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非其人?”施树德不由得愣了一下,他虽然未曾见过杨行密本人,可是能在这乱世中自保其身,乃至割据一方的,人品暂且不论,各种能力都是在水准之上的,杨行密更是其中翘楚,李锐虽然由于其旧主为杨行密所杀,言语中对其颇有敌视的意思,但应该还不至于否认杨行密的***和军事能力,可他还这般说,莫非所指的并非杨行密。想到这里,施树德再联想起早上突然码头***的事情,心下已经有了计较,便笑着试探道:“吴王莫非不在了?”
施树德的话音虽然不大,可正好触动了李锐心中最深的秘密。便好似平地打了一个响雷一般,不由得霍的一下跳了起来,手已经按在怀中短刀柄上,怒目而视:“你到底是何人,跟踪李某有何勾当?”
施树德见李锐这般模样,知道自己已经猜中了,笑道:“我姓施名树德,方才已经告知壮士了,若说跟踪,分明方才是某家先雇船渡江,壮士后至要求同船的,这长江沿岸,隐秘港汊不计其数,我又如何能预先知道壮士要到哪里,先在那里等候呢?”
李锐听到对方分辨的颇为有理,自己方才找渡船时随性所致,若是跟踪自己的人,决计无法事先赶在自己前面,雇好船等自己。想到这里,脸色微和,可在怀中按着短刀刀柄的右手还是没有抽出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施树德,问道:“那你又如何说吴王不在了呢?”
施树德笑道:“吴王乃当世英豪,可壮士却说淮南主非其人,将来定为吕相公所并,再加上早上广陵城中那般异像,所以才这般推断的。”
李锐听完对方的分析,才发现果然是自己无意中泄露出来的,不由得犹疑起来,眼前这人固然不是跟踪自己的奸细,可又已经知道这么多内情,不如便在这里杀了,也省得将来惹来祸患。
施树德见对方脸上神色变幻,双目不时闪过凶光,心知自己生死便在这一线之间,赶紧起身笑道:“李壮士,若吴王当真不在了,这消息也瞒不了多久,少不过四五天,多不过半个月,便会流传出来,其实我也是要去杭州,你我不如做个同伴,一路赶往杭州。”
“这人所说的不错,便是杀了他,这消息也隐瞒不住,不如同行便是,路上也多个说话的,省得闷的慌。”李锐听施树德说的有理,脸上的杀机逐渐褪去,拱手道:“并非某家多疑,只是这乱世中人心险恶,不得不小心自保而已,既然如此,你我便快些上路吧。”
于是二人便起身赶路,只是此时两人之间多了几分提防之心,话语间也不再如同开始一般。原来这李锐本是安仁义部下骑将,安仁义被围在润州城中时,他亦在其列。后来杨行密遣子杨渥持亲笔书信而来,劝降安仁义,言只要放出俘虏,弃甲归降,便既往不咎,授以淮南节度副使之职,只是不得外出领兵而已。安仁义接到书信后,不愿归降,但见军心已散,便将王启年放出,自领剩下的心腹退守高楼,结果为王茂章以地道攻入生擒,全家死于广陵。李锐本欲随之同死,但是安仁义却宛然拒绝,并以身后事相托。于是李锐便随降兵一同退出润州,安仁义死后,他赶往广陵收拾尸骸,焚化后准备替旧主寻一佳地安葬,可在广陵时却突然发现王府突然出兵包围判官周隐住处,并隔绝内外。李锐在淮南军中多年,深知周隐乃杨行密十分信任的重臣,杨行密病重后以军政相托付,而且淮南军中老臣许多人都反对让杨渥继承淮南节度使的位置,如今突然如此,定然是王府中有了突变,只怕是杨行密时日不多了,于是李锐便连夜出城,赶往杭州,想要以这个消息告知吕方作为自己的进身之阶。
