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多谢世子了。”她说着,再次郑重向他行礼。
方才穆景安没防备下生生受了个礼,此刻有了前车之鉴早已做了提防,忙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你是傻的?我都没跟你讲这些了,你还这样客套。”
“礼不可废。世子大恩大德,罗纱铭记于心。”
罗纱说着,看到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有好几道血印。
思及在梦纺院中的事情,罗纱恍然大悟,定然是自己心神慌乱时留下的。转眼见阿一阿二他们那边告一段落,沈先生已经呼吸平顺了许多,忙问阿一要了伤药,给穆景安细细敷上。
穆景安见阿三在偷看罗纱给自己敷药,便抬起腿来给了他一脚,眼看着阿三呲牙揉腿了,才说道:“你去准备准备,明日我们带了沈先生一起走。”
“那这两人呢?”阿三指了小莲和婆子问道。
“唔,她们知道得太多了。让她们没法告诉旁人的最好办法就是——”
穆景安极慢极慢地说着,眼看两人眼露惊惧就要吓得昏死过去了,方才缓缓说道:“……就是将她们一起带走。”
☆、35离去
叶颂青在他身边不住地关切问道:“表哥可是昨夜没睡舒服?是不是不习惯?下次表哥你睡我的床!我的床可软了!”
程博文硬生生憋下一口气,将溢到嘴边的呵欠咽了回去,才摸摸叶颂青的脑袋,微笑着说道:“我只是前两日赶路累了而已,不碍事的。”
甫一张口,方才被憋下去的气突然从不知哪个角落里又窜了出来,程博文都来不及掩住嘴,大大的哈欠已经出口。
他向来很注意形象不会在人前出丑,此时见表弟、表妹都瞧见了自己刚刚的样子,不免有些尴尬,微微红了脸。
罗纱见状,默默去看穆景安,穆景安侧眼去瞧阿三,阿三笑得讪讪地,用手指比量了下低声说道:“手抖了,不小心放多了点。”
昨日里事情太多,叶颂青倒是好办,被罗纱三言两语就糊弄了过去,可程博文向来心思灵敏,穆景安唯恐他醒来后问东问西地牵扯不清,索性派人去给他嘴里塞了点儿药,使得他能一觉睡到天亮。
擅医的阿一在给沈秋意施针,擅毒的阿二走不开,冷静的阿四在给他们打下手,于是就派吊儿郎当的阿三去了,偏偏这家伙办事时手多抖了一下……
于是清冷淡然的程家三公子就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程博文同罗纱兄妹说了几句话掩饰住尴尬,走到车旁,掀开帘子正要上车,谁知抬头后往里面看了一眼后,他蓦地睁大双眼,狐疑地回头去看穆景安。
穆景安笑笑,刷地下打开折扇,慢慢摇着,笑得风流雅致。
程博文沉默地放下帘子,刚要询问穆景安,罗纱已经走上前来给他行礼。
“这事是妹妹惹下的,还请三表哥多担待些。”
程博文想到沈先生躺在车中似是昏迷不醒,罗纱又说与她自己有关系,心中有些明白过来应该是叶家人做了什么手脚。
他有心想问个明白,可神智有些不够清醒脑子又总是嗡嗡乱响,整个人昏沉沉的,憋了半天说出两个字来:“无妨。”
穆景安摇着扇子笑得没心没肺,拉了程博文便要上车离去,谁知一声呼喊中止了他们的动作。
“两位公子不多留几天吗?大清早的冷成这样,怎的就起来赶路了?也不和老身说声,也好来送送二位。”
丫鬟搀着老夫人快步走了出来,紧随在后的是叶之南,而后是被丫鬟扶着的孙姨娘。
平日里就娇柔的孙姨娘此时的脸色更是苍白了几分。她歪歪地靠在了丫鬟的身上,仿佛没了身边之人的支撑,便随时会都倒下一般。
见罗纱和穆景安都朝孙姨娘看过去,叶之南语带嗔意地凑到孙姨娘身边说道:“说了让你歇着,你还出来。昨晚还病了场,今日再来吹风,可怎的是好?”
他声音颇大,不像是说给孙姨娘听的,倒更像说给周围人听的。
孙姨娘娇声说道:“今日贵客要走,总得来送送。”
两人一唱一和,仿佛在特意告诉众人,自家对穆景安与程博文的重视。
穆景安便颇为不屑地嗤了声,扭过头懒得理睬,罗纱则赶紧低下头,好掩去面上的冷色,程博文正忙着憋下新冒上来的哈欠,根本就没听见。
叶颂青颠颠跑了过去,上下打量了孙姨娘一番,诚恳说道:“姨娘你身子不好就别出来溜达了,省得病了还得让人伺候着,多麻烦。”
穆景安赞赏地敲了敲跑回程博文身边的叶颂青的脑袋,看了看一旁垂首不语的罗纱,眉心微拧,趁着众人不注意,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罗纱猛然回神,下意识看了眼穆景安,看他朝自己使眼色,明白自己方才肯定有些失态了,忙敛起神色,带上了淡淡微笑。
程博文强撑着精神与老夫人和叶之南寒暄,穆景安则同兄妹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静立在旁的孙姨娘突然冒出一句:“听说沈先生也在世子的马车上?这是怎么回事?”
