之命,有几句话要与诸位交代。”蔷薇介绍完本要退到一边,眼睛一扫,发现少了人,忙进去叫周华。
蕙兰等宫人在见到刘司正进来的时候,便已都站起来退到了墙边,几个少女有些糊涂,但也跟着站了起来,正面面相觑间,蔷薇已硬搀了满脸泪痕的周华出来。
那刘司正看也不看周华一眼,径自上前一步,面无表情的说道:“圣人有言训导,须跪下恭聆。”
林木兰等人慌忙跪倒,蔷薇也放开周华,周华腿一软,几乎是瘫在地上。刘司正看她们都跪下了,这才转述皇后的训诫:“你们进宫也不是一两日了,该学的礼仪规矩都学过了,哪里去得,哪里去不得,心里还没有数吗?再有今日之事,无论是谁,一律按宫规问罪处置!”
“敢问司正,今日到底发生何事?”吕月娘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刘司正的目光直到此时才落在周华身上,却如看待一只路边的蚂蚁一般漠然:“御侍周华无视宫规,擅自惊扰圣驾,本该按宫规问罪,圣人念其初犯,从轻发落,罚其每日跪听十遍宫规。”说完才对林木兰等人一点头,“诸位御侍请起。”
又转头看向蔷薇:“宣读宫规就有劳你安排了。”
蔷薇忙道:“分内之事,都是奴婢等人没有看好……”
刘司正轻叹一声:“人心野了,哪是看得住的?”一边说一边走了出去。
蔷薇出去相送,蕙兰等无关人等也都跟着出去,几位御侍则都望着还瘫在地上抽泣的周华,一时兔死狐悲者有之,鄙弃怨愤者有之,却谁都没有出声,只站在原地看着。
蔷薇很快去而复返,身边还带着水仙,她面色不太好看,但还是客客气气的说:“惊扰几位了。”又叫水仙扶着周华跪好,就在厅堂里当着大家的面宣读宫规给周华听。
林木兰见到这副场景,心中不忍,只觉脸上烧的难受,似乎比跪着的周华还难为情,便偷偷退后两步,转身进了西次间。陈晓青看见她进去,想到圣人并没说要她们跟着听,便也跟了进去。
蔷薇虽然看见她们进去,却并没多言,只是一板一眼的背了十遍宫规给周华听。
一直站在旁边的柳晨早有话要问,此时见处罚已经完毕,便向蔷薇问道:“刘青莲怎么没回来?”
“刘御侍在服侍太后。”蔷薇简短答了一句,又强调,“方才刘司正传的话,诸位可千万要记住,宫中不比别处,一点行差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诸位来日都是要侍奉官家的人,尊贵日子还在后头,何必急在一时?”
她这话一出,众人脸上便都有些*辣,对周华今日所做之事不免有了更多猜测,先前对她还有些同情的,此刻也不由生了怨怪,落在周华身上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复杂。
蔷薇点到即止,让水仙扶着周华进去,便行了一礼告退。柳晨随后进了西次间,钱惜和吕月娘望了望东面,低声商量两句,依旧留在了厅堂里喝茶。
柳晨进门就拉着林木兰两人去了里间,低声道:“她可真是,自己不要脸面,还要连累我们!你们瞧见没有,她回来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一件绯色夹袍,这么冷的天,她也不怕冻着?这是使了心计要去勾引官家呢!可惜,竟被圣人碰了个正着,活该!”
林木兰不知该说什么,默然无语,陈晓青则道:“算了,她也吃了教训了,经此一事,估计她也没脸出来见人了。”
“岂止是她没脸,我们都跟着没脸!”柳晨还是气呼呼的,“还有那个刘青莲,你们刚才听见没有?蔷薇说她在服侍太后!她明明是和周华在一处的,怎么最后周华撞见了官家和圣人,她却跑去服侍太后了呢?太后身边多少人在,哪用得着她了?”
