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这次来的是王校尉,是王将军的义子,身经百战。早就把地上的草木都清理干净了,装运绢布的大车也在内侧,连车上都铺了泥土,看你们的火箭烧什么,咦?这味道怎么这么怪,咳咳!”陈五痛苦的咳嗽着,满脸都是眼泪。
车营里面一片混乱,士兵们眼泪鼻涕横流,痛苦的掩着自己的嘴巴和鼻子。那些火箭并没有伤到什么人,也没有烧掉什么物件,但是那些燃烧的火箭放出的黑烟让士兵们呼吸起来十分痛苦,战马们也在不安的躁动着,旁边的骑兵根本没有办法控制它们,伍长们竭力让士兵们保持安静,但显然他们的努力没什么效果。
“贼寇上来了,”一个眼尖的家伙大声喊道。
“与其在这里被呛死,还不如冲出去杀个痛快,难道那些连竹枪都配不齐的乱民还是我等黑云都的敌手。”又一个声音回答。
顿时喊好之声不绝于耳,伍长们再也控制不住士兵们,后来连他们自己也被裹挟了出来,士兵们排成了横列,中央和右翼夹杂了选拔出来的车夫和杂役,都大口的喘息着外面的空气,被下面的情形惊呆了。
那些步兵,斜举盾牌,连成一片,盾牌的间隙里面露出矛尖的寒光。行动一致,有如一人,准确的仿佛那种无坚不摧的攻城锤,从坡下面冲上来,踏着尸骸枕籍的险地,消失在烟雾里,继而又越过烟雾,出现在他们面前,始终密集,相互靠拢,前后紧接,喧哗的战场这时变得宁静,可以听到他们整齐的踏步声,远远地望下去,仿佛一只巨大的蜈蚣爬上山坡。这一大群人仿佛变成了一个怪物,并且只有一条心,每个伍队都随着地形蜿蜒伸缩,有如腔肠动物的环节,透过烟雾的缝隙看到他们,无数的矛尖,盾牌,头盔,压抑着的呼吸声,声势猛烈而秩序井然,显露在最上面就是那一层层盾牌。这景象仿佛出现在梦中,类似的图像在小时候村中老人的怪异故事中听过,那些巨蛇,金乌,逐鹿古战场上的那些巨兽,坚强无敌,雄伟绝伦。士兵们纷纷举起手中的长槊,绷紧身上的肌肉,准备给对方迎头一击。
双方已经只有二十步远了,鼓声急促了起来,进攻者猛的投出自己手中的短矛,然后手持着原先夹在盾牌握手上的备用短矛。扑了上去。
雨点般的短矛击中了不少士兵,但是黑云都的士兵们不愧为百战之余,他们的队形没有崩溃,反而更加凶猛的用长槊向对面敌人的盾牌间隙刺去,七家庄的士兵们也用肩膀抵在盾牌上,竭力想要靠近对手,好使用手中的短矛和短剑。从盾牌的间隙刺进对方的身体,或者干脆用盾牌把对方挤倒在地上,用脚踩死。两边的士兵们都没有把力气浪费在喊杀上,战场上只听到武器的碰撞声,长矛刺入肉体的闷响,人垂死的呻吟。
一开始七家庄的左翼几乎立刻被冲垮了,车营方的右翼几乎全是黑云都的老兵,他们居高临下,瞄准盾牌的间隙猛的刺去,几乎一下子就把第一排的士兵们击倒了,有的甚至刺穿了盾牌,直接将对手钉在地上。没有被打倒的士兵纷纷退入稀疏的第二三排,他们不得不后退并排的更加密集,肩并肩的站着,更好用盾牌保护自己和同伴,仿佛一堵墙。
右翼的士兵的长槊密集的仿佛一头受惊的豪猪,不断的把前面的敌人逼的后退,可是他们的胜利反而毁了自己。商队中间和左翼的的士兵们没有能随着右翼的胜利而前进,反而被对手压着不得不后退。他们许多在在此之前都不过是些车夫杂役,面对眼前的刀锋矛尖犹豫不前,于是车营的中央和右翼战线连接处出现了断裂,出现了一个大缺口。
王启年和吕方几乎同时看到了这一切,但是王启年手中已经没有后备队了,骑兵们因为马匹受惊已经拿起长槊加入战阵了,人数更多的吕方迅速让自己的弓箭手们扔下长弓,拿起护身的腰刀从缺口冲了进去,从侧面包围了过来,战斗迅速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那些拼命用手中十二尺长的长槊攻击正面对手的士兵们发现,自己的后面和侧面也有敌人用短刀刺向自己的肋部,而行列如此密集,使得甚至连转个身连面对对手都成一种奢望,士兵们纷纷惨叫着倒下,双手捂着肋部,徒劳的将流出的内脏塞回自己的体内。越来越多的人扔下手中的武器逃走,只有黑云都的士兵们纷纷两三成群,拔出横刀厮杀,但正面的敌人也像一堵墙一般挤过来,短剑和短矛不断从盾牌的间隙中刺出来,许多人都被前后夹击打到了。
右翼的黑云都士兵不得不相互靠拢,猬集成团,形成一个圆阵,退回到车营阵前,顽强的抵抗着对手的围攻,甚至面对30步外的长弓手的射击也巍然不动,仿佛一只被猎人包围在洞穴中的受伤了的野猪,让人不敢靠近,一直到逃入车营中惊魂未定的败兵们拿起强弩,爬上车顶,迫使追兵后退,他们才慢慢的退回营中。
