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允又恭维了几句,“陛下,既然汉南已经无事,世子那边短期应该没有问题了,粱贼天子亲征,精兵良将悉在军中,今虽挫其锋芒,但仍不可小视,不如以偏师出义阳三关,入申州,取汝蔡之地,彼必然回师救援,我以大兵附尾击之,必然大获全胜,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吕方闻言点了点头,道:“制人而不制于人,你这招倒也是兵法*正道。不过现在大军到哪里了?”
陈允心领神会的答道:“晚上就到宜城了!”
吕方嗯了一声,起身走到墙壁悬挂的地图旁,仔细揣摩起来,陈允没有说话,站在一旁静静等待。原来陈允方才所说的义阳三关,乃是指武胜关、九里关、平靖关三座关隘,位处今天河南省信阳市南豫鄂两省交界处,乃是大别山脉的主要隘口是南北交通要道,军事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而义阳又是淮河上游所在,驻扎在这里的梁军是位处下游的寿春、合肥的吴军的重要威胁。如今粱帝朱友贞领大军南下,此地守军空虚,若是吴军出一偏师越过三关,占领义阳,向北就可以直接进攻梁国的根本重地,解除了上游威胁的寿春守兵也可以北上与之呼应,梁国立刻就是灭国之祸,在樊城下的朱友贞必然仓惶回师,在这种情况下很可能被吕润性打得全军覆没。
吕方在地图旁查看了半响,突然转身问道:“那你以为偏师须多少兵为宜!”
“三个营,还要加强重炮和骑兵!不能再少了!”陈允显然早已有了准备,不假思索的答道:“没有重炮无法下坚城,没有骑兵则征粮麻烦,毕竟此番是入敌境,又是孤军深入,需要强大的骑兵打粮和巡逻!”
“那主将呢?”
“属下以为刘少将军兵法娴熟,乃是最好的人选!”陈允口中所提的刘仁规乃是淮南名将刘金之子,故以少将军相称,吕方的少子与刘金之女结亲,算来此人也是吕家的外戚了,关系自然不同,加之自己也精明强干,这些年来积功也升到了和州刺史的高位了,这次让他独领一军,若是事成,只怕便有资格进入殿前、侍卫马步二司了,成为吴国军方的上层了。
“那便是他了吧,陈公你传他到我这里来,晚上到了宜城便让他领兵向西,直取信阳。”
“喏!”
自从襄城陷落,王彦章自刎已经过去五六天了,梁军停止了对樊城的猛攻,吴军也并没有从坚固的工事中出来,在两军阵前出现了一块大约有十余里长,三四里宽的中间地带,双方形成了谁也不轻易越过这个中间地带的默契。
邓城府衙,梁军众将齐聚一堂,贺緕、霍彦威等名将也在列中,这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武将们此时却个个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仿佛刚刚从什么苦难脱身出来一般。
“列位爱卿!你们对现在的战局有什么看法,今日堂上言者无罪,都说说吧!”坐在上首的朱友贞目光扫过众人,虽然他竭力装出一副镇静自若的模样,但从他的黑眼圈和浮肿的眼袋,不难猜出他这几日夜里都不好过。作为梁帝国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朱友贞无疑是这里最直接感觉到悲痛的人,但这个时候他必须表现的足够的镇定,以稳定臣下们的情绪。
贺緕、霍彦威两人对视了一眼,作为不久前围攻樊城的梁军的前线指挥官,他们两个切身体会到了对面的敌人是多么的可怕。霍彦威站起身来,走出行列,对朱友贞躬身下拜道:“陛下,微臣以为是应当撤兵的时候了!”
朱友贞微微一愣,他没有想到霍彦威竟然这么快就出来表态了,毕竟相比起文臣来,武将一般都是主战派。连霍彦威这等名将都这么说了,难道自己御驾亲征的结果就是这样灰溜溜的跑回去。想到这里,朱友贞的目光转向贺緕的脸上,想从这个和霍彦威齐名的勇将身上得到与之不同的建议。
“陛下,臣亦赞同霍将军的意见。吴军火器犀利,士卒精炼,又已经攻下襄城,以汉水运粮,无后顾之忧。我军丧王将军后,士气已衰,再留在这里亦是无益,不如先退兵以图再举,不然再晚只怕就走不了了!”
梁军最重要的两名武将的共同表态的分量是很重的,毕竟他们才是真正和吴军交战的人。朱友贞失望的移开目光,用求助的语气向右边的李振问道:“李公,你以为如何呢?”
李振躬身道:“微臣之见与霍、贺二位将军相通,陛下此行来为的是解襄州之围,并无与吴军决战的意图,如今襄州已经落入吴贼手中,主客之势已变,留下亦是无益,不如退兵为上!”