林木兰也觉得奇怪:“除了前面小花园,咱们哪里也不能去,刘青莲是怎么进了太后寝宫的呀?”
柳晨道:“就是说呢!今天真是邪门了!”
几个人正议论着,外面忽然传来说话声,柳晨耳朵尖,说了一句:“好像是刘青莲。”人已经奔到了门边,她将门推开一条缝,打量了几眼,就向着林木兰和陈晓青招手,然后飞快往厅堂里走去。
林木兰不明所以,但还是与陈晓青一道跟着她走了出去,两人刚走到厅里,门口门帘一动,刘青莲便走了进来。
“你们这是?”刘青莲一进门就被五双眼睛齐齐招呼,也有些吃惊。
柳晨笑眯眯的走上前,道:“我们听说你去服侍太后了,都很好奇,等着你回来给我们讲讲呢!”
吕月娘也站起来走过去,笑道:“就是,姐姐是怎么入了太后青眼的?我们实在好奇的很。”
刘青莲脸上神色略有些尴尬,但她很快就恢复常色,顾左右而言他:“怎么就你们五个,周妹妹呢?”
“你不知道么?”钱惜坐在原位接话,“周华不知怎么冲撞了圣驾,被圣人责罚,如今正躲在屋子里呢!”
刘青莲大惊失色:“什么?怎么会?她不是早就回来了吗?”
柳晨露出一个满含兴味的神情,反问道:“我们正想问你,你们不是一同出去的么?怎么她跑去冲撞了圣驾,你却去服侍了太后呢?”
刘青莲受不了她语调里隐现的尖刻,立刻蹙起眉头,质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虽是一同出去,可也并没有粘在一起,她去做了什么,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做了什么,又与你有什么干系?”
两人这番对话一出,空气立刻紧张了起来,林木兰上前两步去拉柳晨,顺便解释道:“刘姐姐别误会……”
“你做什么本不与我们相干,可是偏偏我们几人现同住一个屋檐下,又是一起从江南进宫的,怕就怕你们做了什么,让旁人想到我们头上,连我们一同都看轻了……”柳晨不甘示弱,根本不让林木兰多说,便抢过了话头。
刘青莲大怒:“你把话讲清楚,我做了什么,会连累你被看轻?”
吕月娘从旁接话:“姐姐息怒,我们并不是质问姐姐,只是有周华的例子在前,她自己做了错事,却连累我们一同跪下听圣人劝诫,柳姐姐这才多问了你几句,也不过是为着大家的安危着想,你要不愿意说,那便算了。”说完又去安抚柳晨,“柳姐姐也别着急,左右我们五个今日没离了这里,即便有甚事,也不与我们相干。”
刘青莲听她们俩说来说去都是暗示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不由越加恼怒,她眼圈儿微红,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不出话,只愤愤的看了柳晨和吕月娘一眼,便扭头进了东面。
“算了,兴许真的是太后凑巧想起了她呢!”钱惜起身拉住吕月娘,“咱们也回去歇歇吧,坐了这半日,我腰都痛了。”
吕月娘点头,又拍拍柳晨的手臂,道:“你也别气了,以后咱们远着她们就是。”
柳晨心知她们俩急着回去,想偷听刘青莲和周华说什么,便没多话,只笑道:“你说的是,那我们也回去歇着了。”与林木兰和陈晓青一起回了西面。
“可吓死我了!”一进了东里间,陈晓青就拍着胸口道,“我真怕你们吵起来。”
柳晨扑哧笑了出来:“瞧你这胆小的样儿!怎么,你在家里没跟姐妹们吵过嘴?”
陈晓青摇摇头:“我在家最小,姐姐们都让着我。”
柳晨有些羡慕:“那可真好。我们家里姐妹多,还大都不是一个娘生的,遇见点事情都能争起来,我娘亲要不是正室,这入宫的好事还轮不到我呢!”