陈五左手紧握横刀,拄着地面,否则他怀疑自己还能不能靠自己直立。他身上的伤在黑云都剩下的四十多个人中不算多,但都很重,左肋被短矛捅了一下,恐怕已经伤到内脏了,捂着伤口的右手少了一根手指了,那是刚才和敌人抢夺牙旗的时候,一名对手短剑的功劳。至于那个对手,已经脑浆崩裂的倒在地上了,在自己失去右手手指的同时左手的刀柄也在他脑袋上来了一下。每次呼吸都仿佛肺里面有一把刀在搅动。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吐出血来。
从早晨持续到现在的战斗仿佛是一场噩梦,第一波进攻就消耗了己方的几乎全部的反击力量,发现车营进口的狭窄,无法发挥人数的优势。那支打着朱雀旗的贼寇就撤退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随后就是持续的流民冲击。激烈的战斗就像榨油机,把自己身上每一分精力挤了出来,当敌人冲上来的时候,自己只能机械的挥舞手中的长槊,杀死人或者被人杀死,当敌人退下去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就仿佛被抽去了骨头,瘫倒在地上,直到下一次厮杀不得不爬起来为止。
淮南乱 第6章 和谈
第6章和谈
“必须想什么办法,这样下去,最多半个时辰我们就都要死在这里,那些贼寇的目的很显然,用这些流民来消耗士兵的体力,然后用那些精锐一次击垮我们,顺便还可以节约些过冬的粮食。”高宠气喘吁吁的说,手中的玉具剑已经断了,上面也有些变黑了的血迹。
“那只有报出杨使君的名号来,来威慑这帮杀才,看看能不能只交出粮食来保全其余的财物,先把昨天擒获的那个贼寇头目交还过去,行个缓兵之计,让弟兄们歇口气,只是你某谁去,旁人说不明白。”王启年回答。
“那当然是我去,二郎若是被扣押,这营盘也就不攻自破了,贼寇分为好几家,利益定不相同,说不定可以离间他们,让他们不攻自破。”高宠的气息已经平静,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
四口大锅并排的摆着,里面盛的是滚烫的玉米粥,粘稠的可以插进一根筷子不倒。里面还放了昨天在淮河边打到十几尾鱼,七家庄的士兵们正在排队领粥,香味让远处的流民死死的盯着这边,喉结在不断的上下滚动。
“上面那些兵都已经疲了,等咱们的弟兄们吃完中饭,一鼓就踏平他们,这次油水可大了,那么多盔甲,牲畜,就算车里面都是空的,那些拉车的牛马还有驮畜,明年开春每家都不用用人拉犁了,还可以多开一两倍的田,退之,我拉着你背着长老会出兵没有害你吧,这么多东西,就算最和我们对着干的刘家也没话说了。”吕方完全没有在人前那庄重的样子,说的唾沫横飞,脸上的眉毛仿佛都要飞起来。
“还好让你打下来了,死了二十多个,还伤了三十多,不然……。不过那批兵还真是能打,不知是哪里来的商队,任之你也够狠的,大舅子还在上面也不管,你不怕被他们大卸八块。”站在吕方旁边的是一个矮壮的男子,正是七家庄王家的嫡男。名俞字退之。和吕方同为七家庄当年的执政。
“正是因为落在他们手上更要加紧攻打,显示我们的实力,否则要是我们像其他几家那样被打趴下,恐怕之行他立刻就被砍了头,你看,之行这次肯定没事,说不定对方马上还要派人下来求和呢。”
两人正说到这里,外面却有人通报,商队有人下来要求停战,并说先前俘虏的吕家大爷平安无事。
“任之长的真是可七窍玲珑心,你前世可别是能掐会算的狐仙。”王愈佩服的五体投地。
“停战?缓兵之计,正好用那使者作为大哥的抵押,不投降就踏平了他们。”吕方恶狠狠的一刀将旁边的小树砍断。
“淮南节度杨使君的车队,你说的是真的?”李舍儿的声音已经有些发抖了,旁边的杨大眼还有王佛儿的脸色也变了。
“正是,正是杨使君的车队,当今淮南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管内营田观察处置等使、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扬州大都督府长史、上柱国、宏农郡王杨行密,这车队中皆是紧要物事,方才与尔等厮杀的就是天下闻名的黑云都精兵,骑兵乃是具装铁骑,若非是杨使君,这江淮地界谁还有这等精锐人马?尔等何不解了包围,某也放了那俘虏,免得触怒了使君,汝曹皆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杨使君又如何?黑云都又如何?就算是当今的李家天子,兵强马壮即可为之,何况一个节度使。”说话的是最后进来的吕方;“再说我等与他们厮杀两日,他们士卒损伤无算,就算现在解围退去,那杨行密还能放过我们,他们是官,我们是贼,岂能指望他们发慈悲。不如立刻打开了营盘,过了这个冬再说,将来杨行密打过来,我等联合起来势力强大打也好受抚也罢,总有个说法,最多打不过要么死在他手上要么逃去其他地方,总胜过今日活活饿杀了,再说,佛儿,若是我等撤围,猪儿兄弟岂不是白死了?”