沈先生与伺候她的两个人都是天未亮就被阿一他们翻墙偷偷抱上了车的,看到他们的不过是晴夏院众人,是以老夫人与叶之南并不知晓,而如今孙姨娘却是问了出来——
穆景安看了看罗纱,罗纱会意,微微颔首,她面上笑容顿了顿,复又灿烂开来。
自己的晴夏院,果然需要好好整顿了!
“这是怎么回事?沈先生……沈先生她……”叶之南一脸急切,就想掀开帘子看看,被立在车边的阿一阿三横手拦了下来。
“昨日我将带去的点心给先生吃了几块,谁知东西一入腹先生就病了。我心中有愧,决定带先生回去诊治。”穆景安不慌不慢地说着,面上神色甚是诚恳。
“病了?”老夫人刚惊讶地叫了声,意识到失态,忙又说道:“病了也不碍事的,吃几副药就好,那就需要劳烦世子爷了?”
叶之南却是急道:“沈先生病了?病情如何?”说着又想撩开帘子去看。
阿一伸手挡住了他,阿三喝道:“世子爷的车子,哪就是你随便碰得的了?”
叶之南有些气恼,老夫人忙过来打圆场,穆景安不理会他们,抬扇敲敲马车壁。
里面传出来一声咳嗽,接着就是一道女声响起:“没大碍的,跟世子回去治一治便也好了。”
罗纱暗赞了声。
这小莲跟了沈先生这些时日,倒也将先生说话的语气模仿了个七八分,再加上刻意压低了声音,旁人听了只当先生身体不适所以声音略有差别,一般不会想到是有人伪装。
果然,叶之南和老夫人便被糊弄了过去。
他们听“沈先生”如此说,便也不再强求,只叶之南在马车外隔了车壁又絮絮叨叨好一阵子,无非是叮嘱先生好好休养,待痊愈后还可继续来叶家教书之类,而老夫人又将麻烦世子爷的话说了一通。
但很明显,有人不在那“一般人”之内。
罗纱望着孙姨娘闪烁的眼神,心中冷笑。
她安抚住担心着沈先生的叶颂青,朝他低声说了几句话后,待他安静下来,便走到孙姨娘身边,扬起脸来关切问道:“姨娘昨日病了?不知严重不严重?”
罗纱刚靠近,孙姨娘就闻到了一股子药味儿。
她方才只盯了沈秋意那边看根本没注意罗纱说了什么,若不是这药味儿,估计她都不会意识到罗纱过来了,忙定了定神,答非所问地说道:“姑娘的脸可好些了?”
她低头一看正对上罗纱冰寒入骨的目光,可恍了下神后再看,罗纱又分明是笑得灿烂的模样,眸子如一汪清水,不见冷意。
穆景安听到这边动静,将叶之南和老夫人丢给了程博文,摇着扇子慢慢走了过来。
刚一挨近,他就听罗纱笑道:“这药是极好的,敷了一晚上,早就好多了,估摸着明日就能痊愈。不过是个巴掌而已,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母亲在世之时,处处与人为善,托母亲的福,我与哥哥一直健健康康的不见生什么病,这才是顶重要的。”
罗纱顿了顿,笑得越发灿烂,“姨娘这样好的人,做过这样多的好事行了这样多的善,托你的福,你的孩子,必定也会是平平安安的,必定也会是健、康、长、寿的!”
她将那四字一字一顿说得那样清楚,孙姨娘眼中厉色一闪而过,轻轻抚上小腹,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一旁伺候着孙姨娘的丫鬟倒是笑着行了个礼:“谢姑娘吉言。”
听了丫鬟的话,孙姨娘更是银牙紧咬,死死盯着罗纱看了半晌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穆景安看着笑容渐渐淡下来的罗纱,叹道:“你也是个不省心的。”说着唤过阿二阿四,叮嘱他们务必要好好跟着罗纱和叶颂青,万不可出什么岔子。
前一晚他就吩咐了二人留下来跟着罗纱,罗纱不肯。
这四人各有所长,穆景安这样随意的性子都还时常带着他们,定然是因他有时会遇到危险。若是分了两人出来,她生怕穆景安出点什么岔子不够人帮忙。
穆景安却道:“你这院子已经不够安全,你不怕自己出事,难道就不怕你哥哥有什么差池?”