“可是和她吵有什么用呢?”林木兰问道,“她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怎么样也还是不会说。”
柳晨扬脸道:“最少也能让她不痛快!背人无好事,好歹让她知道,咱们都看着她呢,别想背着咱们胡来,到时连累咱们!”
说完她咬牙寻思半晌,又道:“你们放心,我早晚能打听出来是怎么回事!”
林木兰忙劝道:“现下周华犯了错,只怕好些人盯着咱们呢,你还是不要出去打听了。”
“你们两个就是太胆小了!总这样下去,咱们什么时候能出头啊?”柳晨往东面看了一眼,低声道,“周华今日是没有筹划好,撞见了官家跟圣人一起,若她运气好,只撞见官家呢?”
林木兰吓的一把拉住她的手:“柳姐姐!”
柳晨笑道:“你别怕,我不是说我们要学周华,那样就太傻了,我倒觉着,咱们该学刘青莲,只要有太后的话,圣人也就不会说什么了,你们说是不是?”
林木兰和陈晓青对视了一眼,点头道:“那倒是,可你也别太心急了。”
“放心,我心中有数。”柳晨眼珠儿一转,笑道,“你们俩就别操心了。还有,以后别理周华她们两个!”
☆、第9章 惧意
林木兰三人刚说好谁也不再理会周华,第二日周华就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刘青莲吓的直接去寻了蔷薇等人来看。
让众人意外的是,蔷薇并没有即时就请大夫来看周华,而是让人收拾了周华的东西,直接将她连人带被子抬走了,并又烧了一锅姜汤送来,看着她们每个人都喝了两碗才罢。
“蔷薇姐姐,你们把周妹妹送去了哪啊?”刘青莲看蔷薇要走,忙追了几步到门口问她。
蔷薇回道:“送去养病了。这里都是在太后跟前服侍的,万一过了病气,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放心,这是惯例,等她病好了,就能回来了。”
刘青莲松了口气,转过头时,发现其余几个人都盯着自己看,她把脸一冷,转头回了自己房里。
“你们说,周华真能回来吗?”柳晨忽然出声问。
陈晓青先回道:“蔷薇说能,那应该是能吧?”
柳晨往东边看了一眼,低声道:“我记得我在家时,家里的使女病了,谁都不愿意迁出去,因为一旦迁出去没人照顾,缺医少药的,说不好连小命都没了。有交好的使女就帮着瞒着,偷偷给她找药,一般的着凉,也不过几服药就好了。”
钱惜接道:“我也听说过。不过周华烧的那样厉害,没准真会过给我们,迁出去也好。”
柳晨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只是我没想到,刘青莲跟周华平素那么要好,在这紧要关头,竟丝毫也不犹豫的就报知了蔷薇,难道平日的好都是假的么?”
这话一说,几个人都若有所思,林木兰叹道:“不告诉蔷薇,她又能做什么?这是宫里,我们哪里也去不了,总不能眼看周华病着,让她自己挺着吧?而且周华还要跪听宫规,早晚总是要给人发现的。”
“对了,昨日那刘司正只说让周华‘每日跪听宫规’,可没说要听多少日,难道要一直听下去?”吕月娘忽然问道。
柳晨回道:“就听到圣人满意为止吧。”
“那万一圣人忘记了这回事呢?”陈晓青怯怯问道。
几人细思一回,都觉脊背发凉,油然而生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第一次深刻的领会到皇后之于她们,是多么威严而高不可攀的存在。
林木兰当晚便做了恶梦。梦里她还是个小小孩童,被娘亲在怀里抱着,有个面目不清却很凶恶的婆娘大力将她们母女二人推出了门,外面天寒地冻,林木兰不由放声大哭。
“林姐姐,林姐姐,你醒醒。”
耳边有人柔声轻唤,林木兰渐渐醒了过来:“晓青?”话一出口,喑哑干涩,还带着点哽咽,林木兰自己都惊了一下,眨眼间又察觉眼窝湿润,耳边冰凉,竟然真的哭过了。
“姐姐是不是做恶梦了?我听你一直在叫‘娘亲’。”陈晓青披着衣裳,手里端着烛台,蹲在林木兰床前轻声询问。
林木兰慢慢坐起,渐渐回神,点头道:“是啊,做恶梦了。”
陈晓青靠过去轻抚她的背,柔声安慰道:“莫怕莫怕,那是梦,醒了就没事了。”
语调柔糯,虽然带着稚嫩,却安抚了林木兰惶恐的心:“嗯,醒了就不怕了。”她说着话,不由抖了抖,这才发觉满室冰冷,连自己被窝里都没多少热乎气。
陈晓青察觉到她的颤抖,问道:“冷了吧?快躺好,我给你倒杯温水去。”将林木兰按倒在床上,自己扭身出去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林木兰喝下,又问,“暖和些了吧?”
