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翔躬身双手接过虎符,道:“下官领命,天子弃世,应领全军服孝,退回洛阳,再做处置。”
朱温点了点头,脸上满是疲倦枯槁之色,右手摆了摆,敬翔赶紧领着众将退出大帐,让他休息静养。
为王前驱 第441章 奸雄(2)
第441章 奸雄(2)
待到诸将离开帅帐之后,朱温方才那副伤心欲死的表情立刻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脸的踌躇满志,毫无疑问,留在洛阳的当今天子一直没有脱离他的掌控,无论是生还是死,方才发生的那一切只不过是演给手下和天下人看的一出戏罢了,作为一个由社会最底层爬到帝国最高权力者的男子,他不但有狮子般的凶猛,必要时也不缺乏狐狸般的狡诈。
“官家已死,会有什么人跳出来呢?河东沙陀子?淮南杨行密,河北刘仁恭?四川王建?”朱温在帐中慢慢踱步,口中喃喃自语道,这几人都是他多年的敌手,实力雄厚,虽然随着宣武军势力的膨胀,这几人对朱温的态度也逐渐微妙起来,不再敢与其正面对抗,就是与朱温有杀子之仇的李克用,经历过两次晋阳之围后,也改变了应对宣武军的态度,但是此次之事,实在太大,这几人肯定会联合起来,对宣武军发起新的进攻,朱温也有了应付之策,但是其余的中小藩镇,他们的态度就会微妙的多了,也重要的多了。
“大王。”大帐的帘幕突然被打开了,进来的是敬翔,朱温对这个心腹点了点头,自顾问道:“此番事了,洛阳那几人当如何处置?”
“弑杀天子,朱友恭,氏叔琮这两人必须死,方能洗脱罪名。”
朱温脸上露出犹疑之色,朱友恭是他的义子,氏叔琮更是他的心腹大将,两次围攻晋阳,都是他主持的,这下要拿来脱罪,实在有点舍不得,便低声问道:“可否以他人代之?”
敬翔脸上露出难色,答道:“若是如此,下官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朱温看到连平日里态度柔顺的敬翔也露出难色,知道这两人是保不住得了,他本是剧盗出身,心狠手辣的很,转瞬之间便下了决心,叹道:“也罢,那本王一回洛阳,便将这两人拿下论罪便是。”
东都洛阳,也许是由于今年的夏天旱灾的缘故,街面上有些萧条,几条坊街两旁的墙壁上还残留着黑色血迹和烈火烧灼过的痕迹,这是前些日子军士不满粮价上涨,作乱劫掠市面的结果,掌管洛阳驻军的左右龙武统军朱友恭和氏叔琮废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那些乱兵弹压下去,在四门附近的城墙上还挂着十余枚发黑了的首级,这些首级都是牵涉其中的乱兵的,偶尔有途径附近的行人看到那些首级,都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
洛阳宫崇勋殿,唐朝盛时,此地本为天子巡游东都时驻骅所在,朱温将天子劫持到洛阳时,便将其安置在此处,后来朱友恭,蒋玄晖二人领兵弑杀天子,伪称天子为昭仪所杀,便将梓宫放置于此处。这宫室规模甚大,天子居住时之占了其中很小一部分,仆役人手不够,许多残破之处未曾修补,如今天子已逝,宫中仆役更是大半离去,只有一名老太监正在殿中擦拭棺木,一阵阵夜风吹来,更显得四处积尘,衰草丛生,宛若鬼蜮一般。
此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人声,那老太监不由得神色慌张,想要退出殿去,刚出得点来,便看到火光映照之下,一行人正向殿前赶来,若是向殿门出去,只怕撞个正着,只得退回殿中,左右看看,只得躲到那梓宫的背后阴影处,心中默默祝祷,只求能够躲过这一遭祸事。
那老太监刚刚躲好,那行人便到了,数十名披甲卫士便分立殿中,把住各处通道,幸喜那崇政殿面积甚大,那些卫士也并未仔细搜查,只是把住要道,不让外人进来罢了,那老太监才能隐藏的住,不过想要偷偷逃走,却也决计不能。
老太监躲在棺后,知道自己若是发出声响,定然惹来杀身之祸,只得全力屏住呼吸,心头却是不解,这个关头,又有何人来到这里,莫非还有谁对天子的尸首不利不成。
老太监正疑虑间,突然听到咯噔一响,与此同时,紧靠着的棺木也传来一阵震动,好似有什么重物撞击在上面一般,接着便听到一个男子的哭喊声:“君上在洛阳为乱贼所弑,全忠纵然身在关中,然朱,氏二贼皆为全忠部属,纵然罪臣全身是口,也难辞罪责。罪臣本欲自刎以谢天下,然幼主尚在,国事日危,全忠只得先讨逆贼以明志,再悉心辅佐幼主,中兴唐室,方得报得主上大恩。”说到这里,便传来一阵阵哭泣声还有重重的撞击声,想必是说话那人正在以头撞击棺木外壁。