两人行了数日,已经过了丹阳、金坛,路上虽然有些巡兵关卡,可李锐在这润州地界呆了十余年,大小道路十分熟悉,只寻那隐秘小路,很快便到了常州地界,眼看过了宜兴,便是湖州,到了吕方所辖之处。眼看着路途一天天的缩短,施树德老实得很,李锐的戒备心也渐渐息了下来,可随着越来越接近双方边境地区,人烟也稀疏了许多,便是偶尔遇到一两个村庄,也是地势险要,深沟高墙,仿佛小城一般,显然田、安之乱后,常、润、宣这三个淮南统辖的州府与吕方所统领的关系便越来越紧张,于是便将零散的村庄居民要么集中,要么迁往相距边境更远的居民点,使得镇海军无法出兵劫掠。
可这般处置苦了施、李二人,两人身上的干粮此时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可沿途的几个村寨都有土兵驻守,两人怕露了行迹,虽然身上都有钱帛,也无法购买,此时又是冬季,野地里无有庄稼野菜,只得在水塘里弄得河蚌、鱼虾充饥,待到了湖州地界时,两人都已经脸色枯黄,衣衫褴褛,好似逃荒的饥民一般,幸好施树德这几年来随着昭宗东奔西走,后来又从洛阳一路逃到广陵,经历了不少苦楚,否则只怕便熬不住了。
施李两人正沿着一条小河行走,据李锐所说,只要沿着这河逆流而上,再走上两里路便有一处小桥,过了桥再走上半个多时辰,便到了湖州地界,他们便可以找个村落留宿进食,好生歇息一下。可李锐越走越是脸色犹疑,到了最后干脆停了下来,四处查看周边地形,好似走错了路一般。
施树德自然也是两眼一抹黑,过了江后便跟着李锐蒙头乱撞,一开始倒还没有发觉,到了最后才发觉不对,便小心试探道:“李兄弟,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李锐抓了抓头皮,疑惑的答道:“不对呀,按说走了这么远,早就该到了桥那儿了,怎的没有一点踪迹?”
“莫不是桥损毁了?”一路行来,李锐对于地形十分熟悉,好几次走的小路只有一两人并行宽,可他却好似行走在自己后院一般,所以施树德也相信对方并非记错了。
“不可能,我记得那桥周边地势,一路来也有仔细查看,并没有看到,而且这河水量也多了许多,此时正是冬季,水量正是最少的时候,莫不是某家记错了。”说到这里,李锐脸上的疑惑之色越发重了。
听到李锐这般说,施树德也疑惑了起来,江南之地湖泊小河众多,不像北地那般少,莫不是李锐当真记错了,眼前这河虽然不甚宽阔,可也有五六丈宽,水流也甚急,在这寒冬腊月,赤足涉水渡河可不是什么好滋味,更不要说若是走错了道路,耽误了时间是小事,若是一头撞到常州兵手里去,丢了性命可就冤枉了。
两人正在河边犹疑间,小河上游漂来一条小船,船尾蹲着一个渔翁,船尾的两根竹竿上各站着七八只鱼鹰。李锐眼尖,赶紧高声喊道:“那位老丈,这里可是陈溪?”
那渔翁正蹲在船尾,注意的看着水下,看看有无鱼群,可以让鱼鹰扑捉,猛然听到有人问路,站起身来,答道:“不错,这里正是陈溪?”
听到那渔翁的回答,确认自己没有走错路,李锐这才松了口气,便接着问道:“那这里过去是否有座木桥,对面是否还有一片林子?”
“不错,的确这里过去有桥,也有林子,只是州中刺史修圩田,把桥拆了,林子也都砍了,二位若要渡河,再往上边走三四里路,便可渡河了。”
施、李二人听了,赶紧向那渔人道谢,加紧沿着河边行去,可两人越走,越是惊讶,原来地形变化极大,那些昔日是半为沼泽,半为湖泊的湿地,如今已经被高耸的土堤包围,一条条沟渠将淤水排泄出来,流入那陈溪之中,在那土堤后面,依稀可以看到房屋村庄,还有新近种植的桑枣树木,显然这一切都是人工建筑而成,光两人目光所及,这土堤就不下十余里,所包围排干的田地便不下数千亩,其规模当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进行了这么大规模的土木工程建设,也无怪乎李锐方才不敢确认自己所在何处。
施树德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开口问道:“李兄弟,这圩田经营了多久了?”