众人都看着王佛儿,那魁伟大汉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低声说:“吕家兄弟,你也不用多费唇舌了,今日就算明知前面是火坑我王佛儿也得闭眼跳下去了,这世道,我们这苦命人也就只能在刀口上抢饭吃了,吃得一日是一日,若是那日来了,眼睛一闭也就是了,也省的在这世上苦熬。”说罢,闭上眼睛再不多言。
李舍儿徐大眼两人对视一眼,苦笑着对吕方齐声说:“罢了罢了,吕兄弟说的有理,今日事已至此,节度也罢天子也罢,也顾不得了。”
高宠听到这里,脸色苍白,他事先也想过贼寇害怕秋后算账,无法达成和议,打算首先用杨行密的大名来恐吓,然后拿出部分粮食财物作为交换的砝码,利用贼寇并非一家,利益分配不均,使之相互不信任,至少争取时间,从绝境之中寻出一线生机来。可这短毛贼吕方果然是贼中的枭雄,不但用兵大有格局,颇得孙吴之妙。对人心更是了解的极为深刻,寥寥几句就已经将利害剖析的分明,并置众人于死地而后生的境界,已生同仇敌忾的心理,自己就算是苏秦再世,张仪复生也没有开口的余地了。他正思量如何寻找机会说出俘虏的叛贼头目,以要挟所属的同伙,不求使之投鼠忌器,但求让其内部猜忌,等下有逃生的余地。就听到那吕方大声对自己说。
“昨日被你们所俘的乃是某的大舅哥,你写封信回去,让他们不得伤了一根毫毛,否则就先把你剥了皮,煮做肉羹,味道可好得很。还有让营中立刻投降,还可以保住性命,如果攻上去了,就玉石俱焚。”
高宠听了大怒:“投降还可保住性命?某又怎么知道尔等会信守诺言?某是来与尔等和议的,岂可写劝降书,你要杀便杀,高家男儿岂可降贼。”
“因为形势比人强,现在信不信都由不得你们了,方才退下来的弟兄们说你们上面等到我们冲近了才从地上爬起来,可见已经疲劳至极了,你不要想拖延时间,来人,击鼓,进攻!”吕方大声喊道。
淮南乱 第7章 转机
第7章转机
陈五绝望的靠在内圈的大车上,那该死的战鼓又敲响了起来,和前面几次不同,没有听见流民的喊杀声,这次应该是那群朱雀贼又上来了。自己肋部的伤口应该没有伤到内脏,否则自己没法活到现在,不过也没什么差别了,精疲力竭的自己绝对没有办法活着挺过这一次敌人的进攻。上一波贼寇有一伙人从侧面大车组成的墙上翻了过来,人手是在太少,竟没有发现,待到他们杀到营寨门口的时候才被发现,自己一刀就将一人钉在地上,那人双手将刀刃抓住,自己竟一时拔不出来,届时被旁边的一人一斧头将左手斩断了两根手指。自己一时竟痛昏了过去,要不是被几个同袍扯了过来,早就没命了。
“破了。破了”只听到一阵呼喊,王启年铁青着脸看着面前的景象,只见冲进来的敌人阵列严整,宛若一人,前排的都用一人高的大盾相互掩护,连成一片,侧面的也是如此,中间的人便将盾牌顶在头上,竟没露出半点破绽,仿佛一只巨大的乌龟,几个胆大的想要冲近砍杀,立刻就被从间隙中刺出的长矛击倒。看看左右皆是面若死灰,疲累欲死,王启年嘶声喊道:“罢了罢了,我等降了,要杀要剐任凭汝等,只请饶了士卒性命。”说罢将手中横刀掷在地上,屈膝跪下,扑在地上,不再看场中景象。
赵小五猛地一脚踹开车门,里面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用手中的尖头木棍捅了下去,金黄色的黍米用破口出涌了出来,那些黍米金黄的仿佛闪耀着光芒,小五都有些头晕了,后面的人赶紧跪下去用自己衣襟接着涌出的黍米,小五抓起一把黍米,猛地塞进嘴里咀嚼起来,锋利的谷壳撕痛了食道,让他清醒了起来,他用上衣抱起一包黍米,冲出车营,扑到在两具尸体前面,将黍米凑到头旁边,喃喃的说:“阿爹,阿弟,你们看,这是黍米呀,你们没白死,某可以活下去了,咱们一家人总算有人可以活下去了。”说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扑到在尸体上嚎啕大哭起来。