文武方面的重臣都要求退兵,朱友贞的眼神一下子灰暗了下来,即使他是大军统帅,梁国皇帝,也很难违逆重臣们的意见,他的身体立刻被一种无力感所充斥着,突然间朱友贞有一种厌倦了一切的感觉。他猛的站起身来,挥了一下衣袖:“便依你们的意思办吧,退兵,我有些累了,今日便到这里吧!”说罢便自顾转身往堂后去了。片刻之后,堂上才传来一声尖利的声音。
“退朝!”
张汉杰看着正在向堂下走去的群臣们,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欢喜。作为一个靠姻亲关系上位的佞臣,朱友贞方才的郁闷和失望并没有逃脱过他的双眼。对于张汉杰来说,退兵和不退兵哪一个正确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能够保持住圣眷,并通过圣眷获得越来越多的财富,这些才是他真正关心的东西。由于张汉杰在军政方面的无能,在朱友贞亲征,不需要监军的现在,他在梁军中的位置已经被无力化,边缘化了。他在和宿敌王彦章的战斗中连战连败,在粱帝朱友贞心目中的地位也越来越低——一直到王彦章突然兵败自杀。一想到这个,张汉杰在心里甚至有点感激吴兵,毕竟是他们替自己干掉了宿敌。一直到今天,老天保佑,虽然自己依然不懂军政,但这些丘八和李振这个老狗触怒了圣上,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去圣上那里上上眼药,自己才真是个傻瓜呢!张汉杰想到这里,便故意放慢脚步,落在所有人的后面,待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突然转身向后院行去。
张汉杰进了后院,他本是朱友贞爱妃张氏的亲兄弟,跟随在朱友贞身边的几个太监自然不敢得罪他,于是张汉杰一直走到朱友贞的屋外,方才由贴身太监通传了进去。片刻之后,那太监出来对张汉杰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张汉杰赶忙上前,从腰间解下玉佩,塞到那太监手中,压低嗓门道:“徐公公,来得匆忙,未曾准备,这点意思,还望笑纳!”
那太监眼见那玉佩乃是极品的羊脂白玉雕成,镶有两粒手指大小的珍珠,心知价格不菲,口中道:“郎君何必如此,倒显得生分了!”手上却把那玉佩不着痕迹的纳入袖中。
天意 123秩序1
张汉杰进得屋来,只见屋内未曾点灯,光线昏暗,朱友贞坐在榻旁,一旁的矮几上散落着酒壶杯盏,显然方才正在自斟自饮,借酒消愁。2他不动声色的上前一步,敛衽下拜道:“微臣张汉杰拜见圣人!”
朱友贞抬起头来,看到是自己的近臣,脸上泛起一丝苦笑道:“起来吧,你也不是外人,这私室之中便不必如此拘礼了,来陪朕喝上一杯!”
张汉杰却没有立即起身,依照礼仪一丝不苟的行罢了礼方才爬起身来,笑道:“圣人乃万乘之君,与我有天野之隔,便是在这私室之中,也不能失礼呀!”
朱友贞听到张汉杰这般说,再联想起方才军议时群臣的表现,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叹道:“也就是你还记得,其他人心中哪里还有我这个皇帝!”
张汉杰听到朱友贞流露出对群臣不满的意思,心中暗喜,口中却为其说话道:“陛下,方才霍、贺二位将军还是李公力主退兵也是为了大局着想,这些都是先帝留下的老臣,娴于军事,陛下还是多听听他们的意见的好!”说到这里,张汉杰装出一副羞愧莫名的样子,道:“可惜微臣无能,身居高位,却不能为陛下分忧,实在是惭愧无地!”
朱友贞心中本就对这些朱温留下的老臣有些芥蒂,唯恐他们资格老,势力大,自己指挥不动他们,现在被张汉杰一挑拨,心中更是怒气勃发,眼下在这私室之中,又喝了些酒,更是按捺不住,猛的站起身来,怒声道:“事事都要听他们的,到底这大梁是我们朱家的,还是他们的?若是听了他们的能打赢也就罢了,可自从出兵以来,事事都是依照他们做的,可还是连战连败。依我看这些老匹夫这些年沉溺酒色,早就老朽无用了!”
张汉杰看到自己的伎俩得逞,心中暗喜,赶忙装出慌张的样子上前劝说朱友贞,朱友贞骂了一阵子,颓然坐回位子上,低声道:“自从我继位以来,外镇军州本来就不甚心服,本想此次亲自领兵出征,击破吴军,也好给那些看风色的家伙一点威风看看,可现在半年下来,靡费钱粮无数,却损兵折将,荆襄之地也落入吴贼手中,若是就这般回去了,只怕宫中号令连汴京四门都出不去了!”