李锐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此地三年前某家还最后来过一次,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荒芜,到处都是沼泽和湖泊,我知道里面有一条小路,才从这边走的。”
“也就是说,这一切是最多三年内完成的。”此时的施树德脸上满是惊叹之色,过了一会,他回头对李锐道:“现在我相信你方才所言了,不要说吴王不在了,便是吴王还在,也敌不过吕相公,只怕这南方之地,无人可与之匹敌。”
为王前驱 第447章 投奔(3)
第447章 投奔(3)
李锐也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当时杭嘉湖平原的地形和今天江南的鱼米之乡的模样差之甚远,主要的居民点都是在零星的高地上,地势较低的所在多半是水洼和沼泽地,很少开发,比较起河北、中原、乃至淮南来,无论是人口密度还是土地肥沃程度,都有相当大的差距,所以在《禹贡》中对扬州土地的评价是“厥田下下”,就是这个原因。可是经过这般建设后,大片的低洼地区的沼泽经过排干后,也能够开发,可以容纳的人口和田地数量便增长何止数倍,自然能够动员的军事力量也随之增长。他与吕方相交多年,对其用兵的本事是清楚地,可没想到他攻取两浙后能这么快的动员如此巨大的民力进行水利建设,其魄力实在是让人思之胆寒。
“你看,这土堤那边应该还有陂塘,依我看,这圩田只怕不只是排水种田之用。”施树德突然指着不远处,李锐沿着施树德手指的方向定睛一看,一条沟渠在芦苇丛中忽隐忽现,最后慢慢与陈溪合流,一般像这等水渠的另外一头都会连接一个陂塘,来可以消去雨水的峰谷,涝时排水,旱时灌溉,这在江南很常见。李锐快步往上游走去,果然行了半里路,河对面便出现了一个陂塘,水面足有三五里开外,塘边站着几十人,好似正在打渔的样子。
施树德走到河边,指点着远处的地势,轻声道:“这圩田选择的位置大有学问,你看,这边地势都比那陂塘低,若是有敌兵来攻,他们将这陂塘旁的土堤掘开,那么多水冲将下来,周围数里之内便是一片泽国,敌军就是有千军万马,也只有当鱼鳖的份。”
李锐的脸上先是苍白,然后两腮又显出兴奋的嫣红色来,正如施树德方才所说的,如果守兵掘开堤坝,就算围攻的敌军事先有准备舟船,没有被淹死,可圩田四周的低洼地也会重新变成大片的沼泽地,要越过这样的沼泽地,对于进攻一方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看来我们这次的选择没有错。”李锐高声笑道,这些天来累积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施先生,我们加把劲,快些到前面过溪,到了湖州,我做个东道,好好请你吃一顿。”
两人过了陈溪,便要赶往那圩田所在的村庄,这几日来,二人路上肚子饿了便吃些生鱼、芦苇根;累了便找个避风处露宿一夜,不要说施树德这个老太监,便是李锐这等铁打的汉子,也有些熬不住了,正想着吃些热食,再用热水泡脚,好生歇息一宿,明日里便赶往湖州府治乌程。
谁知两人离得那村庄入口处尚有两百余步,看到道旁蹲着五六个拿着棍棒的汉子,李锐正要上前说些好话,那些汉子却跳将起来,口中喊着“拿探子”,不由得二人分说便乱棍打了下来。李锐赶紧一脚踢翻了一个,夹手抢过一条棍棒,对打起来,旁边施树德见状,后退了一步,取出怀中事先准备好的鹅卵石,搭在投石带中,在头上转了两圈,瞄准了为首那人松开了皮带,正着的额头,只听得哎呦一声,便跌倒在地。那几条汉子不过是寻常种田汉子,先前仗着人多,又贪图赏赐,才冲上来,可稀里糊涂的失了首领,又见对方凶猛,心下便怯了三分,纷纷丢了棍棒转头往庄中逃去,没口子喊着:“好厉害的奸细!”连自家那个被打昏的同伴也落在地上不管。
李锐手里提着棍棒,看着那些逃跑的汉子的背影,脸上不由得满是苦笑,看来晚上的床铺和热饭泡汤了,回过头来,却看到施树德正蹲在那昏倒汉子身上摸索着什么,不由的奇问道:“你这是作甚?”