“莫非是那逆贼朱温?他来这里作甚?”躲在棺木后的老太监心头生出疑念,这太监姓迟名树德,本为沧州人氏,为宫中太监,朱温将天子迁出关中时,为了更好的控制天子,便将天子身边小黄门等两百余人尽数坑杀,换上形貌相似的自家人代替,这迟树德少时遇有异人传授,会导引闭息之术,施展此术之后,可以半日呼吸减缓,心跳停止,仿佛真死一般,靠了这本事,他先装死,待宣武兵离去后方才从坑中挖出一条生路,逃得性命。他逃得性命后,便隐藏在洛阳城中,想要寻机救得旧主,可宣武兵对天子看守极为严密,直到天子为人弑杀之后,看管才松了下来,迟树德才寻得一个机会,入宫拜祭旧主,却没想到遇到了从永寿赶回的朱温一行。
正当迟树德猜疑的时候,外边又有一个柔和的嗓音劝解道:“大王请节哀,保重万金之躯,如今天子弃群臣而去,若您再有个万一,万民又有何依靠?”
听到这个声音,迟树德立刻确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在这洛阳城中,能够被称为“大王”的除了这棺木中人的几个儿子外,剩下的只有被封为粱王的朱温一人,至于方才劝慰那人,迟树德也听出来了,正是那个先前催逼天子赶往洛阳的宣武军判官李振。
“冲出去杀了那逆贼?”迟树德伸手抓住怀中的匕首,旋即又犹豫了起来,自己只有一人,外面却有数十名护卫,伤到朱温性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白白丢了性命罢了。正犹豫间,却听到朱温的声音:“你以为当如何处置朱,氏二人?”
听到朱温的询问,李振犹豫了片刻,最后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答道:“晋文帝杀高贵乡公,归罪成济。今宜诛友恭等,解天下谤。”
李振话出口后,便觉得全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形体百骸空荡荡的,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眼前的朱温,他方才说的乃是三国故事,高贵乡公曹髦乃是曹魏的第四任皇帝,不堪司马氏兄弟的跋扈,带领宫人讨伐司马昭,结果在司马昭谋士贾充的指使下,为武士成济所杀,后来司马昭为了塞天下人的口,将成济族诛,却放过了自己的心腹谋士贾充。李振身为朱温心腹,在洛阳中总摄诸事,天子被弑杀,自然脱不得干系,他此时见朱温发问,揣测主上的心意,便抛出这两人当做替罪羊,想要保住自己。
“嗯,也罢,明日你便草拟文书,削去这两人所有官职,复朱友恭旧名,问罪斩杀。”朱温沉吟了片刻,最后下了决心。
李振看主上没有触及自己的意思,这才觉得松了口气,沉声道:“帝死时,已发出文书,言乃是二昭仪所害,若归罪于朱,氏二人,只怕反而惹人遐想,授人以柄;正要先前有护驾军士掠米于市者,不若言两人治军不严,使得军士侵掠市肆,这样也可以缓百姓之恨。”
朱温低头沉思了一下,的确弑君的罪名实在太大,无法拿到台面来,李振这个办法要巧妙的多,便点头道:“也罢,便按你说的做吧。”
两人计量已定,便纷纷退下,随后护卫的军士也随之退下,迟树德害怕有人留下,又等了许久,方才走出来。此时一阵夜风吹过,他顿时觉得背上一阵冰凉,原来方才他在棺后,紧张到了极点,除了一身的汗,却丝毫未觉,到了此时才感觉到。迟树德转身在棺前跪下,祝祷道:“朱温受唐室厚恩,却如此阴险歹毒,老奴纵然年迈体衰,也要拼得这一身性命,为大家报得此仇。”言罢,便起身下得殿去,消失在夜幕之中。
次日清晨,左龙武统军朱友恭府邸,唐时习俗,藩帅喜在军中选择勇武之士,养为义子,诸般待遇与亲子差异不大。朱温也不例外,朱友恭能得到今日的地位,绝非只凭自己和朱温的义父子关系,更多的是凭借这十余年的苦战而来的。如今虽然他在洛阳城中,然而不改武人本色,还是清晨,他已经在书房后的花园中舞了好一会儿剑了,他刚出了汗,便听到外间传来一阵嘈杂声,他以为又是乱兵起事了,不由得恼怒的皱了皱眉头,叫上几个伴当,往外间走去。
朱友恭走到大门口,只见与守门军士争吵的不是乱兵,却是一队军士,领头的确是节度判官李振麾下之人,赶紧喝令手下让开,问道:“何事这般喧哗?”