王启年懒懒的斜靠着旁边的坑壁,紧闭着眼睛。自从命令士卒投降后就一直这个模样,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旁边的士卒一开始还害怕对方会杀俘泄愤,都拢成一团,打算就算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可是后来发现对方只是收去了长槊,盔甲,弩机,不要说匕首短刀,连横刀都没有收去,只是围在一个土坑里面,四周有数十个披甲手持长槊的朱雀贼看守。心思就活泛了起来。下午居然还有人送来了一桶麦饭,一桶热水。虽然少了点,只能吃个半饱,大家心思就定了下来,那帮贼寇粮食那般紧缺,都有人直接将未脱壳的黍米直接填入口中,吃的口吐血沫。如果要杀俘何必还浪费粮食,莫非还怕自己饿着死来当冤鬼。于是纷纷争抢起来,看到王启年那活死人模样,哪里还有人理他,只顾把热腾腾的麦饭往嘴里塞。
这时俘虏一阵混乱,却是从土坑上面下来了七八个人,众人认得为首的却是原先被李锐抓来的那个贼首。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那人走到王启年面前,一揖到地,朗声说道:“几家头领请李校尉前往叙话,还请校尉移步。”
“败军之将,一个阶下囚而已,何谈一个请字,你也不必客气,先前某对你也不过如此,只是高先生安否?”
“高先生安好,我们不过是群求口饭吃的穷汉,这世道没种田人的活路了,先是黄巢,后来是秦宗权,孙儒,还有水灾,蝗灾,流民,人总要吃饭才能活下去吧?若是家中有过冬的粮食,又岂会面朝强弩长槊求口饭吃,先前得罪之处还请校尉见谅,实在是没法子。”那吕行之满脸都是不得已的苦笑,双手连连作揖。
“哈哈,堂堂黑云都却被一帮泥腿子打趴下了。”王启年听到这里,大笑了起来:“打赢了的向打输了的赔礼作揖,要他见谅,某平生从未见过,这世道哪有这般道理,也罢,某就去见见你们头领,看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说罢跳了起来,两三下爬出土坑。
王启年一路上看到流民们正在打扫战场,收拾尸首,不但流民一方,就连商队一方的尸体也被单独收集起来,深深掩埋。不禁微微颔首。待到走入帐中,大声说道;“败军之将王启年前来拜见,各位首领有礼了。”
却见的帐中共有五人,带路的吕行之走到其中一人背后站定,那人身量颇高,鼻梁高挺,脸颊微圆,眼睛笑的仿佛成了一条线,看起来倒像是个和气生财的商人,眉毛却生的十分秀气,让整个人多了几分书卷气。头上却无发髻,只留的一头短发,仿佛头陀一般。听到王启年的话,他转过身来,轻声说道:“高先生正在用膳,稍后便到,校尉腹中饥否?可要前往一同吃些。”
“那倒不必,只是在座诸位何人是那朱雀队的首领。不知要见某这败军之将作甚。”王启年憋了半天的疑问脱口而出。
“正是区区吕方,”方才那短发之人笑着说道:“败军之将这话再也莫提,某辈也都是朝廷赤子,不过是这几年来淮上兵灾连连,实在无以为生,所以束武成兵,守护桑梓而已,要不是今年冬天实在过不去,才冒犯校尉虎威,借些粮秣糊口过冬而已。”那吕方容貌清秀,言语文雅,要不是身边几条大汉,腰上横刀,竟仿佛乡间教书的冬烘先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