“自然是看看有无什么吃食,我们晚上肯定是没法在这庄上住宿了,总不能再去吃芦苇根和生鱼吧。”施树德头也不抬,在那昏倒汉子身上摸索。
李锐不由得哭笑不得,他看施树德言行举止,怎么看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没想到居然做出这等拦路小贼的勾当来,他却不知施树德从洛阳颠沛流离最后到了广陵,一路上何止两三千里,若是清白如柳下惠一般,只怕早就饿死了,往日宫中里的那些顾忌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
突然施树德咦了一声,从那汉子身上摸出一块东西来,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块木牌,喊来李锐一看,却是军中常用的令牌,正面刻了两个字“湖州义从”,反面则是刻了“长城县庚哨丁所”。李锐不由得一愣,自己方才打得难道还是镇海军士不成?
两人正惊疑间,却听到远处又传来“拿奸细”的声音,李锐抬头一看,只见庄门那边跑来二十余条汉子,正向这边跑过来,李锐正犹疑是否要逃走,便听到旁边的施树德低声道:“不好,来路被堵住了。”李锐回头一看,果然来时的路上也有六七人,显然无法逃走了。
那些汉子来的甚快,不过几息功夫便到了眼前,最前面那个正是先前那个被李锐踢倒,夺去棍棒那人,不过此时的他脸上早已没了方才的惶恐之色,得意洋洋的大声喊道:“头领,奸细便是他们两个,曲二哥也不知被他们用什么伤了,还躺在那儿。”
李锐仔细打量赶来的这群人,和方才那几人不同,他们手中拿着的不再是棍棒,而是刀矛连枷,甚至还有四五个拿了弓箭,而且行动之间隐然有序,显然受过一定的群战训练,这就绝对不是只拿了根棍棒的自己所能抵挡的。
“某家是镇海军范长史的旧识,并非奸细,方才不过是一番误会罢了,还望列位见谅。”李锐将自己手上的棍棒丢在地上,举起双手让来人看清,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放屁!就凭你这模样,也配是范长史的旧识,当我们是白痴吗?”那汉子听到李锐的回答,大声笑道,身后的那些汉子也随之起哄,那汉子拣起棍棒,捅了捅李锐的胸口,讥笑道:“你莫不说还与吕相公也是旧识。”
李锐却好似未觉一般,答道:“不错,某家与吕相公在淮上便交过手,若说旧识,倒也不错。”
人群中立刻爆发一阵狂笑声,那汉子更是笑道直不起腰来,指着李锐笑道:“说你胖你就喘上了,你这厮是不是还说和当今天子是旧识,真当我们都是白痴了。”
“先帝已为逆贼朱温所弑,当今天子年尚处稚龄,咱家倒是伺候过,李壮士倒是未曾见过。”答话的却是施树德,他不在装粗嗓门,太监特有的尖利声音在狂笑声中显得特别的刺耳,顿时,无论是李锐,还是当场的那些汉子都被施树德的惊人话语所惊呆了,虽然吕方早已得知了朱温弑杀唐昭宗的消息,可是企图从中获取最大利益的吕方只是发布了天子弃世的消息,但却没有公布天子的死因,更不要说施树德自称自己曾经伺候过当今天子,这叫这些寻常田间汉子如何会不惊呆了。
“来人可是李锐李校尉。”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李锐迟疑的转过头来,只见说话的汉子脸上纵横交错四五道伤疤,身上披了件两裆铠,隐然间便是这群汉子的首领,可李锐怎么看也认不出自己在哪里见过此人,只得迟疑的答道:“不错,正是某家,不过你是?”
那疤脸汉子笑了笑,扯动脸上伤疤让人看了颇为渗人,拱手道:“果然不错,某家乃是王佛儿将军旧部,在丹阳时见过几次李校尉,是以认得,想不到今日倒在这里碰到了。”
在这当口碰到旧识,李锐不由得喜出望外,笑道:“原来是丹阳的旧识,可你不在军中效力,怎的在这里呢?”他对吕方所部知之甚深,当年莫邪都时素来以兵甲犀利,号令严明著称,岂能如眼前这般。
那疤脸汉子弯腰将自己的右腿裤子卷了起来,只见那本该是小腿的地方只剩下一条木腿了,他敲了敲木腿,发出清脆的砰砰声,苦笑道:“攻杭州时,顾君恩领了钱缪牙兵最后反扑的时候,某家这条腿便丢在那里了,幸好捡了条命回来,吕相公是个厚道人,让我在这里当个三老,顺便教训一下这些儿郎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