张汉杰在一旁听到,心中也不禁黯然,可他也拿不出什么主意,只能温声劝慰,朱友贞酒量本来还不错,但此时满腹愁绪,没喝多少便头晕目眩,竟然便仰头昏睡过去了。~~张汉杰只得唤来外间的太监婢女服shi其休息,他出得门外,本来此行给李振等人上眼药的目的已经达到,但张汉杰心中却并无半点得逞的快感,他心中第一次闪现出这样一个念头,自己所在的大梁是不是一条正在沉没的大船,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不是正在加快这条大船沉没的速度呢?张汉杰回头看了看忙做一团的里间,转身离去。
襄州城南门外,大军云集,戒备森严,附近的住户早已被驱赶出去,往来*经过的行人也被禁止通行。城门外的官道两旁,披甲持兵的精兵站的如同木桩一般,纹丝不动。吕润性和数名吴军的高级将领在一大群将校和幕僚的簇拥下,在道旁的望亭中等待着吴王吕方的来临。
到了约莫中午时分,远处的官道上出现了一道骑影,吕润性赶忙站起身来,快步出得亭来,那些将校幕僚也赶忙跟了上来,很快那骑便到了望亭,骑手翻身下马,快步赶到吕润性面前,躬身下拜道:“末将拜见殿下!”
吕润性认出这是一个在吕方身旁当差很久的校尉,他不敢托大,赶忙将其扶起,笑道“起来吧!父王还有多久到这里!”
那校尉答道:“禀告殿下,陛下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末将临行前,陛下有旨意言他此行乃是微服潜行,不欲令粱贼知晓,令汝等将仪仗撤去,在城中相侯即可。”
吕润性闻言一愣,还有些莫名其妙,一旁的周安国跟随吕方多年,已经猜出了几分深意,附耳低声道:“殿下,只怕大王是不欲粱军知晓我方有援军赶到,先行退兵了,否则直接走水路即可,何必走陆路。”
吕润性立刻会意过来,赶忙点头道:“那好,我立刻照办!”说罢吕润性立刻下令让吴兵撤回大营,解除城门的警戒状态。
天色已黑,襄州城内却没有多少灯火,半年多的围城已经严重的损害了这座城市的元气,黑沉沉的一片死寂,唯一有些光亮的地方便是前梁国山南东道节度使府,吴军攻占了此地之后,便将这里清理干净,作为吕润性的居所,他平日里都在樊城那边指挥大军,这次得知吕方领援兵赶到,回到这里还是第一次。
后堂里两排儿臂粗细的牛油蜡烛将屋内照的如同白昼一般,但偌大的后堂却只有吕方与吕润性父子二人。只见吕润性正襟危坐,与其说是父子相见,相见一般。
“此番你独自领兵,也算的是经历良多了,也有些受益吧,且说来听听!”
“是,父王!”吕润性点了点头,稍一犹豫答道:“孩儿此番独自领兵,多有感触,其中最多的便是大军出征,钱粮耗费巨大,骚扰地方,为将者须得慎重行事,不战则已,战则胜!”
吕方点了点头,道:“你这般说是因为湖南民变之事吧?”
“正是!”吕润性跪下磕了个头:“此番楚地激起民变,牵涉极大,钟留守虽有失察之责,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前线转输,儿臣从中脱不了干系,不能速战速决,还望父王明察!”
“嗯!”吕方点了点头,却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用手指关节轻轻的敲击着面前的几案,敲击声在空旷的大堂上回荡着,吕润性也没有吭声,还是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等待着吕方的回答。过了半响功夫,吕方突然问道:“润性,《孙子》里面说的将有五德你可知晓?”
吕润性微微一愣,不过《孙子》他早就背熟了的,不假思索的答道:“故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智则不妄,信而得势,仁可获情,勇故无畏,严必服众!”
“不错,不过下面几句呢?”
“盖专任智则贼,固守信则愚,怀施仁则懦,纯持勇则暴,一予严则残。”吕润性背诵到这里,心中一动,显然父亲现在并非在考校自己兵书读的如何,他这般做显然是为了提点自己什么。
吕方做了个手势,示意吕润性停止背诵,站起身来,一边在堂上来回踱步,一边沉声道:“《孙子》你是背的熟了,可惜还没有读透。领兵作战,知晓民间疾苦,知兵非好战的道理是好的,但说什么速战速决,免得靡费民力就是懦了。两军交战,就是无所不用其极,能打赢才是一切,你先有了速战速决以爱民的心思,首先就暴露了弱点,简直是自寻死路!”