守门士卒赶紧禀告道:“并非小的乱来,却是那位说奉了粱王钧命,要将将军拿去问罪!”
朱友恭听了一愣,哑然失笑道:“粱王还在关中领军征讨李茂贞,如何能在洛阳城中下令拒捕某家,定然是尔等弄错了。”
那领头的校尉赔笑道:“下官职分卑微,只知道奉命行事,请将军查看印信,若是无误,去上一趟便是,莫要为难小的。”说罢便呈上文书。
朱友恭看了看那文书,果然印鉴无误,他皱眉想了想,想必是在军中的朱温不知听了什么谗言,遣人发书来治自己的罪,以自己与其的义父子关系,只要小心从命,最多呵斥一番便是,若是不从,反而有害。想到这里,朱友恭笑道:“也罢,某家走上一趟便是。”说罢,便回身换上袍服,随那队军士往李振府上去了。
一行人走到半路,那使了个眼色,数条军汉扑了上来,将朱友恭拖下马来,夺去佩刀,五花大绑了结实。朱友恭待要反抗,虽然他颇有勇力,可又哪里抵挡的住对方人多,不由得怒骂道:“尔等奴才,这是为何,待某家见到李振那厮,定要将尔等尽数斩首。”
那校尉却只做没听到,领了军士往东门外赶去,待到了东门外,朱友恭只见一大片空地,中间放着两个木台,正是处刑之处,正惊疑间,旁边又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也绑了一人,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同僚,右龙武军统军氏叔琮,脸上也是惊惶失色,到了此时,朱友恭方才如梦初醒,知道自己为何惹来杀身之祸,赶紧拼死挣扎,可被绳索捆的结实,如何脱得了身。军士们立刻将两人拖到木台旁,准备行刑,朱友恭不由得又悔又恨,嘶声喊道:“卖我以塞天下人之口,如鬼神何?行事如此,望有后乎?”
刀光一闪,两颗人头落地。
为王前驱 第442章 巧遇
第442章 巧遇
四周围观的百姓不明其中真相,正犹疑间,一名文吏来到行刑的木台旁,大声宣告起来,将为何处斩朱,氏二人的原委细细道来。众人想起前些日子被乱兵劫掠市肆之事,轰然爆发出一阵称颂粱王之声,许多不久前刚刚失去亲人的百姓,更是痛哭流涕,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有几个胆大的发一声喊,拣起地上石子污物,雨点般的向朱,氏二人的尸首投掷而去,行刑的军士事先得了吩咐,并不阻止四周百姓,只是站在四周围观,众人见状,也纷纷模仿,不过须臾功夫,朱,氏二人的尸首便被投掷而来的石子污物埋了浅浅一层。
迟树德也隐藏在围观的人群中,为防止被人发现他的阉人身份,他在颔下粘了几缕假须,穿了件粗麻袍子,看上去不过是一般路人罢了。他在洛阳时曾远远见过朱,氏二人,方才仔细比对,确认并非李代桃僵之计。以他的阅历见识,再加上昨夜在崇政殿所偷听的到消息,自然知道这两人不过是朱温抛出来的替罪羊,他也知道此时洛阳城中朱温耳目众多,自己一个阉人,若漏出丝毫蛛丝马迹出来,便会惹来杀身之祸,他打定主意,自己受天家恩重,如今故主已死,眼看逆贼朱温谋篡之事日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孤身一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看是否能从魔爪中替先主抢出一点骨血来。那迟树德既然打定了主意,便赶往囚禁何后及诸皇子的所在,可蒋玄晖对何后与诸子皆看守极为严密,迟树德始终没有找到机会,眼见得身边财帛减少,只得离开洛阳而去,他一心为旧主报仇,便想假传天子衣带诏书,号召发对朱温的藩镇起兵讨伐朱温,救出何后和诸皇子。此时天下间反对朱温的而且相对比较有实力的藩镇并不多,不过河东李克用,凤翔李茂贞,淮南杨行密,幽州刘仁恭,荆南赵匡凝,蜀中王建几家而已,其中河东,凤翔,幽州,蜀中四家不是距离洛阳路途险阻,就是途中多有军事重地,关卡众多,不易抵达;荆南赵匡凝兄弟不但相距洛阳不远,而且赵匡凝素来忠于朝廷,即使在关中朝廷早已残破的时候,历年来供奉赋税从未不曾断绝,于是迟树德便决定一路前往荆南,说服赵匡凝兄弟起兵讨伐朱温,如果不成,再顺长江而下,前往淮南,定要行得大事。