“嗯,好多了,你也快上床去睡吧,我没事。”林木兰心中感激,又怕她着凉,催着她也回去睡,“你手都凉了。”
陈晓青应了,又把烛台放到梳妆台上,自己上了床,说道:“这灯就这样放着吧,姐姐别怕,我就在这里呢。”
在这样暗沉沉的夜里,身处深深禁宫,竟还有一个人如此耐心细致的关怀自己,林木兰不觉眼眶发热,几乎又要涌出泪来,她竭力忍了又忍,才应道:“嗯,有晓青在,我不怕的。”
“其实我也有些怕的。”陈晓青侧身躺着,黑漆漆的眼睛望向林木兰,“我以为我们就是来服侍官家的,名正言顺,理所当然,谁知……”
林木兰明白她的意思,她一定是跟自己一样,没有想到宫中这么复杂,还需要自己去争、去谋夺,更没有想到皇后对她们丝毫不留情面——皇后令人来训诫,又当着她们的面处罚周华,杀鸡儆猴的意思何其明白。
“是啊,可惜我们没有回头路。”林木兰想起娘亲的嘱咐,“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撑下去。晓青,你知道我为何叫木兰么?”
陈晓青低声问道:“为什么?”
林木兰清了清喉咙,开始背:“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陈晓青自幼读书,听林木兰背了两句,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待听到后面,她莫名受了感染,也跟着林木兰一起低声背了起来:“……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
一首诗背完,两人莫名多了一股勇气,不由相视一笑,林木兰便道:“睡吧,木兰连战场都能上,咱们还有什么可怕的?”
“嗯。”陈晓青乖巧应答,“木兰姐,多谢你。”
林木兰微笑:“是我多谢你。睡吧。”
两人心情平定,一同阖上双目,没多会儿便都沉入梦乡。第二日清晨起来,两人一边穿衣一边想起昨夜情形,忍不住相视而笑,觉得夜里的自己真是傻气。
可是傻气归傻气,有此一事,两人却真的觉得心安了不少。倒是柳晨似乎完全不受影响,该干嘛干嘛,一如往常那样出去与宫人们结交。
钱惜和吕月娘则一直盯着刘青莲,可惜刘青莲却没什么动静,一直自己关在屋子里呆着,太后那边也没有召见,于是她们俩便也关在自己房里呆了几天。
周华是半月之后被送回来的。回来时两颊消瘦、目光无神,整个人十分的憔悴。
柳晨看着她默默进了屋子,扭头对围观的几个人说道:“听说她除了昏睡的那两天,其余日子还都要跪听宫规的。”说完又左右看看,压低声音,神秘的道,“都说圣人刚罚了她,她就病倒,有心生怨望之嫌,不过圣人大度,并不与她计较。”
“这便是一步错,步步错了。”钱惜轻叹一声,“怪得谁来?”
几人闷坐闲谈,却究竟也没有什么谈资可讲,不一会儿就都沉默了下来,恰在这时,蕙兰掀帘子走了进来:“诸位御侍快去更衣梳妆,太后要召见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