他一语戳中罗纱软肋,罗纱又听他说,过几日新派的人到了后阿二阿四便会回去,就乖乖地谢过了他,只一再叮嘱穆景安一定要小心。
虽说接受了他的好意,可罗纱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从一开始,穆景安待她们便有种不同于旁人的善意,从他帮助母亲的那刻开始,罗纱就感觉到了,只是她不明白,这份特别从何而来。
关于阿二他们留下的事情,穆景安对老夫人和叶之南说起的理由很是冠冕堂皇:“我这两个随从会几下功夫,颂青他看上去身子骨弱了些,跟着阿二阿四学上一学,能强壮许多。”
听穆景安说留下阿二阿四,程博文便神色不明地看着他。
叶之南与老夫人见穆景安处处照顾罗纱兄妹俩,很是开心,直道让他常来玩,穆景安摸摸叶颂青的头,跟罗纱道了别,就同程博文一同上车离去了。
待马车走远,老夫人与叶之南便不住地感叹穆景安心地敦厚,还一再地提醒罗纱要与穆景安时刻保持联系,经常邀请他来家里玩。
罗纱望了望看上去光鲜气派的叶府大门,想着这两日穆景安与她一同经历的腌臜之事,心中却是想着,那个骄傲的少年怕是不会再踏进这里半步了。
回到晴夏院后,罗纱唤过陈妈妈,让她帮忙找出昨日里送去沈先生那里的甜汤都经过了谁的手。
“……不只是做的人,就连端过去的人,连同路上遇到的人,一样儿一样儿都得查清楚了。妈妈一定要亲自去办,交给其他人,我不放心。”
陈妈妈见罗纱说得郑重,忙仔细应了。
罗纱便松了口气。
陈妈妈与李姨娘一样,是跟在母亲身边长大的,情分不同于旁人,是最信得过的。
眼看着陈妈妈自去忙活这事儿了,罗纱便带着红蔻去了银冬院,找刘姨娘。
☆、36不识抬举
本来这银冬院是最偏的大院子,自叶大老爷一家搬走后就空置了下来,因此过了些年颇有些破败,程氏当初罚刘姨娘搬到这儿,也是因了这个缘由。
可老夫人舍不得刘姨娘吃苦,冬天栽梅春天种树,还不时地偷偷塞点好东西来装点下院子,几年下来这银冬院看起来倒是有两分气派了,只是伺候的人依然是那几个,原因无他,若是她排场太大,引起程家仆人的注意,被安国公府知道她过得滋润,到底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原本老夫人还惦念着偷偷塞几个人过去,可刘姨娘轻易出不得院门,脾气便越发地怪异起来,送过去的人还不如被赶回来的多,老夫人渐渐地也就不在这方面费心思了。
银冬院院门处连个候着的人都没,罗纱进院子时根本没人瞧见。她缓步走到院中,就见刘姨娘正站在一间屋子门口,留了庞大的后背对着这边。
刘姨娘鲜少出院子,又不耐烦做活计,因此便越发地魁梧起来,瞧现在这样子,比起前段时间万福绣庄的人来量身时,仿佛又壮硕了几分。
罗纱看到她时,刘姨娘正高声吩咐丫鬟将一个花架子从屋子东边挪到西边,待东西挪过去后,她看看还不满意,就又让丫鬟挪了回去。
丫鬟低声抱怨了几句,换来刘姨娘的高声呵斥。她一长串话下来连口气都不用换,且说的都是市井中常用的词,全是罗纱未曾听闻过的,因此驻足欣赏了片刻后,罗纱倒也被气乐了。
听见她的轻笑,刘姨娘和那屋里的丫鬟才发现了罗纱。小丫鬟被刘姨娘堵在门口出不去,赶忙遥遥给罗纱行礼,刘姨娘自觉没那么多闲工夫来行礼,便扭扭身子一屁股坐到了屋门旁的藤椅上,哼了声仰着脖子去看廊柱上的雕纹。
罗纱看多了孙姨娘的惺惺作态,此刻瞧着刘姨娘这副样子反倒是顺眼了许多,也不跟她计较,自顾自吩咐红蔻去屋中端来锦杌。
没用得小红蔻动手,那屋里方才搬花架子的丫鬟就赶忙将锦杌拿了过来,放下后还忙不迭地用衣袖给罗纱擦了擦上面的浮灰。
她这举动惹恼了刘姨娘,后者高声嚷嚷道:“你这是怎么的?嫌弃我东西脏?给她一个小丫头片子用,哪就需要这样地小心了?”
罗纱与她接触甚少,此时见她如此说话才明白过来,这人不是你让她一分她就能知道好歹的,越是给她脸面,她便越是狂妄自大看不清自己几分几两重。
登时罗纱便沉了脸,也不坐锦杌了,就站在原地,指了刘姨娘身下藤椅说道:“若我说锦杌不舒服,就要坐那把椅子,姨娘你看该如何是好?”
刘姨娘独自在银冬院猖狂惯了,粗了嗓门说道:“这东西是我要坐的,你怎能坐得?要我说,给你个锦杌不错了。长辈说话,你小辈站着听就不错了,哪有坐下的份儿?”
“长辈?我长辈里有安国公府有亡母,有老夫人有父亲,你又算哪门子长辈!”
罗纱铿锵有力地说完这句话后,朝身后跟来的四个婆子微微扬手,婆子们便站到了她身后一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