谁知待到迟树德好不容易赶到荆南襄阳,还来不及找到机会面见赵匡凝,便听闻朱温以赵匡凝东与杨行密交通,西与王建联姻为借口,以武宁节度使杨师厚领军进击,自己领大军为继。杨师厚兵锋极锐,突破了方城,连下唐,邓,复,郢,随,均,房七州,直抵汉水北岸,已经直逼赵匡凝首府襄州城下。赵匡凝以二万军列阵汉水之南,与之对峙。天佑二年九月,朱温自领大军列阵汉水之滨,吸引赵匡凝军主力,令杨师厚出襄州谷城阴谷口作浮桥,渡过汉水,侧击赵匡凝,大破之,赵匡凝精锐尽丧,逃回襄城,杨师厚遂领军直扑襄城。赵匡凝见形势不妙,便在当夜纵火焚城,自己领亲族部属乘船顺水而下,延汉水入长江,一路逃往广陵,投奔杨行密去了。迟树德见势不妙,抢了条小船,随之沿汉江而下,也往淮南逃去,好不容易才抢了条性命。待到迟树德逃到广陵,已经是天佑二年的十一月了,从那日在崇政殿中偷听到朱温与李振在先帝棺前的密谋已经有一年有余了,回想起那日宫中的故事,当真如隔世一般。
这迟树德这一路数千里的颠沛流离下来,便是身上有些财物,也悉数变卖丢失干净,待到了广陵,早已是全身上下,除了一件衣服外别无长物了。俗话说的好:“一文钱难死英雄汉”,便是开国时的左武卫大将军秦琼秦叔宝,落魄时也有卖马求医的窘境,更不要说迟树德不过是个失势的太监了,此时形势已变,他也早已没有了联合藩镇,为旧主报仇的那股子意气,每日里在街边摆了个字摊,替人书写书信对联过活,幸好他在宫中时司礼监做过,一手柳体相当不错,才能混个肚圆。
这天朔日,往来的人流不少,到了下午,迟树德竟然写了二十余封书信,算了竟有了百余文钱,他算了算加上积存的数目,勉强也够给自己缝上一件厚衫了,此时已经是十一月时分,广陵天气已经颇为寒冷,随手他练气有成,可毕竟是个阉人,阳气不足,哪里熬得住,眼见路上行人渐少,便收拾了家什,准备回家,到住宿旁的婆姨家央告做一件厚衫。
迟树德收拾好了摊子,便要动身,突然旁边钻出一人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笑道:“莫不是迟公公,想不到你也到这广陵来了。”
迟树德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此时早已息了那番雄心,只求能够苟延一条性命罢了,此时被人认出,也不知是祸是福,回头一看,却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衣汉子,白面短须,生得体型长大,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虽然有几分面熟,一时间却认不出是谁。
那青衣汉子见迟树德眼神迷惑,显然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上前一步笑道:“家父河间张浚,曾为朝中宰臣,天复二年,赐某李姓,以为江,淮宣谕使,书御札赐吴王,拜吴王东面行营都统,以讨朱全忠。公公莫非认不出某家了。”
经过李俨这番提醒,迟树德仔细打量了一番,才认出眼前此人便是当年驾前那个英俊潇洒的金吾将军,赶紧躬身拜倒道:“原来是李宣谕,想不到老奴竟然在广陵能遇到您,当真是意想不到呀。”
李俨赶紧一把扶住迟树德,不让其下拜,他在这广陵城中,并不被淮南诸将看重,日子也过得并不如意,如非吕方暗中接济,只怕连衣食都不周全,这下突然见到旧识,更是欣喜非常,把臂笑道:“我昨日看到驿馆中的老卒的书信,一手字体劲道非常,竟然是宫中的旧体,暗想该不会是旧日相识,便询问清楚,赶过来查看,想不到竟然是施公公,来,来,来,快与我同去大醉一场。”说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李俨说罢,便要扯着迟树德往酒肆那边赶去,却一把没扯动,回头一看,只见施树德站在那里,脸色尴尬,十一月的天气,身上却只披着一件破旧的细麻夹衣,袖口,肘部还有几处缝补之处,显然这日子过得颇为窘迫,自己方才来得急,竟然没有注意道。李俨不假思索,解下身上那件青衫,披在迟树德的身上,笑道:“公公且将就披着,待明日再换新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